老家睡得普遍早，不到十点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灯，村庄便陷入一片黑暗。
当我躺下的时候，鸡鸭都已经寂静了，狗也已经不吠，偶尔传来几声似是梦中的低语；墙不隔音，爷爷睡眠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匀称而有规律；耳边传来初夏时节从屋后水稻田里诞生的阵阵蛙鸣，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如层层叠叠的水花轻柔地触摸着我的神经。
我用手指在黑暗中摸索，手指尖传来着炕面光滑而冰凉的触感，顺着炕面的起伏，依稀能摸到一些细碎的小石子的轮廓，用力按下去有沙子摩擦的声音。身下铺着的是爷爷新为我拿出来的浅橘色格纹的棉花褥子，过去是奶奶用的，也是她缝的，厚实柔软；身上盖着一床龙凤呈祥的图案被面的厚被子，被面大概是姑姑结婚时的，后来留给了她的父母。被褥都已经放了好些年，我回家才又拿出来，都微微有些尘封的气味。
当夜无风，开了窗也算清凉。
一弯明月，只有繁星点点相伴，依旧闪烁。
事实上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季夜晚带给我的感受，那个夜晚很普通，只是在我的记忆里格外坚固，即使多年以后，每个失眠的夜晚，我也还是会不自觉地闭上眼把自己放置在那样一个情境中，任由那片随着似波浪般起伏的水稻而连绵的蛙声穿越时光的壁垒，在记忆里翻腾如云，来编织一个美妙的梦境为自己助眠。
不久的后来，爷爷去世，就葬在屋后的山上，睡在他亲手栽种的几颗果树下。
那所承载了我十几年的回忆的老房无人住，无法摆脱被拆的命运，我自然也无法再找到一个那样的夜晚感受同样的静夏之夜。
就在原来老房子的位置，又新建起一座漂亮的房子，更高也更宽敞，颇具现代化的气息。但我的那些成长的回忆，只能存在于那所上个世纪建起的老屋，最终随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倒塌深深埋地在废墟之下。
我注视着后山，看山上的树木入秋即枯，逢春又绿；看红果满枝头，又落地为春泥；看云在山上的天空聚了散，散了又聚；看时节不断交替，日月星辰转换……不知过了几个春秋冬夏。是否山上沉睡的爷爷也隔着遥远的距离注视着我呢？又或是凝望这座满载着他平凡而温暖的一生的老屋，看它倒塌、重建，最终所有的叹息化作一阵清风，化作树间的叶声瑟瑟。
过得太久了，有时我不禁产生一种怀疑，那些日子是真实的存在过么？
也许是时光太过匆匆带来了难掩的荒芜，让我每每想起那个记忆里的老屋都会产生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随着这种空虚，甚至连当下也变得虚幻，对着未来也无端生出几分迷茫与彷徨。
最终，所有的岁月都随着春秋冬夏的交替嵌入层层的年轮，顺着脉络，流入黑色的土壤，注入下一年的种子，成为来年发芽的养分，等待下一个春天破土而出，再次长成那年夏天的蛙鸣。
老屋已远，住在老屋的人，也已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