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的盛名早已如雷贯耳,但我一直没看,也许是对戏剧剧本的行文方式不太适应罢。因为读金批七十回本《水浒》而对金圣叹产生了兴趣,前几天买了金批本《西厢记》来看,这一看就惊得我目瞪口呆:我该怎么形容?字字珠玑,言辞清丽?似乎都不足以表现它夺目的光华。雪芹在《红楼梦》中说它“辞藻警人,余香满口”,金圣叹说它是“天地妙文”,非人所撰。诚不虚也!金圣叹批《水浒》圣手妙心,我一直有个心愿,要将他的妙批全部摘抄下来。看了金批《西厢记》,几乎全部都应该摘抄,不独批语得摘抄,原文更应该摘抄。这是个什么工程?干脆将整本书背下来好了。
我记得读七十回本《水浒》时总觉得原著力道不够,需要靠金批来生色。读《西厢》时却觉得原著和金批争奇斗艳,交相辉映,而且金圣叹在多处甚至感到无力加批,叹己之不能,起而拜之。如此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之至文,我真不解这作者王实甫是人耶?是鬼耶?是神耶?我在《也谈金圣叹》一文中说想不起来金圣叹因为什么警句而好几个时辰呆立当地,原来是“他不偢人待怎生?”七字,出自《西厢》之“酬韵”一折中。而且金圣叹不是“好几个时辰呆立当地”,而是“悄然一卧至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皆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也。”
我得刹住了,因为这样下去得写一本书,工作量太大,目前气力不加,以后再说吧。这里避重就轻,单谈谈结尾四折的金批。因为金圣叹认为这个“大团圆”的结局是后人妄加的“续貂之作”,对它做了毫不留情的批驳,看得我忍俊不禁、乐不可支,从头笑到尾。前十六折已交待到莺莺长亭送别,张生于寺中几度“惊梦”,似乎已经时不我待,必有一圆满结局才好落幕。可金圣叹忽然在第十六折末尾加批道:“于是《西厢记》已毕。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今偏要续,我便看你续!”才子的心胸我不懂,后面四折是否妄人伪续至今亦无定论,但金圣叹既然这样说了,且看他如何批这“续貂”之狗尾罢!
续之一“泥金报捷”是说张生高中探花,特遣琴童致书报捷。折前评中金圣叹有言:“人即爱好,何至向西施颦眉;人即多财,何至向龙王比宝;人即予圣,何至向孔子徐步;人即慢上,何至向释迦牟尼呵呵大笑?乃今世间又偏多此一辈人,可怪也!我不知其未落笔前,如何忽然发想欲续此四篇;我又不知其既脱稿后,如何放胆便敢举以示人;我又不知当时为有人丧心病狂大赞誉之,因而遂误之;我又不知当时为有人曾微讽使藏过之,彼决不听,因而遂终出之。此四不知,我今日将向何人问耶?”洋洋洒洒,酣畅淋漓,将续书的妄人讽刺得简直要钻地洞。看到这里我在想,续《红楼》的刘心武一流人,如果看到这些话,不知作何感想!
琴童来相府报捷,“(琴童上云)俺奉官人言语,特赍书来与小姐。恰才前厅上见了夫人,夫人好生欢喜,着入来见小姐,早至后堂。(童咳嗽科)(红云)是谁?”金圣叹夹批道:“亦无此理也。潭潭相府,乃不传云板请小姐上堂,而使一琴童自入去,童则隔板咳嗽,而红又早接应之,皆丑极也。”这里的“红”指红娘,这一段写的确实可疑,批的也相当有理,更兼用语趣极,读之令人几欲喷饭。整篇中文字读起来和前面十六折也大相径庭,金圣叹在多处夹批“丑语”、“丑极,使人不可暂注目”、“不通极矣”,相必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也有一些好句,金圣叹皆批曰“此是好句,我不忍没”,“但有一点好处,我即不忍没古人也。”记得以前看过刘心武批点的一本《红楼梦》,前八十回无有不好,后四十回无有不坏者,可谓心胸如豆,鼠目寸光者!
续之二“锦字缄愁”是说莺莺托琴童给张生捎去几样东西,并附莺莺一书。书中有言:“阑干倚遍盼才郞,莫恋宸京黄四娘。”指莺莺盼张生早归,也有担心他变心之意吧。金圣叹夹批道:“黄四娘为谁哉,何幸而遇杜工部,何不幸而遇此人!”杜甫有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写得风流别致。这里莺莺将黄四娘看作“野花”一类人,也就难怪金圣叹哀其不幸了。书中又有言:“病里得书知及弟,窗前览镜试新妆。”金圣叹批道:“丑至于鬼止矣,世间更有丑于鬼者;臭至于屙止矣,世间更有臭于屙者;不通止于《续西厢》止矣,偏又有此两首诗。怪哉,怪哉!”前面十里长亭送别时莺莺就对张生说过不要在意“蜗角虚名”,得不得中早日归来相见,何至于一听说中了探花就成了这副形容?实在是唐突莺莺不少。金圣叹说续书者写得比鬼还丑,比屙屎还臭,真不枉也!
续之三陡然接入“郑恒求配”,令人错谔不已。金圣叹在折前评中说:“只如郑恒,此亦不过夫人赖婚,偶借为辞耳。今必欲真有其人出头寻闹,此为是点染莺莺,为是发挥张生耶?”“若郑恒,则今盈天下之学唱公鸡,吃虱猴孙,万万千千,知有何限,而烦先生特地写之?”文中写红娘骂郑恒:“你是寸木马户尸巾。”拆字法说他是“村驴屌”,写得红娘不堪至极。而且前面红娘明对莺莺说过不认识字,这里怎么忽然会拆字了呢?金圣叹夹批道:“丑至此哉。《西厢》写红娘并不识字,却愈见红娘之佳;此写红娘识字,乃极增红娘之丑。”后面又写郑恒“我也不对你说,明日我要娶,我要娶!(红云)不嫁你,不嫁你!”金圣叹夹批道:“丑,丑。丑极,丑极!”说实话我也一直在怀疑后面四折究竟是不是妄人伪续,看到这里,我实在不能再怀疑了,前面那个冰雪聪明、乖觉伶透的红娘何时变成了这副嘴脸?一俗而至于此乎?金圣叹在折末批道:“第三篇完矣,细思之何必哉。为张生添神采耶?为莺莺添神采耶?费笔费墨,费手费纸,费饭费寿,写得恶札一通。”“一片犬吠之声。”批得解气,令人哑然为之失笑矣!
续之四“衣锦荣归”写张生夸官归来,剧中人物来了个大集合,住持法本和白马将军这些早已完事的人物又拉出来露脸。金圣叹在折前评中说:“若夫人、法本、白马等人,则皆偶然借作家火,如风如浪,浪息风休,如桴击鼓,鼓歇桴罢,真乃不必更转一盼,重费一唾也。今续之四篇,乃忽因郑恒二字,既与独作一篇,后又复请多人,再递花名手本,凡《西厢》所有偶借之家火,至此重复一一画卯过堂。盖必使普天下锦绣才子,读《西厢》正至飘飘凌云之时,则务尽吹之到鬼门关前,使之睹诸变相,遍身极大不乐,而后快于其心焉?”文中因郑恒对夫人诬告张生在卫尚书家作赘,张生对夫人分辩说:“夫人,你听谁说来?若有此事,天不盖,地不载,害老大疔疮!”金圣叹夹批道:“《西游记》猪八戒语也。”后面郑恒“打扮得齐齐整整,只等做女婿”,张生见道:“郑恒,你来怎么?”金圣叹夹批道:“丑极。笔墨之事至于此极,真是活地狱也!”不过全剧结尾那个名句“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之后,金圣叹也批道:“结句实乃妙妙!”
《西厢记》当然属于“才子佳人”一类,但成书于元朝,在当时应当还不算落入了俗套。我曾经说过“恨上天不让金圣叹晚生一百多年,使我看不到金批本《红楼梦》”,但看了金批本《西厢记》,也可算是“稍解吾恨”矣!《西厢记》的文学价值虽然比不上《红楼梦》,但一咏三叹,语言优美到了极致,这一点与《红楼梦》相比实有过之。本来我对戏曲剧本一向无感,多亏了金圣叹才使我不至于与之失之交臂。前面说“干脆背下来得了”,《西厢记》是应该去背,也值得去背的。金批《西厢记》在手,如获至宝,这种心情恐怕只在《红楼梦》那里有过。可惜世间妄人,绵延不绝,不来续一下经典名著似乎就活不下去。看了金圣叹对妄续《西厢》者的痛批,如果续《红楼》的刘心武辈能高抬贵手、有所收敛,也可算是文苑之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