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看那边的山,山的后面是什么?”
“山的后面是海,孩子。”
“爸爸,那海的对面是什么呢?”大顺睁着灵气活现的大眼睛,他偏着头,脑袋对向夕阳落山的方向。
“海的对面嘛……应该也是大山,比这里的山更高大的山,孩子。”大顺的父亲在残阳下点上一支烟,点点泛出的火星如荧光般轻盈。月很快地升起了,起初是朦朦胧胧的,如出嫁的姑娘羞涩,露出半个脸颊好奇张望;一会儿,月显得庄严而宁静了,如闻名的雕塑家,精心地为大顺和他的父亲塑造银色的翅膀。
“哇,山的后面是海,海的后面是山,山的后面又有海,海的后面……”
“孩子,你说的对,海和山是相互依靠存在的,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些遥远的大山或大海。”
“爸爸,海是长什么样的?比那边的山更高的山又是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大顺,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爸爸,爸爸,求你告诉我吧。”大顺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像海的波浪。
二十年后。
“爸,我明天要去县里工作了,有一家机器维修公司因为我学的机械专业而看中了我,聘我当工程师。”大顺从碟中加了一筷子的萝卜叶塞进嘴里,干涩的口感如呛人的风沙。
“哦哦,这好啊,大顺,明天……咳咳,帮我拿下纸巾,明天你尽早到车站,坐大巴往南面修好的国道上路。”大顺的父亲咳出了一小口血,他小心翼翼的用纸严实地包好,迅速丢入垃圾桶中。
“爸,我听县城里的人说,这家公司假期时间短,所以平常很难回家一次了。在家您和妈都要注意身体,尤其是您,听医生说您的肺病又恶化了,平时多休息,一定要保重!爸。”
大顺的父亲艰难地咽下一口水,说:“你是不用担心我们的,大顺你能在外照顾好自己,我就很欣慰了,肺病什么的不要紧,其他的能出什么差错?”
“爸,平时您还是不要累着,我和邻居说了,家务活妈和邻居会做的,然后,烟不要再抽了。”
“嗯,烟是从此以后再也不碰了,你只管自己的工作,我好好的。”
大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转身时,泪划过衣襟。
第二天早晨,大顺收拾行李出发了,他乘坐着简陋的客车,从窗户看,村庄的景象如大雁飞远,一路奔赴未知的旅行。
爸,您错了,山的后面不是海,是县城,为什么您会说海呢?大顺心想。
二十年后。
“爸,你说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大顺沉吟着,缓缓说道:“山的后面应该是一个小村庄,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
“爸,那村庄的外头又是什么?”
“村庄的外头……可能是另一个县城,孩子。”大顺打开酒盖,把玻璃杯灌满了白酒。
“爸,别叫我孩子了,我今年十八了。”小顺把酒一口灌下,辛辣的液体与疼痛滑入喉咙。
恍惚间,大顺的记忆回到四十年前的月夜,今夜的月是过去的剪影。寒风把尘埃吹起,几点落入酒杯,像潭水上的蜉蝣。霓虹灯光在月下闪耀,教堂的橘黄灯光,伴随着唱诗班的诗声摇荡;但月显得很黯淡,垂死的洁白光影披上一层似有似无的乌云。
七个月后,大顺的父亲病逝。
“爸,你不是说山的后面是村庄吗?”小顺问。
大顺茫然地抬头,这里经过几年的搬迁,已经是一片废墟,父亲的墓碑竖立在一棵枯死的古树旁,与其说是为了纪念生,不如说是宁可忘却死。
大顺点上一支烟,插在墓前,点点泛出的火星如荧光般轻盈。
“爹,山的后面是什么?”大顺低下头,无声地落泪,这是他成年后的第二次落泪。
沉默。
“爹,我知道了,山的后面是海,也是城,是村庄,也是废墟。”大顺拉起小顺的手,离开时再不敢回头。
二十年后。
“爹……”小顺哽咽着。
大顺躺在病床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这白色的病床床单和永不停歇的心跳机是他最后的归宿,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很满足,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也就不说了。
“爷爷,我想最后问一个问题。”小顺的儿子忽然说道,小顺无言地转过头,默许了他儿子的要求,他忽然发现,窗户里的夕阳飘散的景象很动人,像颜料柔软地溶于清水中。
“爷爷,山的后面是什么?”
……
“山的后面什么都没有,而且什么都有。”
大顺长吁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
山的后面是什么?
2023年2月16日
郭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