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测过,从城的最南端步行至最北端,只需要八分钟。
城像婴儿似的倦困在山中,钱江源头的清泉汇成芹江,芹江蜿蜒地伏在城的中心。
潮起潮落。
几度春秋。
年少的我经常站在芹江的一侧,或是在芹江上修建的桥上,看着远处硕大的夕阳隐没于山川之间,忽然领悟,这原来是世界的起点,也是灵魂的归宿。
我望着夕阳,一直到现在。
用数学算过,我是全世界仅两千万分之一自小生活在城中的人,城有许多有趣的事,能遇见有趣的人,可以欣赏有趣的风景,只是码头上缥缈的寂寞,不见游客来。因为城没有桂林山水的修理,没有五岳之首的雄奇,没有华山论剑的传说,没有岳飞抗金的故事,没有西藏雪原的风情,没有黄土高原的强壮。城只有一条芹江能陪伴,或是被每晚雷峰山上的打更声催眠。
但我不在乎。
城小,城中的人更少,也许不如一个中学的学生多,因此全城的人互相都认识。城不能带来多少喧华,来往一次又一次的八分钟的行走,像枯竭的潭,只能一滴一滴地流淌。
八分钟。
有古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在城中形容得很确切。城是有名字的,也是应当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的,为“开化”,八分钟孕育了无数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城的最中心,有一里长的商业街,在寂寥无人中透一丝繁华,街上的店主要是卖葱油饼和汽糕的,也有几家店,将桔皮和米倒入搅拌器中,榨出羹在冬天卖或者自己喝。
热腾腾的。
城中公园围南湖而建,南湖是芹江遗下的湖泊。湖上有小岛,岛上居住着名贵的黑天鹅,平常是默许乘竹筏划船到岛上去的,但也没有多少闲人愿意过去。更多的是闲暇时拿了摇椅,坐在湖边,听天鹅高声地鸣啼,静待蝴风吹散心中忧虑,留下的便是无限的柔软与平静。岛旁的水域则有几群方言被称为“螺钉丁”的,也就是小鸬鹚,忽然潜在水中,指不定在哪里探出。
远方传出竹笛的声音。
沿着江边建造的是根雕佛国,这是著名根雕手艺的发源地,同时以上百座根雕精品为主题塑造的园林。冬天来参观的人反而多了,有老手艺家,一待就是一整天,出来时往往莫名地老泪纵横。
白雪抹去尘垢。
最使我本人印象深刻的,是城外几圈的高山。最东边耸立的是雷峰山,山中有寺庙,夜半烛火飘荡,听闻山中还有植物园,又听说有野熊咆哮于雪夜,雄浑的声音便永远驻留在山谷中,几年都有回音。可惜是我不曾,也再不曾登上雷峰山,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像小舟上的人看烟波浩渺的海。雷峰山西边的另一座山是花山,有人经过,所以山上修了青石板路,种下蕨和柏,半山腰也有小亭。花山不高不险,但山中的景色是令我由衷称赞的。也许是一个早晨,也许是一个暮霭沉沉的下午,坐在石椅上,看时间如琉璃般映照在露水上,胭脂染红大地,抖落了朝霞与余晖的妖娆浪漫,又渐渐沉默于平静。映山红和野蛇莓长在山顶,竹子生在险峻的崖旁,苍耳躲在茂密的松树林里,多肉居住小道边的松土上。还有一座山,是在我家的背面,没有名字,没有旅人,一座实实在在的野山,山下有一户种植青菜的农民,剩下的是全未被开发的荒地。我和父亲从荆棘丛生中开辟出一条上山的道路,但还有刺人的茅草和蚯蚓般的小蛇。在野山的峰顶,仿佛能游入云中,支撑着苍穹的是一片黑松林,树下也长着味如红枣的果实“金樱子”。
秋风吹水,萧瑟清冷。
站在雷锋山顶上,若视线开阔,可以望见另一座城市,那边是衢州。仔细聆听,能听见轮船出海的喧嚣,或是闻到腊梅绽放的幽香。
时间是一块凝固的冰。
我又站在芹江一侧,穿梭了万年的夕阳被平静淹没。
我便唱起古老的歌谣。
从城的最南端步行至最北端,只需八分钟。
我的八分钟的城。
2023年3月1日
郭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