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故土
一.
记不清第一声啼哭是喜还是忧,但我记得,第一眼望见的人寰却是那样的跌宕不平:群峰兀立,沟壑纵横,万丈绝壁,云绕雾缭……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走出风雨飘摇的吊脚楼。眼前,辞我而去的是一条
逶逶迤迤唱着山歌小调的溇水;脚下,迎我而来的是一脉弯弯曲曲令我梦牵魂饶的羊肠小道。我坐在河畔的青石板上,雕塑般的坐着,静静的默数着天上的星星。远处,飘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牛羊铃声,把我的思绪又带回了童年,带回了给我生命的这片厚重的泥土。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童年,一个身披蓑衣,手拿竹枝的少年,驱赶着三五牛羊去山中寻找希望。牛羊们与野草相亲,我幼稚的脚丫与泥土相吻。
二.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歌声响起,背景画面上,一面陡峭的绝壁,攀附着一条藤蔓一样的山路。山顶是飘不散的云,山涧是吹不尽的雾……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藤蔓上蠕动着蚂蚁般爬行的背夫。他们一个个身似铁塔,面若古铜,袒胸露肚,汗染衣襟。他们脚穿一双偏耳草鞋,手拄一根丁字形的打杵,身负生活的重担,艰难的匍匐在山的峭壁上。打杵铁錾叩击山石开放出星星般的火花,背夫“嗨嗬嗨嗬”的号子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牛羊已经水足草饱,它们躺在缓坡的向阳处恣意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孤单单的我靠在一棵合抱大树下凝望着群山发楞。背夫啊背夫,你们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向上攀登,山爬完了,路走完了,在你们的眼前,或许就是一片蓝格莹莹的天。
我想:我也能像那些背夫一样爬到山那边去吗?
攀附在山崖上的藤蔓就是我心中的天梯哟。
那“嗨嗬嗨嗬”号子,就是一首生命的歌。
三.
镇子很小,是鄂西大山中普普通通的那种。镇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勾勒出错错落落的吊脚楼,错错落落的吊脚楼挤瘦了歪歪扭扭的街道。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穿红戴绿的女人就像花丛中采花的蜜蜂和蝴蝶,来往穿梭。他们在寻找希望,寻找新奇,寻找忙碌中的闲适和寂寞中的欢悦,寻找那属于古人也属于今人属于他也属于我的歌声和笑声。
小镇有一个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女儿会”。每年农历七月十二,镇上就会多出一个茕茕孑立的歌台。这天,妇女们不分老幼一律上穿滚有多道花边的短大衣袖的左襟大褂,下着八幅长裙,前往小镇赶会。舞台上,男人舞棍弄枪,女人涂脂抹粉,他们尽情的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唱不尽几千年的沉重和悲欢。常常是台上一曲方罢,台下一片唏噓,歌者一声哭,闻者泪如雨……
镇子很小,就像是易安居士的那条舴艋小舟,载不动土家苗家庄户人那沉甸甸的悲欢离合。
我家的左边,住着一个麻脸阿公,人是长得不怎么英俊。但他的几片木叶能把花喜鹊邀来和鸣,一管狼毫能把人间的冷暖写透,三口柳叶刀抛成寒光闪闪的三棒鼓,两杆红缨枪舞出龙腾虎跃的棋盘花。台上扮关羽,演秦琼,装赵云,掌帅旗,概叹东坡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台下当背夫,赶骡马,抡大锤,做小工,挥撒着浑身的汗水,默默无闻的拼尽他所有的力气养家糊口。听说在他暮年的一个荒年,生产队开食堂,他因为受不了别人的腌臜气,七天不吃不喝而去。他死后,小镇上的歌台竟也冷落了好多年!
我家的右边,住着一位小脚姨母。虽然她一对粽子似的小脚行走不便,但她会唱娘哭女,会唱女哭娘,哀怨悱恻,唱起来三天三夜不歇气。年年“女儿会”,她就是山民翘首以待的对歌主角。她迈着三寸金莲,走村串户当“媒人”,不知撮合了多少美满姻缘,也化解了多少夫妻怒怨婆媳纷争。然而,她自己却屡遭不幸,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任流年似水数着词儿空守寂寞。头上一盘青丝帕裹不住千丝万缕的月光曲,胸中一篓哭嫁歌唱不尽千村百舍的女儿泪!!
……
四.
山里唱歌,我陶醉其悠远的回声。
回音袅袅,又唤起不息的歌声。
生命总会衰老,歌声却地老天荒。我惊喜的发现,青山不老歌不朽,我生命故土的歌,永远没有尾声。
于是,我更珍爱我生命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