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中学生活琐记
1973年9月,我进入太原市第三中学(即现在的成成中学),在那儿完成了初中与高中学业。
上世纪70年代的中学生活,与它之前或之后的中学相比,有两个明显不同的特点:一是饱受国内各种政治运动的影响,或者说学校本身就是政治运动的一个舞台;二是彼时的学生经历了从不读书到发奋学习的过程。
政治运动是一个对于今天的中学生有点天方夜谈的故事,然而在四十多年前却是国内的政治生态。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政治课老师就曾很神秘地拿着一本黑白的图片册子在课堂上给我们传看,画面模糊不清,只看出人及飞机的残骸碎片, 虽说那是中国政治生活中一件爆炸性的事件,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根本无法理解它的意义。直到我进入中学一年之后,中国大地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运动,黑白图片上残缺不全的碎片才渐渐地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像,并且穿越历史的时空,与两千多年前一个叫“孔老二”的山东人重叠在了一起,“孔子要复礼、林彪要复辟,斩草要除根、批林要批孔……”,这是当时社会上老幼皆会唱的一首歌。
口诛笔伐是70年代中学生参与政治运动的基本方式,除了大会小会“声讨”之外,就是以大字报的形式进行“革命大批判”,为了配合“运动”,我们通常下午不上课,在家写发言稿或大字报,赶在天黑或次日一大早贴出去,为完成这个“作业”,我到处搜肠刮肚,寻找批判的理由及内容。有趣的是,每次我写大字报时,总有几个同学与我约定,要在大字报上署名,这样他们也就完成了写大字报的任务。
与大字报相配合的是各种各样的讽刺性漫画,图文并茂使得“批判”更加生动活泼,研究中国漫画史的人就会发现,对批判对象进行“丑画”是中国特定时期政治漫画的一个特点,柳巷的桥头街就有不少这样的漫画。为此,我利用星期天去桥头街进行临摩,在学校的报栏上如法炮制。人们常说画人难画鬼易,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鬼,这样就可展开想象的翅膀了,孔子虽然是人,但是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容,于是漫画中的“孔老二”便被人们画成了骨瘦如柴、贼眉鼠眼的模样,经常如丧家之犬般为“克已复礼”而东奔西走,但却处处碰壁;或者在“有教无类”的幌子下,开出30根“牛肉干”的天价学费,使劳苦大众读不起书。
“批林批孔”运动告一段落后,中国大地上又掀起了一系列政治运动,一直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宣告了政治运动的终结;每来一场政治运动,学生们都必须以“极大的热忱”积极投入。在1976底的批判“四人帮”运动中,我在学校的操场上与同学合作,表演了一次嘲讽江青的相声,我学着江青的口吻,拿声拿调地问:你们看我像皇帝呀,我像太后啊?答:你像太后;又问:我像什么太后?答:脸皮太厚;学生们哄堂大笑,我也极尽了扭捏造作之能事,目的是要表现出批判对象的丑态。这是中学生活中最后一次政治运动。
最近微信中流传着一个由BBC拍摄的关于文革时期广州某中学上课的视频,视频中的中学生如同小学生那样端坐课堂,我想这肯定是为BBC拍摄所特意摆的POSE吧,事实是学生虽然坐在课堂上,但是,大部分学生却心不在焉,课堂秩序也不好。就以我们班来说,自习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的,就算上课也要看是什么课,只有班主任的课比较安静,我迄今还记得地理课老师在厚厚的眼镜片下无奈的眼神。大约在1975年,中国出了位交“白卷”的张铁生和“反潮流”的黄帅,学生有了偶像,对不学习更加理直气壮;甚至还发生过两个班的学生相互向对方班主任贴大字报,直指对方‘师道尊严”的事件。我有位初中同学是本校一位老师的子女,尚未毕业就主动要求放弃学业去农村插队,为此学校与班上还开了欢送会。当然,课堂秩序偶然也有好的时候,有一位语文老师让我记犹深,,这位身材略胖、穿着一件沾染着粉笔沫的灰色中山装,戴顶绉巴巴的帽子的老师,不仅会讲一些书本上所没有的素材(我曾有几次见过他在外面用个小本子摘抄大字报,在课堂上他便将摘抄的内容与课文混在一起讲,用现在的话说,他的课倒也“接地气”),而且讲课时,常常绘声绘色,有一次当他讲到毛主席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诗时,戴着老花镜,一只手向后举着半截粉笔头,一只手挥向前方,用极浓重的本地方言大声说: “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仿佛他就是那孙猴子,正面对一群妖魔鬼怪,学生们被他逗得大笑不止,此时的课堂秩序就出奇的好。
70年代太原民间有一个顺口溜:破七中、烂八中,稀里哗拉十六中,爱跳舞的上五中,学习好的去三中,体育好的十五中。太原市第三中学当时是全市最好的学校之一,其上课尚且如此,其它学校的情况就可见一斑了。
初中三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1976年秋天我升入了高中,这一年在中国既是多事之秋,又是国家政治生活急剧变化的一年。坦率说,初中毕业后父母就已经开始为我何去何从而焦虑了。所幸的是,随着“四人帮”被粉碎, 1977年中国恢复了高考,使广大莘莘学子有了奔头。
学校也由此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那几年最热门的话题就是“高考、神童、少年班”,家长们见了面,第一句便是: “考得怎样”?如被问者的孩子落考了,对方就说: “没关系,明年再来过”!虽然社会上还流行着“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说法, 但是这时的风气已经变了,以考上大学为荣,以落考为耻,“名落孙山“这个成语在新的语境下获得了新的解释。学校与学生都开始“转轨”,太原市第三中学为了加强对学生的管理,为每一个高中班设立了正副两个班主任;对高二的学生,又根据“模考”成绩分成文科与理科班,其中,理科班中又分快、慢班, 快班被安排了学校最好的老师,还对个别学生“开小灶”进行课外辅导,年级组长则由富有教学与管理经验的杨喜高老师担任,杨老师不仅身材高大(这一点就足以对学生产生威慑作用),而且对学生十分认真与严厉, 我曾经写过一篇杂文,说自己作了一回“南郭先生”,因为有一次模考,我的数学成绩很差, 我在文中将自己喻为滥竽充数者,当时我正沉溺于绘画,一心想报考艺术系,此事被作为“反面教材”在年级会上被杨老师作了不点名的通报批评,后来我虽多次回太原却不好意思去见杨老师,彼时他已调任太原五中校长。多年之后我也作了教师,我发现在我的身上也多少感染了杨老师的影响。
备考是辛苦而甜蜜的,因为大多数学生初中的底子很薄,为迎接高考就有种被填鸭的感觉,白天的课排得满满的,晚上还要自习到九点半钟;各种各样的补习班总是人头涌涌,在汗流夹背的三伏天,只听见老师授课与头顶风扇呼呼的声音。有一次我们正在上课,突然听到数学老师冒出一句话:你们要感谢华主席呢,意思是要我们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大家正沉浸在解题之中,猛不丁地闻此说,倒吓了一跳。 “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课室墙上到处可见叶帅的这首诗。
不久前在整理旧相册时,不经意间抖落出一张几乎发黄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帅哥,他是我高中的同学张达志,我之所以要在这篇文章中特别提到他,不仅因为我们的交往有一段趣闻,更重要的是他对我一生的读书爱好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众所周知,1976到1977年国内有一个特别的政治现象:毛主席与华主席的画像并排悬挂在各种公共场所,学校里也不能免俗, 我与这位名叫张达志的同学,分别在各自班级的报栏上比赛着画他们的像,一时成为学校中一件抢眼的事儿,我们俩后来成了好朋友。毕业时,他考上了山西大学艺术系,我则进入广州的中山大学,临别时他送了我一张2寸黑白照片,当时还没有彩色照片,达志用水彩为照片上色,可见其本人对这张相片的珍爱,并在背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待到有暇后读书,终无读书之时”。从那以后,我们天各一方,再无音讯,但是,三十多年来,他的题字却成了我读书的座右铭。
2015年元旦刚过,当我又一次回到太原市第三中学,站在学校操场上,我发现自己的大脑竟然是一片“空白”,不是因为我已将那些曾经的岁月遗忘,而是因为我对它有太多、太多的记忆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冬日的暖阳越过南面的平房,投射在操场的中心,翠绿色的篮球架与周边涂了米黄、桔黄油漆的房子上,使得印入我眼帘的色彩丰富而绚丽。此刻在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我叫住一位匆匆进入学校的女生,请她帮我拍摄了一张照片。电影《匆匆那年》中有一个操场上灌篮的镜头,一面是激烈争夺的场面,一面是女学生方茴欲言又止的目光; 我特别喜欢倪妮扮演的方茴,这个留着扣边头、喜欢安静画画的女孩子仿佛是春天里遗落的一朵丁香,在消逝的青春中温柔坚强的悄悄绽放。上初中时,我也曾暗暗地喜欢过一位女同学,她鹅蛋形的脸上有两条细长的柳叶眉,还有两朵散不去的红云,她读课文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像唱歌一样好听,身上的绿色中山装(70年代的流行色、流行装)更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材。
虽说70年代是一个禁欲主义的年代,然而中学生生理上的早熟与心理上的压力总是在不断地撕扯着,两情之间的事是有的,但是只能是偷偷地进行,当时某些“地下文学”就成了这种情感渲泄的渠道。记得有一天全体学生被集合到这个操场上,听教导主任训话,他专门就个别同学传看《少女之心》等所谓“黄色”小说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用极重的山西口音几近声嘶力竭地边讲边笔划,形象生动地描绘了这种“黄色”小说的毒害后果,当时就有一些学生在偷笑,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一些话。
男女学生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禁区,无人敢于突破,在当时也只剩下暗恋这种心理活动了(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中就有这种苗头,一直到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也是明令禁止谈恋爱的,其实我倒挺喜欢这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呢)。我对这位女同学也只是喜欢,还没到暗恋这一步,很多年后我向她讨要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已经成为婆婆的女同学,笑的还是那么灿烂。
在学校操场的东面有一座“成成中学抗日游击队纪念”雕像,它旁边的教学楼,应当就是我们高中的课室了,当年我就是站在楼前,面红耳赤地听杨老师不点名的批评。正是课休时间,一群群男女学生纷纷冲出课室到外面透透气,他们一定在想,这个看起来既不像老师,又不像家长的人是干什么的呢?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冲我友好地笑笑,啊,小同学,你们可知道,当年我站在这儿的窘态吗?那时我的心也想到外面透会儿气,它差点就从胸腔内跳了出来喔!
我回学校之前曾发了一个微信给C同学,希望她能陪我一同回学校看看, C同学现在是山西省著名的古建筑专家,我刚进入初中时曾被暂时安排与她同座, 这几年在初中的同学中也只有她与另一位男同学与我还保持着微信联系,C回复说她此刻在美国,而男同学今天则要主持一个学术会议;因此,我只能独自来品尝这杯岁月佳酿了。
2014年恰值太原市第三中学建校90周年,教学楼的大厅内都是学生回忆母校的文章,文笔娟秀、充满深情,大都是近十多年的毕业生,还有一些在校生的文章,当时我就在想,怎么没有我们70年代毕业生的墨迹呢?如果撰写校史,上个世纪70年代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年代啊!
作为一所著名的中学,太原市第三中学是中国中学的一个缩影。
电影《匆匆那年》以震撼节奏拱托下的青春激情在2014年的中国电影市场上火了一把,然而,70年代的中学生同样也有着青春的记忆,他们也有着属于整整一代人的匆匆那年!
五年的中学时光就像一个雕塑家,用他手中的工具将少年的我塑造成了青年的我,并在步入中年之后,仍然保留着时代的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