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婶子
一、
她出嫁了。
小姑子和一个婆家婶子拎着一个小包裹——装着她的“离娘褂”、“离娘裤”(嫁衣),把她接到男家,甚至没有一声鞭炮的祝贺,就草草完成了她的婚礼。时值烂漫春日,自然百花争艳,草长莺飞,可她瞅着,怎么那咧着嘴怒放的鲜花,总像在无端地嘲笑自己?
说起她出阁的滋味,那可真是新厨子的第一道大餐——啥味都有!
她这婆家是大媒保的。媒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总错不了,未来的“外人”(丈夫)还是个文化人呢,一表人才……她见过他,相亲那天。他高高的个儿,赤红的脸面儿,浓眉大眼,笔挺崭新的上衣兜里还挂着钢笔呢!她脸红了……还没来得急和姐妹们分享她的喜悦,她就隐约听到姐妹们背后的戏谑,说是她的婆家穷得那叫一个丁当响啊,寡妇熬儿……啧,啧啧!还笑得直抹眼泪,说是她的他相亲那天穿的一身新衣,是从刚完婚的一对新人那儿借来的,有人还亲眼看到她的他踩着女人的花袜子呢……她听后,心里蔫蔫的,想哭;可又一想到那高高的个儿……就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二、
过了门,她才知道她的他早在一年前就去当兵去了。草草结束了“婚礼”,第二天他就被加急的电报催促着回到了部队。她只好独守空房。还好,嫂子已有俩娃,一男一女,女娃大,男娃小。无聊的日子她就哄嫂子的娃儿们开心。嫂子的女娃叫翠花 ,男娃叫结实。见到嫂子,人们总会热情地叫她“翠花娘”,嫂子自然笑得把不大的眼睛瞇成一条缝,响亮地答道“哎——” ,每到这时,嫂子总会有意无意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人们总会满脸堆笑,不无羡慕地夸赞“翠花娘就是命好,这回还来个带把儿的”,嫂子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而嘴里却说着“都一样,都一样”……
棍子娘,棍子奶;翠花娘,翠花奶……顺理成章。可人们怎么称呼她啥呢?—— 一个新媳妇?起先人们总是你我的叫她,可到底觉着有些不妥。终于有一次,在全村的挖沟大会上,人头攒动,队长给她分工,情急之下,雷动的一声“翠花婶子”,人们面面相觑,旋即相视一笑。从此“翠花婶子”就是她的“名号”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号”一叫就是几十年!
嫂子果真如期给家里添了个“带把儿”的,那天夜里,在婆婆的带领下,一家老小都乐得跪在自家的院子里虔诚地给老天爷磕头,上香。嫂子连同她的娃儿们自然是这个家的宝贝,她的寡妇婆婆和她的大伯子哥哥,拿他们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啊,在眼里看着,在心里念着……惟有她,一个大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正好,没日没夜的挖沟打塘,“挑泥抬子”的营生也就悉数交给她。多少回啊,瘦小的她肩头压红了,压肿了,睡到半夜忽然钻心地疼,疼得辗转反侧,却再也睡不着。
有一次,她忽然感觉四肢发软,浑身发烫,可院子外,队长带领各家的劳力整装待发,婆婆进了她的屋,催道:“翠花婶子,该起床了,去南庄挑沟呢”。她抬起懵懵的头,说,娘,俺怕是病了呢。婆婆没回头,用眼里的余光扫了她一眼,没作声就转身离开了。那天是她打进门第一次“偷懒”,虽然隔壁庄上的赤脚医生说她的确是感了伤风,高烧不退,可相好的婆娘还是告诉她婆婆和嫂子都气她装病,逼着奶娃儿的嫂子去挑沟,一副替她不平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她两眼红肿,神色恍惚。婆婆拉着她的胳膊,软言细语地说,“翠花婶子啊,娘这辈子寡妇熬儿,不容易;如今咱娘几个一定要一条心地过日子,可千万不能听信人家的闲言啊……”
日子在汗水与泪水中不觉走过几个杏花春雨,又迎来几回秋雁呢喃。
三、
她男人回过一次家。
男人穿着崭新的绿军装,戴着红五星的军帽,就像自家高粱地里的一株高粱那样,看起来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还隐约听婆婆和大伯子哥哥说好像她的男人还当了个啥长呢!
她偷偷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小眼睛,塌鼻梁,阔嘴巴……而且,细密的鱼尾纹不知何时竟偷偷爬上了她的眼角!她心里酸酸的,他会不会……她忐忑不安,刷锅洗碗带孩子拉磨,她想用这种超常的劳动来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可他呢,对左邻右舍过来叙旧唠嗑的,热情接待,谈笑风生;对家里的其他人也是嘘寒问暖,关爱有加——唯独对她,不冷不热,熟视无睹,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他的眼神:那么陌生,那么冷漠,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她……她欲哭无泪,拎起了包裹就回了娘家,一宿一宿地任泪水冲刷她这些年所有的耻辱,委屈……
嫁鸡随鸡。她是他家大红媒娶进门儿的媳妇,婆家终归是她的家!当她木然地拎着包裹站在自家门前时,结实的弟弟旮旯赶紧过来抱住她的双腿,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婶子,婶子,你咋才回来,俺叔昨儿个就去队上啦!还跟俺奶吵了架呢,说又娶花婶子了呢,不要你了……”
“你个小祖宗,净瞎说!”嫂子赶紧过来拉起旮旯,顺势拍了两下他的小屁股,那孩子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嫂子第一次柔声地跟她说,“妹子,别往心里去,孩子瞎扯的……”
她一下子就病入膏肓了,村儿里人盛传她得了不治之症,还有人说她是被北地儿的野鬼给缠的……可是大半年过去了,她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四、
话说她得知男人不要自己后,就一病不起茶水不沾,整日以泪洗面,衣带渐宽终于悔,早已为人消得人憔悴啊!
万念俱灰!她想到了死,可她还年轻,她才三十岁啊!再说,家里还有七旬老母,她老人家独自拉扯大哥哥和自己,如果让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又怎能忍心?!那么活着,怎样地活着?离婚?蓦地,有一种比死更加可怕的情愫揪住了她,就像吃了苍蝇般让自己恶心:别人会说,那谁谁的姑娘别人不要了……倘如此,她宁愿去死!她又想到了回娘家,嫂子的白眼,娘的眼泪……罢了,罢了,既然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那就是娘家泼出去的水,死活都是婆家的人!大伙儿不都叫俺“翠花婶子”吗,那个天杀的负心汉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吗,那俺就当一辈子的“翠花婶子”好了,总比改嫁强上千倍万倍!
又是几度花开花落。
嫂子又添了一儿一女,她也跟着全家人一起高兴 : 翠花,结实,还有他们的弟弟妹妹们,多好哇!不错,孩子们是这个家庭的梦与希望,可她觉着,孩子也是她的梦,她的希望!她不能忘记,她给翠花缝制的小花书包,翠花背起来,乐得一蹦三尺高,“吧吧”,那孩子响亮地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使劲地亲着,亲得她直想哭,可那心里啊,就像灌了蜜;小结实,头就是结实,整天缠着她和自己抵头,比谁的头结实,她假装抵不过他,他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激动还会用他那柔软的小手,偷偷戳她的脖子,娘儿俩欢快的笑声撒在宁静村庄的夏日午后……却引来了人们更多的唏嘘议论:
“这个女人,疯了咋地?”
“就是,别人的娃儿,自个疼得怪很,有用吗?”
“这不打紧,你不知道吗,俺咋听说……她男人在部队提了干,做了军官呢!”
“做军官好哇,只是这翠花婶子男花女花没一个,啧啧…指不定是谁的福气呢!……”
“也就是,俺也听人东庄的人说,她男人在外面都有女人了呢,听人说连娃都有了呢。”
“只是苦了这翠花婶子了!想当初,他家穷得丁当响,谁家的闺女愿意嫁到他家;如今,不曾想出息了可这翠花婶子……哎……苦,苦哇!”
五、
二十年后。
时值冬日,可是因为有太阳,大地的万物依然舒展着,生动着,让人想起那阳春三月。女人们开会似的聚在柴草垛头儿,边做针线活儿,边晒太阳。
这个说“翠花婶子,你姑娘翠花可是嫁了个有本事的姑爷呢!”
那个说,可不是,结实媳妇也不错,俊着呢。
……
她安静地听着,嘴里不说啥,可心里头那个美呀!她喜欢别人叫她“翠花婶子”,这么地叫着,仿佛,她也是有孩子的人,她也有儿有女!所以,翠花姐弟五人她是掏心掏肺地帮嫂子带大的呀!——孩子们受了委屈都是找婶子哭。她呢,一边轻轻安抚孩子,一边想着法子逗孩子开心……一晃,孩子们都大了,她比嫂子还高兴啊!毕竟,孩子也是她的梦,她的希望,不是吗?
“对了,翠花婶子,昨儿个你姑娘翠花和她妹子拉了一板车吃物,大多都用蛇皮袋子包着,俺只看到一大块猪肉,该给你送了不少罢?”队子媳妇边纳鞋底儿,边快人快语。
“嗯,嗯……”她语无伦次,错愕了,木然了.....
她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小草屋的,她只知道翠花儿他们压根没到过自己的小屋啊……
她又一次病倒了,依然是茶饭不思,可是见了谁都傻傻地笑个不停。她门前佝偻着却枝繁叶茂的老枣树眼瞅着发黄干枯,纸钱似的落叶儿,堆了一地。
村儿里人三五成群地偷偷议论,这一回,翠花儿婶子怕是凶多吉少哇......
2015年9月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