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提出
促进教育公平是我国教育改革发展的重要目标之一，体现了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教育的价值取向。一方面，随着区域、城乡和校际教育资源差距的逐步缩小，人们对教育公平的关注逐步从宏观转向微观，从学校外部转向学校内部，从教育资源配置转向教育教学过程。另一方面，促进共同富裕要求树立新的教育公平观，不仅要提供公平的教育机会，还要提供公平的学习机会，使每位学生都获得适切的发展。在这种转变之下，促进学校内部的微观公平成为推进教育公平的新目标，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关注。
国内关于校内公平的理论研究比较多，对校内公平的重要性、内涵、实施途径等进行了深入探讨，但实证研究相对较少。少数的实证研究由于测量方式、调查对象、抽样范围不同，导致研究结果相对分散，缺乏可比性，没有形成一致的结论。本研究利用全国 31 个省（市、自治区）调查数据，从学生主观感受角度出发研究我国中小学校内公平现状，同时，分析相关因素对学生校内公平感的影响，为促进中小学校内公平提供对策建议。
研究方法
（一）调查工具
本研究采用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 2020 年全国基础教育满意度调查数据。该调查于 2020 年12 月在全国 31 个省（市、自治区）开展，收集了学生、家长、教师等利益相关群体对政府和学校教育工作的态度和看法。我国义务教育已经进入优质均衡的新时代，有研究者认为，从资源分配角度推进的教育公平已经满足不了人民群众对“上好学”的期待，学校内部公平应从分配正义转向承认正义，个体的心理社会发展应该受到更多关注。因此，本研究从资源分配和关系承认两个角度测量学生的校内公平感受。其中，资源分配包括分班公平、奖惩公平和对弱势群体的补偿三个指标，考查学生是否平等地获得了学习资源和公正评价；关系承认包括教师平等对待学生和根据学生特点进行教育教学两个指标，考察不同个性特点的学生在师生互动和学习过程中是否受到了平等对待。
推进校内公平，学校负有主体责任。但目前关于学生校内公平感影响因素的研究多集中在个人背景因素上，对学校因素的研究相对较少。本研究将探索学校因素对学生公平感的影响，并从数据库中选取了学生感受到的办学条件、师资质量、学校氛围和课程教学等变量（见表 1）。其中，办学条件和师资质量是学校重要的物质和人力资源，这些资源的分配会影响学生的公平感。学校氛围是学校的软环境，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学生的学习体验和感受。课程教学是学校教育教学活动的核心，课程内容、课堂环境、教学方式等都会影响学生学习过程中的心理感受，进而影响学生的公平感。所有测量指标都采用 7 点计分，数值越大表示学生的评价越高。所有测量指标在对应变量上的 因 子 载 荷 介 于 0.672 -0.910， 每 个 变 量 的Cronbach’s alpha 系数介于 0.829-0.914，说明问卷具有良好的结构效度和内部一致性信度。
（二）调查对象和抽样方法
调查对象为小学六年级、初中三年级和高中三年级学生。选择各学段毕业年级学生的原因是他们在校时间最长，对学校教育教学活动有最深刻的体验和感受，能够对学校内部公平状况进行客观评价。
调查采取分层多阶段不等概率抽样方法，在全国 31 个省（市、自治区）进行抽样，综合考虑各省人口和县级行政单位占全国的比重，每省份抽取 4-22 个数量不等的样本县。为保证所抽取的样本县能较好地代表所在省份的实际情况，按照经济发达、中等发达和欠发达三个类别，在各省份内抽取样本县。每个样本县内学校的抽取则考虑学校位置、类型等特点。在每所学校内，学生按照随机抽样方法抽取。最后，共有 306 个样本县，2,231 所样本学校，28,899 名中小学生参加调查，其中，有效问卷 23,129 份,问卷有效率为 80.0%。样本基本信息见表 2。
研究结果与讨论
（一）中小学生校内公平感现状
1.学生校内公平体验总体较好
描述性统计分析发现（见表 3），学生对校内公平各项指标的评分在 5.93-6.26 之间，即处于 7点量表中的“比较公平”和“非常公平”之间，说明学生校内公平体验总体较好。为了保障教育公平在学校教育过程中的落实，教育部先后印发了《全面推进依法治校实施纲要》《义务教育学校管理标准》等文件，要求学校形成平等公正的育人环境，使学生在受教育过程中受到公平对待。学生对校内公平的积极评价反映了相关政策在学校的落实。
2.学生对“学校关心帮助学习困难学生或残疾学生”认可度最高，对“分班方式”和“教师根据学生的特点进行教育教学的意识”认可度最低
比较 5 个题目的平均分，学生对“学校关心帮助学习困难学生或残疾学生”的评分最高,为6.26，介于“公平”和“非常公平”之间。这可能与政府一直以来关爱弱势群体、坚持公共资源向弱势群体倾斜的政策导向有关。《义务教育学校管理标准》明确要求，“把对学习困难学生的帮扶作为控辍保学的重点任务，建立健全学习帮扶制度”“坚持合理便利原则满足适龄残疾儿童随班就读，并为其学习、生活提供帮助”。学生对这个题目评分较高，表明针对学习困难学生和残疾儿童的帮扶政策在学校得到了较好落实。
而学生对“分班方式”和“教师根据学生的特点进行教育教学的意识”的评分最低，均为 5.93，处于“比较公平”和“公平”之间。分班是教育资源在学校内部的再分配，是学校落实教育公平的重要环节，也是家长和社会关注的焦点。关于分班，人们最关注的是生源和师资分配是否均衡，分班操作过程是否公正透明。本次调查结果说明，学校在分班的公正性、科学性和透明性上还需要进一步改进。
根据学生特点进行教育教学是教育公平的核心追求。随着教育公平发展水平的不断提升，人们对教育公平的期望也越来越高，期望每位学生的发展需求都能够被看见、被尊重、被满足。但是，学生对“教师根据学生的特点进行教育教学的意识”评分相对较低这一结果说明，教师在具体的教学活动中践行公平理念的意识还比较弱。这提醒学校管理者和教师要重视教学活动中的公平问题，在落实过程中重视差异对待原则，对不同个性、特长的学生采用不同的教育方式和教学方法。
（二）不同学生群体校内公平感的差异分析
本研究按照学段、性别、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城乡、区域 5 个变量对不同群体学生校内公平感进行平均数差异显著性检验，进一步揭示我国中小学生校内公平感的特征。
1.随着学段的上升，学生校内公平感下降
随着学段的上升，学生在 5 个校内公平感指标上的评分都呈下降趋势，且差异显著。其中小学生得分最高，高中生得分最低。这可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学生的公平意识逐步增强，对公平问题更敏感也更关注，体验到的不公平事件会更多，导致他们对校内公平的认可度降低。其他研究也有相似的发现，学段越高，学生的校内公平感就越低（见表 4）。
2.女生在“奖惩公平”上的体验好于男生
除了在“奖惩公平”上女生评分显著高于男生外，在其他指标上，男女生的公平体验没有显著差异。女生对“奖惩公平”评价高于男生的原因可能是，在基础教育学段，女生在学业和纪律方面的表现更符合教师的期待，更容易受到表扬和肯定，导致她们在奖惩公平上的体验稍好于男生（见表 5）。
3.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的学生，校内公平感越高
父亲学历为本科的学生校内公平感最强。父亲学历不同的学生，他们的校内公平体验有显著差异。其中，父亲学历为本科的学生，在校内公平5 个题目上的得分最高。当父亲学历为本科及以下水平时，随着父亲学历的降低，学生的校内公平感呈下降趋势。而当父亲学历为研究生时，他们的公平体验也低于父亲学历为本科的学生。这一结果说明了父亲学历对孩子影响的复杂性。一方面，学历水平高的父亲参与子女教育的意识和能力强，提供的支持力度大，孩子更容易适应学校生活并从中受益，积极的情绪体验更多，因此，校内公平感会更强。另一方面，高学历父亲对孩子的教育期望较高，可能会导致孩子对自我的要求也较高，当教育收获低于他们的教育期望时，积极体验就会被削弱，公平感也会受到影响。其他研究也发现，父亲拥有硕士及以上学历的学生，他们的公正体验、主观幸福感低于父亲学历为本科和专科的学生（见图 1）。
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学生校内公平体验更好。家庭经济条件“非常好”的学生校内公平体验最好，而家庭经济条件“非常差”的学生校内公平体验相对最差。可能的原因是，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学生，家庭教育投入更大，包括物质投入和父母时间精力投入，因此，他们更有可能获得丰富的学习资源，也更有可能在学业竞争或升学中胜出，并因此产生更多的积极情绪体验（见图 2）。
4. 城区学校学生校内公平感显著高于县城、镇区和农村学校学生
对比城乡学生校内公平感发现，城区学校学生在校内公平 5 个指标上的得分都显著高于县城、镇区和农村学校，而县城、镇区、农村学校学生在校内公平 5 个题目上的得分没有显著差异。这可能是因为县城、镇区和农村学校教师践行公平理念的能力与城区学校教师还有差距。有研究发现，与城镇学校相比，乡村学校教师人力资本不足问题较突出，部分学科缺乏专业教师，部分教师适应新课程的能力与运用信息技术手段开展教学的能力不足等。这些问题都会影响学生的学习机会，进而影响他们的公平体验和感受（见图 3）。
5.东部地区学生校内公平感显著高于中部和西部地区学生
对比东中西部学生的校内公平感，东部地区学生在 5 个题目上的得分都显著高于中部和西部。中部地区学生在“分班方式”和“平等对待学生”两个题目上的得分显著高于西部，在其他题目上无显著差异。这可能是因为东部地区较早实现义务教育基本均衡，教育公平工作更早从教育外部转向教育内部，从物质资源配置转向教育教学过程。同时，因为东部地区经济相对发达，教育经费相对充足，为教师因材施教和学生个性化成长提供了较好的物质保障，校内公平理念得到了更好的落实，因此，学生的公平感体验相对更高（见图 4）。
（三）学校因素对校内公平感的影响
由于不同背景学生感受到的校内公平感有显著差异。因此，本研究采用分层回归，在控制学生背景变量的条件下，分析 4 个学校变量对学生校内公平感的影响。首先，以校内公平感为因变量（通过 5 个指标的平均分合成），在回归方程中加入学段、性别、父亲学历、家庭经济条件、城乡和区域 6 个自变量，形成模型 1。由于这 6 个背景变量都是分类变量，均被转换成虚拟变量。然后，在模型 1 的基础上，加入办学条件、师资质量、学校氛围和课程教学 4 个学校变量，形成模型 2。表 6呈现了两个模型中各变量的标准化回归系数及显著性水平，模型总体显著性水平及模型解释度。
如表 6 所示，模型 1 和模型 2 都总体显著（F 模 型 1 =137.053，p <0.001；F 模 型 2 =3463.012，p <0.001）。模型 1 和模型 2 的 Adjusted R²分别为0.091 和 0.759，说明两个模型分别解释了校内公平感变异的 9.1%和 75.9%。与模型 1 相比，模型2 的 Adjusted R²增加了 0.668,说明模型 2 中加入的 4 个学校变量 （办学条件、学校氛围、师资质量、课程教学）解释了学生校内公平感的 66.8%。这个结果说明，与学生背景变量相比，学校因素对学生校内公平感的影响更大。
模型 2 结果显示，4 个学校变量都对学生的校内公平感有显著影响。其中，课程教学（β=0.377，p <0.001）对学生校内公平感的影响最大，其次是学校氛围（β=0.295，p<0.001），再其次是师资质量（β=0.206，p<0.001），最后是办学条件（β=0.052，p<0.001）。这说明在当前的教育发展条件下，课程教学是影响学生校内公平感的最重要因素。在课程资源能够满足学生多样化发展需要、老师能够鼓励学生发表不同意见、作业量合适、能从德智体美劳多方面评价学生的学校，学生得到了更多的发展机会，因此，他们的公平体验更好。有研究者认为，课程蕴含着特定的教育机会，学习不同的课程，学生的潜能会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而即使是相同的课程，由于老师的理解和讲授不同，学生的知识经验不同，体会到的东西也可能是不同的，因此产生了不同的公平体验。
学校氛围对学生公平体验也有重要影响。在风气良好、环境安全、校园欺凌现象少的学校，学生体验到良好的秩序感、安全感，能够安心投入学校的学习和活动中，通过个人努力获得进步，因此，有更好的公平体验。反之，如果学校经常有威胁、隔离、暴力和欺凌事件发生，学生常被自己所不能左右的外界因素干扰，身体和情感安全无法得到保障，他们的情绪和心理发展也会受到消极影响，因此，体验到的公平感会更低。
教师是教育公平的重要践行者。公平的价值和理念通过教师的课堂教学行为、师德表现、师生关系等活动表达出来。教师是否了解学生的个性、能力、知识基础差异，并基于这些差异来组织教学活动，不仅会影响教学质量，也会影响学生学习过程中的公平体验。教师的师德表现，除了教书外，是否关心学生，是否积极回应学生的情感和心理诉求等，也会影响学生的公平感。当学生感受到被老师关心、支持和认可时，他们会体验到被尊重、被接纳，有更高水平的公平体验。其他研究也发现，教师对学生的期望和关注投入会影响学生的公平感。
教学和生活设施是保障学校高质量开展教学活动的基础。当办学条件达到一定水平后，其对教育活动的影响会相对降低。但目前，我国部分地区仍存在运动场地、计算机、宿舍、洗浴设施、厕所等设施设备不完善的情况，如何分配和使用这些设施就会成为学生关注的焦点，并对学生的公平感产生一定影响。
结论与建议
（一）结论
本研究得出以下 3 条结论。第一，学生校内公平感总体较高，在 5 个指标中，学生对“学校关心帮助学习困难学生或残疾学生”的认可度最高，对“分班方式”和“教师根据学生的特点进行教育教学的意识”认可度最低。第二，学生校内公平感存在显著的学段、性别、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城乡和区域差异。具体而言，随着学段上升，学生的校内公平感逐步降低；女生在奖惩公平上的体验好于男生；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的学生校内公平感越高；城区学校学生校内公平感高于县城、乡镇和农村学校学生；东部学生校内公平感高于中西部学生。第三，课程教学、学校氛围、师资质量和办学条件对学生校内公平感有显著影响，其中，课程教学影响最大，学校氛围和师资质量次之，办学条件影响最弱。
（二）建议
第一，政府加强监督和指导，保障校内公平落到实处。保障学生平等权益是学校和教师的重要责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规定，“学校不得分设重点班和非重点班”“教师在教育教学中应当平等对待学生，关注学生的个体差异，因材施教，促进学生的充分发展”等。因此，政府要加强宣传和指导，使广大校长和教师充分理解校内公平的重要意义。校内公平不仅关系到教育公平的推进，还关系到每位学生的成长，关系到整体教育质量的提升。教育督导部门应将学生平等权益保障情况作为重要内容纳入学校督导评价，以引起学校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并促进学校落实主体责任。此外，对于办学条件仍然落后的学校，政府要继续加大投入，改善学生学习和生活环境，降低学校硬件条件对学生公平感的影响。
第二，学校要抓住关键环节，科学推进校内公平。学校应该把课程教学和日常管理作为推进教育公平的重要环节。在课程教学上，坚持“人人有发展”原则，丰富学校课程供给，满足不同发展水平、不同兴趣、不同特长学生的学习需求；不断提升课程实施水平，建立教学内容与学生知识背景之间的联系，使每位学生都能深入参与课程学习中；改进学生评价，从多方面考查学生的成长和进步，并加以引导和鼓励，激发他们的学习动机。在学校管理中，不断完善各项管理制度，保障学生在分班、座位安排、班干部选任、评优评先等具体的活动中受到公平对待，使公平成为学校管理者、教师、学生和家长的共同价值观，防止学生因学习能力、身体素质、家庭经济条件等处于弱势地位而被排挤和打击。
第三，教师要不断学习和反思，提升自身的公平意识和践行公平理念的能力。近年来，政府越来越重视对学生的差异化指导，如：2019 年印发的《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提出，要“精准分析学情，重视差异化教学和个别化指导”；2021 年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提出，要“鼓励布置分层、弹性和个性化作业”。这些要求都对教师践行公平的意识和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一方面要求教师能够敏锐地发现学生发展的差异性和多样性，另一方面还需要教师在发现差异、理解差异、尊重差异的基础上，引领学生多样化发展。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国家通过多元文化教师教育课程、跨文化学习、与相关机构及社区跨界合作等，培养教师面向多样化的学生开展教学的能力，以确保为所有学生提供平等而适切的教育。借鉴这些经验，教师可将践行公平的意识和能力作为重要内容纳入自身专业发展目标中，通过不断的学习和反思，提升面向多样化学生开展教学的能力。
第四，家长和学生要加强沟通交流，提升对教育公平的科学认识。公平感是一种主观感受，既受到学生客观教育经历的影响，也受到期望、公平认知水平等主观因素的影响。不公平感会导致学生对学校产生不信任感、学习疏离感等消极情绪，并最终导致学业水平下降。因此，当学生体验到强烈的不公平感时，一方面要向老师、朋友和家长倾诉，合理排解自己的消极情绪，另一方面也要广泛获取关注相关知识和经验，以提升自己的公平认知水平。比如，对分班、评优评先等影响公平感的重要事件，尽可能客观全面了解相关规则和标准后再进行判断，避免盲目猜测导致的不公平感。此外，对于学习和生活中客观存在的困难和问题，要保持开放的心态，积极与教师沟通，以获得有针对性的支持和帮助，降低不公平感。
来源 | 《上海教育科研》2023年第2期
作者 | 余蓉蓉（中国教科院助理研究员）
转自：“中国教科院”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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