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张五常先生说，1969年到现在，经济学方面的书和文章我都没有看，有朋友写文章寄来给我，我都不看的，完全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一个人总有读书的时候，一个人总有思考的时候，世界上的书我不可能全部都看的。我曾经在图书馆里面住了几年，我认为我那个时候已经读够了，我自己要有一个思想的空间。
第一个问题你就要问自己：你对这门课有一个兴趣。但是你对这门课自己到底有没有兴趣有时候是很难知道的，你没有真正尝试过，你是不知道的。你可能对很多东西都很有兴趣的，但你没有试过你是不知道的。有些东西我是毫无兴趣的，比如说要去念会计，会计这门课我是完全没有兴趣的，因为我觉得会计就是把数字掰来掰去，也许现在的会计跟我那个时候念的会计不一样，因为现在有电子计算机，所以不一样。那个时候我们念会计就是把数字掰来掰去，非常沉闷。我对很多学问都是很有兴趣的，但是你要自己问问你自己你对某门学问是不是有兴趣，你要比较客观。
第二个，你自己需要衡量的，你就要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有机会念得很好做得很好，你自己要能够判断，别人不能够告诉你的。你为一个兴趣去做某件事，假如你自己知道你对这门没有什么天分的话，就不要勉强。你就可以继续为兴趣而做，但是不要勉强，因为你自己知道没有那个机会的话就不要勉强。人要有自知之明，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能够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我本人算是蛮厉害的。我看到有很多东西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是没有可能有什么成就的，我就不会花功夫下去。有兴趣的去研究一下可以，因为自己知道是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的。我小的时候，打乒乓球，我在学校里面拿冠军。后来在香港某一个机构里面，我看到一个年轻人，那个时候我13岁，那大概十、十一岁左右，他比我小两三年左右，他完全不会打，我就教他打乒乓球。我教了他三两次以后，我就知道我的天分不够了，很明显的。他那个时候还不能够胜过我，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是打乒乓球的天才，后来我教了他两三个月而已，我就完全输给他了。我就知道我在乒乓球方面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去玩玩是可以的，娱乐是可以的，但是想要在乒乓球上有点成就的话，我就知道我是不值得考虑的，因为你看得到有的人是可以比在乒乓球方面你厉害得这么多，你只要跟他玩两三个小时就知道了，很明显他的天分是比你高很多，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的名字就是容国团。
你首先你们要问自己你对某样东西有没有兴趣，然后再问自己对这门东西有没有天分。假如你有兴趣，没什么天分，那就不要勉强，你就往其他有兴趣的方面发展；但是假如你有兴趣，但是没有天分，那也不要勉强，所以要对自己有客观的衡量。我认为每个人只要你尝试得多总可以找到几样东西自己是有能力的，每个人都可以找得到。
当这样东西是你自己觉得有兴趣又有天分的时候，你要学任何东西，你真的是要走进去的，你是要真正要专心走进去的，一定要专心投入不要只学个皮毛，一定要投入的。怎么投入呢，那就要讲工夫了。譬如说十年前我决定要开始学书法。我花了两三个月我就全盘投入了，就进入书法的境界。就像我念经济学，我本科念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就整个人投入经济学的领域了。怎么样走进它的领域呢？换句话说就是怎么可以登堂入室呢？真的是有这个现状的，假如你不走进去，不投入的话，是没有多大希望。你把书背得滚瓜烂熟都是没有用的，一定要投入。只要投入过就不一样。一天不能登堂入室，多学也是没有用，成绩再好也没有用。假如你真正能登堂人室, 你会有感受, 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点孤独, 有一点寂寞。当你进去的时候, 你可以跟大师们沟通, 你就知道你已经进入了。有一种寂寞得来的高傲的感受, 成就未必可以, 可能需要很久的时间, 但你一进去就是进去了。
现在谈谈怎么样能够进去, 能够投入呢？进去的一个条件, 就是要有好的老师, 不需要很多, 一个就好。所谓有好老师指点迷津, 就是说这个老师会告诉你怎么样才能进去。我念了三年, 拿了硕士, 我的成绩都是满分, 都没有进去的感觉, 后来我碰见好的老师, 他把我带进去, 一把我带进去的时候, 我自己就感受到登堂人室。你自己进去了, 可以看到外面还没有进去的人, 你可以看得出来。我这一生是非常幸运的, 各方面都碰到好老师, 摄影方面碰到好老师, 书法方面碰到好老师, 写文章也碰到好老师, 诗词歌赋碰到好老师, 经济学方面也碰到好老师, 每样都碰到好老师。这些年来我碰到好多好的中国青年, 都非常厉害, 非常好学, 可惜没有人指点他们。所以我常说如果我再年轻20年, 我一定回中国大学来教书, 我觉得只要给他们稍稍指点一下, 就可以了。
假如没有好老师怎么办呢？那你就要自己去找书读, 要选书读。大部分书都是不值得看的, 99% 的书都是不值得看的,99%的文章都是不值得念的, 但是有些是值得念的。假如我找到一篇认为值得读的文章, 我会把那篇文章读得纸都烂掉, 我才停手。不需要太多篇的, 一两篇文章的启发, 你的思维马上就全都变了。你问我念过的经济文章最好的有多少篇, 我数来数去也只不过十篇八篇而已, 因为有几百万篇文章里很多是不值得念的。我的老师阿尔钦, 在 1950 年发表了一篇文章, 叫作《进化论与经济理论》, 我看完那篇文章之后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那篇文章里面的内容是有问题的, 有的地方是错的,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 吸引我的是他的观点非常先进, 有创意, 你会觉得他为什么会这样思考。我本来想转去芝加哥大学, 马上决定不转学了, 我知道阿尔钦会回到加州大学教书的, 我要跟着他。
还有第三种方法, 帮你登堂人室, 就是找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 大家走到一起。当年我们听阿尔钦的课, 一班有四五十个学生, 我认为最好问的几个学生,大概有七八个之多, 大部分都是旁听生。那个时候我们不明白阿尔钦讲的是什么, 他讲完课以后, 我们七八个人还是留在课室里面, 一再讨论, 研究阿尔钦到底说了些什么。假如阿尔钦提到一篇文章, 马上就会有一个人跑到图书馆把那篇文章找出来大家轮流看,看完以后大家讨论那篇文章, 有什么重点, 或是决定那篇文章整篇都是废物, 我那七八个朋友常常都是这么研讨的。我们那时这个小组维持了有三年之久。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老师是不可能教你这么多东西的, 所以你要大家一起研讨, 一起登堂人室。
当你已经登堂人室, 就要为兴趣继续进行研究,希望自己有一些成就。怎么样才可以有些成就呢？第一就是在基础上下工夫, 基础是很重要的。如果你集中做这个基础的话, 所需要的时间不会那么长, 但是你一定要集中, 在最浅的地方下工夫, 一定要集中注意力, 集中精神。我当年在加州大学, 拿了硕士以后,要参加一个口试, 决定应不应该继续念博士。一般来说几乎任何人考这个口试, 都是及格的。我当时是唯一考满分的学生, 那些高深的理论, 我都是考最高分的。我考的时候, 三个老师坐那儿, 赫舒拉发在场, 他是主考官。赫舒拉发翻我的资料, 他说：“哇, 你每一科都考满分！你这个人很厉害, 我们不需要再考你高深的理论, 我问你最浅的。你知道竞争市场, 没有人能赚着钱的, 那既然是没有人能看到钱, 为什么还要去参加竞争呢？”一时之间我答不上来, 其实我也答对了, 我把成本的定义答给他。但是其中有一个教授不肯放过我, 就在这条浅的问题上面, 我不及格。那个时候我很灰心, 几乎打算不再继续念博士了。学校和教授都来求我重考一次, 后来我为什么答应再去重考呢？因为在我考试失败的那个周末, 经济系的老师和学生开了一个鸡尾酒会。有一个很厉害的学生的太太问赫舒拉发：“在你眼中哪一个学生最厉害？”赫舒拉发说：“我教过那么多学生, 没有碰到这么好的学生。你的先生是很好的学生, 我真的是很难选哪一个是最好的学生, 假如你一定要逼我选一个的话,我选那个中国学生。”这句话传给我的时候, 我想他不让我及格, 都说我是最好, 我就答应重新再去补考。我要求他给我三个月时间。在那三个月时间里面, 我开始登堂人室了。我全部花在最浅的理论上面, 我经济学的基础就从那来的。
第二点, 一定要下起码三年的苦功, 没有什么捷径的。书法是如此, 摄影是如此, 写文章是如此经济学也是如此。也许有些比较容易的花一两年就可以,难的大概三年就可以了。这个苦功一定要下的, 不过你要已经进去了才开始下苦功, 在外面下苦功是没有用的。你知道你已经进去了, 你有了基础了, 基础可能三两个月就可以。事实上我真的有几年是睡在图书馆里面的, 所以想要成就, 一定要花几年的工夫, 这是无可避免的。假如你过得了这一关, 那么你在技术上、在知识上就可以操纵自如。下了适当的苦功之后, 我就完全不再学了, 我只是思考而已。1969年到现在, 经济学方面的书和文章我都没看过, 有朋友写文章寄来给我, 我都不看的, 完全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 一个人总有读书的时候, 一个人总有自己思考的时候, 世界上的书我不可能全部都看的。我曾经在图书馆里面住了几年, 我认为我那个时候已经读够了, 我自己要有一个思想的空间。我喜欢自己思考任何新的问题, 我就用我以前的基础,加上自己的想法, 自己再重新发掘。当你有了基础以后, 你曾经下过苦功以后, 你已经吸收了前辈的东西以后, 你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 就是要有你自己的时候, 那个时候是最过瘾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可以天马行空、独自云游, 一片海阔天空, 自己喜欢想什么就想什么, 喜欢不想就不想, 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但是突然之间, 在黑暗中, 大海茫茫, 你可以看到一点火花的, 那种雀跃的心情, 是很难形容的。
资料来源：本文摘录整理张五常教授在辽宁大学的演讲录音讲话
转自：“刘西川阅读写作课”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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