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统的早茶摊，首先要问它是如何存活至今的？其次，它是如何演绎成当地人共餐、共聚、共用的生活场域？最后，又为何这种早茶生活可以附加“文化”气质？这篇实证研究的文章，可以给大家带来答案！而这种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也为大家提供了一把解密丰富生活场景的钥匙。
作者：海涛 中央民族大学
来源《回族研究》2021年第4期
原文标题：从日常饮食到文化体验:
宁夏吴忠早茶文化的饮食实践与社会交往研究
摘要
吴忠早茶生发于拉面馆，历经了从便捷的“大众食堂”到理想的“商业社交场所”，再到新型“早茶文化体验馆”的变迁，实现了从普通餐饮到地方象征符号的嬗变。通过长时间的田野调查发现，吴忠早茶文化是当地传统饮食习惯与现代生活理念相结合的产物，将最初作为单一饮食场所的拉面馆整合成了多样性文化实践的饮食空间。集合了日常饮食、商业洽谈、礼俗仪式、节庆款待、相亲交友等多种形式的共餐活动，亦成为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以及地方特色文化体验与潮流文化的象征。
关键词
吴忠早茶；饮食实践；
社会交往；文化体验
引 言
“宁夏吴忠，近年形成了喝早茶的习惯。不同于人们熟知的粤式早茶，吴忠早茶将回族钟爱的八宝茶、拉面以及其他民族风味小吃完美结合在一起，开创了独具地域特色的饮食文化，受到了吴忠人以及周边游客的追捧。”［1］不同于广州早茶起源于茶楼，吴忠早茶生发于拉面馆，作为“快餐”的拉面与象征“慢食”的早茶相结合，“早茶拉面”、“早茶牛肉面”的叫法就此诞生。“截至目前，吴忠早茶牛肉面发展迅猛，全市从事早茶牛肉面餐饮店达 570 余家（市辖区 354 家），涌现出一批早茶品牌连锁门店，逐步形成了具有吴忠特色的早茶文化。”［2］吴忠早茶如此受食客追捧，并在发展过程中承担了多重角色——日常进食、普通聚会、生意洽谈、公司会议、礼俗仪式，相亲交友，以及休闲娱乐等。随着多种社会功能的整合，早茶馆中形式各异的共餐活动也具有愈加丰富的象征意义和内涵。
朱利安·巴吉尼在《吃的美德》一书中说道：“吃是一种深刻的人文主义体验，它把所有人都带到了同一层面上：不管是国王还是农夫，所有人都必须吃东西。从中庸之道出发，显然可以推出，在餐桌边保持沉默，跟边吃边扯着嗓子大呼小叫，同样不够得体。吃带来了对话的可能性。”［3］我们可以看到食物的两种基础性功能——供给身体所需和情感交流。身体需要营养自不必说，除此之外，食物还是人们为了交流而进行安排的“恒常之物”。特殊场合的食物被“精心安排”，这时候“交流”的功能远远超越了“营养”。尤金·N·安德森认为，对于中国文化来说，“作为社会地位、礼仪地位、特殊场合及其他社会事务的标志，食物已不全是养生资源，而更是一种交流手段。……传达重要社会关系（族群关系、地位等）的任务则由食物来完成”［4］。杰克·古迪指出：“在所有社会中，食物的摄入，即进食本身，有一些集体性的特点，特别是在节日中，在共用的情形下，吃更大数量的食物和特殊的食物。”［5］中国人的饮食活动中，将宴会一类的共餐文化发扬到了极致。张光直也指出：“中国人尤其专注于饮食，而且饮食也处于许多社会互动的中心，或至少伴随或象征着这些社会互动。”［6］
日常饮食与生活方式
玛丽·道格拉斯在Deciphering a Meal一文中，将饮食活动作为区分社会关系的一种标志，不过她更强调食物的配置和组合方式，餐具有一定的秩序和结构［7］。中国人的一顿饭最为典型，具有特定的一种结构，简单来说就是饭+菜模式。“在中国文化中，从原材料到可以食用的佳肴，整个的食物制作过程，都有一套相互关联的变量丛，与其他重要的饮食传统相比较，这一套变量丛乃是极为独特的。它的基础是饭（谷物和其他淀粉食物）与菜（蔬菜与肉肴）之间的区分。要做上一餐均衡的伙食，得有适量的饭与菜，种种配料都按这两条线来准备。”［6］吴忠早茶馆内主要供应八宝茶、拉面、面点小吃、牛肉和小菜等。如此看来，拉面和面点作为主食构成了“饭”，牛肉和小菜作为佐食构成了“菜”，八宝茶作为随餐饮品贯穿整个过程。吴忠早茶本质上是丰盛的一顿餐，符合中国人对于“饭”的要求，是其可以成为居民日常饮食的重要基础。当某种食物可供人们日常食用时，需要具备容易获取、营养均衡、美味可口、价格优惠等特点。吴忠早茶完美兼具了上述特性，逐渐衍生为当地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一）日常的一餐
迎合地方饮食习惯的传统味道，是吴忠早茶受欢迎的首要因素。以每个早茶拉面馆都供应的面点“干烙饼”为例，这是吴忠人吃了很多年的家常口味，如今实现商品化被摆在橱窗中售卖，承载着人们饮食记忆中“家的味道”。由于制作容易，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吃。配料也很简单：面粉、鸡蛋、白砂糖和小苏打。如果再加些牛奶和蜂蜜，揉出来的面团会更加细腻柔软。然后捏成圆饼，蘸上芝麻，直接上锅烙。整个过程不加一滴水，“干烙饼”由此得名。
报道人：DY，男，55岁，吴忠人，拉面馆老板。访谈时间：2021年6月。地点：吴忠杜家牛肉面。
面点里吴忠人最爱吃的就是干烙饼。这个地方是水旱码头，回族聚集，历史上做生意的人就多，干烙饼是大家出远门必备的干粮，因为不容易放坏。直接用鸡蛋和面，不用加水，有条件的加些蜂蜜、牛奶。饼子加了蜂蜜之后，一遇热气就变软了，吃的时候不影响口感。
物美价廉是吴忠早茶成为居民日常饮食的重要原因。以历史最为悠久的扬州早茶为例，它有一套完整的礼仪规程，一餐早茶就是一桌完整的筵席，十分隆重。其中菜肴与点心品种之繁多、制作之精细，是扬州早茶最令人叹为观止之处，可谓“饮茶如筵”。这样精致、复杂的早茶，价格自然不会便宜，普通老百姓只能作为特色文化体验一下。吴忠早茶比扬州早茶更“接地气”，面点和小菜种类多样，陈列在橱窗中供食客自选，氛围舒适随意。实物品类价格相对低廉，除了八宝茶（盖碗/扎杯9元，壶装28元）和熟牛肉（90元一斤）略贵之外，小菜、拉面和面点等都是几元到十几元不等，堪称物美价廉。这也是吴忠早茶发展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受众面广、回头客多。
一位顾客说，“我请朋友吃一周的早茶拉面，也就几百块钱，我能请别人吃一周的手抓肉吗？那我要‘破产’了！再说，手抓肉羊杂碎这些，虽然美味，但一个月吃一两次就可以了，高油脂的天天吃人也受不了。早茶就不一样了，天天吃身体也能消化，比较健康一些。”
人们对于吴忠早茶的接受度之高，说明食物口味本身就符合地方的饮食偏好和习惯，加上价格低廉、营养均衡等优势，让吴忠早茶在兴起的数十年中，逐渐成了人们每日早餐及周末节假日聚会的优先选择。
（二）新的生活方式
类似早茶的饮食实践可以看作是一种全球性的文化经验，比如流行于欧美的早午餐。美国社会学家法尔哈·特尼卡尔认为：“有钱有闲是吃早午餐的基础。”［8］《华盛顿邮报》为证实这个说法，也利用“Google趋势”进行分析。结果显示，在美国搜集早午餐资讯的人，大多居住在富有的沿海城市；搜寻高峰在周六日，一整年里面复活节、母亲节等节庆日时，最多人搜寻早午餐资讯。综合以上来看，即使美国是早午餐文化中心，美国人也不是天天吃早午餐的，有钱、有闲、有重大节日时才会吃。［9］有着百年历史的中式早茶，发展至今，形态各异。比如我们熟悉的广州早茶，还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老扬州、老泰州慢生活，以及新晋的吴忠早茶，都逐渐演变为当地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其中除了每日必喝早茶的部分群体外，周期性的日常聚餐（如周末）和大型节假日休闲放松（如中秋、国庆、春节等）的食客更是不计其数。吴忠的早茶馆几乎每个上午都热闹非凡，周末、节假日更甚，要想享受一顿悠闲的早茶，一般都需要提前预订。
饮食实践与社会交往
“中国人使用食物来判别族群、文化变迁、历法与家庭事务，以及社会交往。没有一样商业交易不在宴会中完成。没有一次家庭拜访不在佳肴中进行。没有一次宗教大事不在合乎礼仪的特定食物供奉中举办……这种把食物用作是社会的润滑剂、强化剂和社会关系的指标，可追溯到中国文明肇始之际——甚至更早。”［4］从古至今，饮食实践都是中国人进行文化交流的重要路径，食物在人们的社会交往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角色。陈志明将现代意义上的共餐分为家庭共餐、亲友与社区共餐、仪式和宗教共餐、政治共餐和款待共餐五种……共餐并不仅仅是在一起吃个饭这么简单，它还是一扇研究文化以及社会关系的窗口［10］。本文参考陈志明的共餐分类，讨论早茶拉面内最为常见的三种共餐形式：家庭共餐、亲友与社区共餐以及款待共餐。
（一）家庭共餐
陈志明先生指出，家庭共餐是最基本的共餐形式。笔者通过田野调查发现，以血缘关系为主的家庭共餐是吴忠早茶馆里最常见的类型。一般的早茶馆中都有大概一半以上的消费者是携父母、子女等亲属前来就餐，其中，扩大家庭、联合家庭的数量远超核心家庭。吴忠市回族聚居，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当地回族婚育年龄相对较早，家庭聚会是早茶馆中顾客群的主要共餐形式。
报道人：DF，女，38岁，吴忠人，超市老板娘。时间：2021年8月。地点：朝阳小区。
我们一家四口每周末都要出去喝早茶，偶尔也会邀请父母一起。最喜欢去老杨记牛肉面，这是我们吴忠的一家老字号店。每次去门口车都很多，上次去的时候门外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嫌店里面热，等了一会儿就坐在了外面。夏天的上午，在室外吹着小风，吃着东西，喝着八宝茶，非常舒服！简直不能更享受了。早茶拉面价格很实惠，八宝茶就不用多说了，每次必点。一般会要一斤牛肉，再点些喜欢吃的小菜，我本人最喜欢吃沙葱，还喜欢那个像铜锣烧一样的饼！应该是玉米做的，口感松软，好吃不腻！回家时还会打包几个，家里小朋友也爱吃。每次点一堆吃的也就花一百多块，四个人根本吃不完。我们上午9点左右过去，一直会吃到中午12点左右。我是很喜欢吴忠早茶的氛围，除了跟家人一起来，偶尔还会约亲戚朋友聚聚，大家坐在那畅聊人生，一片世事安稳，岁月静好的模样。
根据被访谈者的表述，可以看出吴忠早茶首先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物美价廉。加之环境舒适，夏天还可以在室外就餐。访谈对象可以准确地描述出食物的样子和味道，大概率是记忆犹新的。笔者从她的语气和神态中可以判断，她目前生活得非常幸福，对于现状也很满意。每周末一家人喝早茶的时光更是为她的简单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不同于因为工作等原因的社交活动，以品尝美食、增进感情为目的的家庭聚会让人更加轻松愉悦。正如美国人类学家尤金·N·安德森所说：“在中国人的家庭里，吃饭的时间总是松弛、欢乐、悠闲的时刻——除非有严重的工作压力或为家庭问题所困扰。”［4］
（二）亲友与社区共餐
早茶馆中除了日常的家庭聚会，较为常见的就是以业缘、地缘或趣缘关系为主的亲友与社区共餐。普通的拉面馆很多时候只是人们饱餐的选择之一，而吴忠的早茶拉面兴盛之后，基于舒适的就餐环境和丰富多样的菜品，逐渐形成的“文化名片”也让因交际之需的共餐增多。
1.以“友谊”为纽带的共餐
如果说年轻人喝早茶是为了“赶时髦”，中年人约早茶倾向于“谈生意”，那么把泡早茶馆当成是“住家”一般雷打不动的就是老年群体了。退休的中老年人是早茶馆的常客，他们有钱又有闲，每日花费不少时光来喝早茶。城镇化进程带来的居住模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是形成老年人早茶关系网的重要因素之一。其社交网络主要分为两种，一种以相识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同学、战友等）为主；另一种是退休后拓展的关系网络，形成了以“晨练”“广场舞”“老年大学”等活动为纽带的“趣缘早茶朋友圈”。
笔者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上午“泡早茶馆”已经成为部分中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四个吴忠仪表厂的退休工人，他们把地点定在“精致牛肉面”，一年四季除了大小“尔德”、春节放假（闭店四天）的时候没办法来，其余时间风雨无阻。其中年龄最大的80岁，有三个是单身人士（丧偶或离异）。他们认识店里所有的服务员，名字都可以叫出来。四个人实行“坐庄式”轮流买单，每人一次。2020年初受疫情影响，老人们两个月没有出过家门。精致牛肉面复工开业第一天，四人就相约过来喝早茶。几位老人的生活非常规律，上午的时间几乎都“泡”在早茶馆，结束后直接回家睡觉，醒来吃个下午餐就出去遛弯、下棋。经年累月地接触，让他们非常地信任店主。每次儿女不在家的时候，甚至愿意把银行卡及密码交给店主，让她帮忙取出自己的退休金。如果想吃鸡鸭等肉类的话，也会直接告诉店主，会为他们开小灶，按每个人的口味做一些炒菜。费用上实行友情价，仅收成本费。
报道人：老人，男，79岁，吴忠人。时间：2021年8月。
现在的社会是最好的社会，老有所养。我们日常吃的水很好，水果蔬菜肉也都是最好的。拉面起源于兰州，但我们吴忠人将拉面文化发扬光大。我们几个老兄弟每天早上过来点一些小菜和面点，再吃一碗拉面。大家都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了，非常熟悉彼此，什么都可以说，从不拘束。国家的大事也说，社会的事情也说，家庭的小事也说。喝茶吃面，谈天说地，不亦乐乎。我今年已经79岁了，感觉越活越高兴。
由于子女长时间不在身边或者丧偶缺乏陪伴，选择跟朋友、邻居或以前的同事们相约在早茶馆“养老”的中老年人不在少数。除此之外，早茶馆中还有些比较年轻的固定团体，比如全职主妇们组成的“宝妈早茶好友圈”。早上送孩子到学校后，就和其他主妇朋友约到一个早茶馆，点些八宝茶和面点小菜，边吃边聊，一直坐到中午。等孩子放学后再带过来吃个午饭，然后一起回家。
齐美尔把以快乐相处为主要目的的交往称作交谊（sociability）。人们关注交谊中的乐趣，在这类休闲活动中分享和交流，都注重社会交往过程的基本意义以及社会整合形式的形成。社会交往具有休闲的意义，反之亦然。大部分被看作休闲的活动及场景都贯穿着社会交往的层面和因素。要发展某种亲密关系或初级关系，除了具有共同的任务外，还需要共同的休闲机会。［13］休闲是人们通过自己的社会与文化活动构建出来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除了具有生理的恢复和平衡意思之外，更是喻示一种令人愉悦的思想、道德追求。而这种物质生命活动之外的精神生命活动，是休闲最为本质的意义。［14］从早茶馆中人们的社会交往与互动可以看出，社会关系生产了空间，同时，空间也在生产新的社会关系。
2.以“利益”为导向的共餐
“宁夏吴忠有三怪——拉面馆里谈生意，咖啡厅里吃烧烤，KTV里吃火锅。”这是当地人自我调侃的一句流行语，每种行为都离不开饮食活动。中国人本身就有在饭桌上谈事情的传统，而生活节奏较慢，又属商贸城市的吴忠，更是把这种“喝早茶吃拉面谈生意”的氛围渲染到极致。笔者为了更加深入地进行田野调查，经熟人介绍做过一段时间的服务员。拥有了进入包间的“权力”后，接触过很多前来谈生意的顾客。
报道人：LP，男，45岁，某家具工厂老板。时间：2021年8月。地点：德满楼早茶私房菜。
做事讲的是效率和成本，我们吴忠人不讲花架子。谈生意交往人需要注意的是，单位时间内如何最小成本公关，还要的是铁杆和知心知己。请人吃大餐，划拳猜令，唱歌泡脚，每次都要过千，弄不好过万。次数多了，容易酒后无形无德，说不定哪句话还得罪人了；哪天漏请，多心多疑；场面搞大了，还产生戒备。多次下来‘劳民伤财’不说，还说不定伤和气，效果未必好。‘哥，这会子忙不？出来吃个早茶拉面！’一般情况大都不拒绝。没压力就没戒备。很多人谈生意都在八点十分以后，其中的原因明说了：我一个月请你吃十次早茶拉面，你再好的意思也得回请我六次，一来二往就有十六次的机会。每次从开始到吃完走人，耗时最少四十五分钟，中间起码有一个主题是共同有兴趣的。十六个话题说完，几乎对一个人一件事一份利益有了更为全面的认知。贴心铁杆，事情也就成了铁定的了。一算账，花费下来，不足千元搞定一单生意，还倍有面子。吃拉面的目的不一定是吃面喝茶呀！
吴忠早茶馆中还有许多其他形式的共餐，比如日常的礼俗仪式、公司团建等活动。
（三）招待共餐
通常情况下，招待共餐不仅仅是为了口腹之欲，更多的是一种社交活动。早在1609年，威廉·比多尔夫就发现“喝咖啡是一种社交活动，当朋友来访，给朋友喝咖啡表示情深款待，喝上一杯咖啡与其说是为了美味，不如说是为了健康，因为咖啡可以很好地调和胃口，赶走疲倦”［10］。同样地，邀请别人一起喝茶、进餐，多数情况下都是为了社交。近年来早茶馆中比较流行的还有“相亲见面局”，
报道人：YQ，女，34岁，吴忠人。时间：2021年7月。地点：香丁丁牛肉面（吴灵路）店。
如果顾客提前告知是相亲见面的话，我们会留下带数字 6 或者 8 的包间，听起来吉利，图个彩头。最好是空间大一点、位置偏一点、比较安静的包间。有时候也会安排服务员提前出去买水果，准备好果盘。
这时候的水果具有了象征性，最好是应季且寓意较好的新鲜瓜果，比如苹果，蜜瓜（甜瓜类），香蕉等，避免出现“梨”（谐音“离”）之类的水果。笔者还遇到过一对情侣，女方将在早茶拉面馆中第一次见男方的父母亲戚。
报道人：WCM，女，41岁，早茶拉面馆老板娘。时间：2021年7月。地点：香一村牛肉面。
我们店里敲定过很多喜事。现在大家走亲访友都会直接约在早茶拉面馆，并不在家中待客，毕竟在家里做饭还麻烦。选个居中的拉面馆一见，吃饭喝茶，聊天叙旧，时间到了就互相送礼致谢，最后各回各家。买单的通常是东家，客人只需赴宴即可。一桌饭花不了几百块钱。如果选在中餐厅，凉菜、热菜、面点都得齐全，再加上酒水啥的，没有个一两千是出不来的。
由此可见，吴忠的早茶拉面馆也发挥了中餐厅的部分功能。共餐对于建立新的家庭关系至关重要，可以让两个人、两个家庭之间建立亲密关系，这种关系意味着认可、互惠、关怀和承诺。陈志明认为：“招待共餐可以发挥展示象征资本以及塑造社会关系的作用，但其最直接的目的还是强化社会关系、表达热情以及增进友谊……在全球化以及国际交往越来越多的情况下，款待共餐会更为重要。跨文化、跨国家的共餐经验是无与伦比的地方性和世界主义性的经验。事实上对于游客以及想要进入某一当地社区的人来说，和当地人一起吃饭是不可或缺的经历，尽管对于外来者来说只是短时间的经历。”［8］家庭共餐、亲友与社区共餐这三共餐形式，在吴忠早茶馆中都有所实践。
文化体验与潮流象征
“珍馐天下，美味吴忠”。美食，一直是吴忠推介的“城市名片”。吴忠市在区内的分层级发展定位是——宁夏特色美食消费体验目的地，以“游在宁夏，吃在吴忠”为口号进行宣传。随着“全域旅游”政府计划的实施和展开，美食文化体验成为吴忠市推动旅游业发展的重要内容，其中，吴忠早茶文化的推广更是重中之重。
（一）成为文化体验的吴忠早茶
短短十余年的时间，早茶拉面的知名度和市场份额已跻身吴忠餐饮行业的前列。“吴忠早茶文化推动了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全市现有早茶牛肉面餐饮店达570余家，2020年吴忠早茶销售额突破10亿元，呈现出市场化、规模化、产业化的特点，有力带动了吴忠餐饮、旅游等产业的融合发展。吴忠早茶逐渐成为拉动吴忠经济发展的重点产业之一［11］。2020年底，银西高铁（银川—西安）的成功通车又给吴忠旅游业的发展带来了新契机。吴忠站位于利通区东侧，距离市区仅 1.2公里。游客从吴忠站可以抵达宁夏中卫，甘肃兰州等重要城市，银西高铁通车后，从吴忠过境或中转的旅客数量将大大增加，而“吃在吴忠”将成为吸引全国旅客的金字招牌。吴忠早茶成为“吃在吴忠”招牌的先锋，地方媒体致力于做足“美食养生”文章，“吴忠早茶文化”的影响将日渐扩大。
报道人：YQ，女，34岁，吴忠人，香丁丁牛肉面吴灵路店负责人。时间：2021年7月。地点：香丁丁牛肉面（吴灵路）店。
前两天从银川过来了四个女生，都是二十来岁。点得不多，吃得也比较匆忙，结账时花了65块，但是打包面点就花了二百多。她们预约了早上八点的包间，吃到九点左右就离开了，准备坐车去沙坡头，并没有在吴忠多逗留，单纯就是过来吃个早茶拉面。吴忠由于地理位置居中，已经成为宁夏境内旅游出行的中转站，美味使得人们驻足停留。
笔者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偶遇过一位导游，是个35岁左右的女性。她对吴忠早茶文化很感兴趣，专门过来“踩点”考察。她提前一天到吴忠留宿，第二天早起就是为了体验早茶文化。“西北人也有闲适早茶！我一直以为自己最爱的是广式早茶，可是过来吃了早茶拉面后，生在大西北的我一定要为宁夏的吴忠早茶打call⑥！店里面散座包间都有，场面很大。我去得早不用排队等座，去晚了还得在门口等着，跟南方早茶还真有得一拼。”笔者了解到，这位导游之后打算组织带团过来吴忠，带游客游玩的同时体验一下当地的特色美食。2021年4月，笔者在银川看到携程旅游推出了“吴忠早茶一日游”活动，银川的游客可以在周末节假日品尝到地道的吴忠早茶。人们在品尝吴忠早茶的同时，还不忘“打包”回去，让家人也尝尝吴忠早茶中的特色面点。远途旅行者不便携带，直接让商家将食物塑封邮寄，熟牛肉的销量每逢佳节水涨船高。
2021年7月9日—11日，以“吴忠早茶，‘味’你而来”为主题的大西北吴忠早茶美食文化节在宁夏吴忠市举办。开幕式上，中国烹饪协会授予吴忠“早茶文化地标城市”牌匾。至此，吴忠早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宣传标志，从当地众多美食中脱颖而出，独树一帜。文化节历时三天，非常盛大，线下有美食展区200多个，以及众多特色产品展示和不同菜系的美食大赛等。吴忠地区早年最负盛名的是手抓肉、羊杂碎等荤食，而吴忠早茶不似单一的小吃，是肉食、面食、蔬菜和茶饮的“集大成者”。吴忠早茶是地方饮食文化的传承，饮食习惯的体现，饮食记忆的延续。
（二）象征潮流文化的吴忠早茶
英国记者Guy Beringer写道：“如果消除周日早起的需要，早午餐将使周六晚上的旋转木马更加欢欣。它也会促进人类的幸福。早午餐是欢快的，善于交际和‘鼓舞人心’的。这是有说服力的。它使你拥有一个很好的脾气，它使你满意自己和你的同胞，它扫去过去一周的忧虑和阴霾。”［12］不论国内国外，早茶、早午餐这样的饮食活动给人们带去的是美好体验，而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永不止步。由于互联网的发达，吴忠早茶在“朋友圈”和“抖音”等社交网络中成为时尚、潮流文化的象征，吴忠人喝早茶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自己的惬意生活，远在银川或其他周边城市的朋友看到后，便会唤上亲朋好友在周末节假日时驱车前来体验。笔者在大众点评上看到一位顾客的留言，“抖音说宁夏好吃的在吴忠，路过的时候特意停留一晚。早上前台给我介绍了吃早餐的地方，吴忠的早饭真是硬⑦，隔壁羊杂碎都没敢去，选了一家拉面馆。环境太好了，店面干净大气，吃个牛肉面都装修得这么豪华！生意很好哦，而且味道也不错，牛肉面汤鲜美，地软素包子和西葫芦水煎包味道超赞。关键营业时间是早六点到中午两点半，要吃赶早才行。”笔者还访谈了几位来自银川的顾客，每个人对吴忠早茶的感受都不太一样。除了物美价廉的食物，大家都对店铺中热闹的氛围、幽雅的环境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报道人：LF，男，31岁。时间：2021年9月。地点：香丁丁牛肉面（吴灵路店）。
一直都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吴忠早茶拉面，不知道有多好。今天周末休息，一家人就准备来亲眼见识一下。从大众点评上看到了香丁丁牛肉面很受欢迎，一路地图导航，一个小时后顺利到达。说实话，从门面看觉得店铺很一般，就是个普通拉面馆。但是进去以后就不一样了，装修豪华，热闹非凡！走进店里，各种小吃涌入眼帘，桌上摆的，台上放的，应接不暇。选小菜的，排队等座的，人来人往，一点不亚于怀远夜市的热闹，确切地说更像一个早市。特色面点、小菜种类繁多，让人难以抉择。我最推荐的还是八宝茶，家里老人非常喜欢，我们点了一壶一直喝到中午。我个人觉得美食没有很特别，或者说让人惊艳，但是这份热闹让我见识了！银川什么时候也有这样早茶馆就好了。
在《禄村农田》一书中，费孝通先生对禄村中那些雇工自营或把田租给别人经营脱离劳动的土地所有者进行调查，在了解他们的经济生活状态后，概括出了“消遣经济”这一概念。［15］主要指的是一种生活心态，人们的基本需要得到满足后，宁愿放弃利用劳力多挣钱的机会，转而参与公共生活，消遣时间、闲暇等。这个概念对于分析吴忠早茶中的一部分受众群体，即城镇化过程中由于“征地拆迁”突然转变为城镇居民身份的农民群体，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农民的生活习惯可以适应早茶的时间性。吴忠市农业人口占比较重，农民讲究“一日之计在于晨”，天微亮就起身下地干活，日上三竿后回到家中洗漱吃饭，一般上午十点左右吃正餐，午休后继续去田间劳作，待日落后回家吃晚饭。因此农民在秋冬时（春夏白天较长）节会有一日两餐的习惯，饥饿时补充茶水面饼即可。加之吴忠市的回族人口占比过半，回族“刮碗子”的饮茶习惯与早茶文化相辅相成。城市的居住格局让聚会饮茶变得不再随意，吴忠的早茶拉面馆给人们提供了绝佳的环境。城镇化让人们脱离了农村，但并不仅是简单改变了生计方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原有的社会结构开始松散，原有的社会关系发生变化，需要寻找新的方式和场域去建立、维护新的社会关系。此时，价格实惠、环境舒适的早茶拉面馆应运而生，人们在早茶馆内找到了一条适应现代城市生活的新路径。
结 语
吴忠早茶文化的兴起也是城市现代化的一种象征，全球化为城市空间带来了异域的、他者的饮食文化，地方饮食文化处在一个不断被建构的社会过程中，新兴的商业文化对餐饮行业和居民的公共生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巫达教授指出，“宗教、信仰、饮食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经历了实践、惯习而成为象征体系。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文化变迁成为常态。”［16］吴忠的拉面馆经历了从普通的“大众食堂”到便捷的“商业社交场所”，最终发展为“吴忠早茶文化体验馆”的完美嬗变。在这个过程中，吴忠早茶逐步整合了拉面馆、早餐店、茶馆等多种公共饮食空间的功能，成了地方群众共餐集会的重要选择。是人们进行礼俗仪式和节庆款待的重要饮食场所，进行商业洽谈的权力空间，也是吴忠旅游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逐步演变为地方特色文化体验和潮流文化的象征。
布迪厄指出，客观社会位置与存在于象征体系中的外显行为——生活风格（styles of life）构成了社会空间的两个层面，后者涉及个人的艺术与知识鉴赏能力如谈吐仪态举止是否符合上层社会的礼仪风俗、家居、服饰、饮食、交通等消费过程中表现出的品位等（Bourdieu，1984）。“惯习”（habitus）将二者联系起来。惯习意指某种存在方式，某种习惯性状态，还包括了其他许多方面，特别是某种性情倾向、某种趋向、某种习性，或是某种爱好等。［17］吴忠早茶的盛行无疑是地方消费升级的表现，是地方居民“品位”的提升和自我身份的彰显。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生活风格，离不开地方饮食偏好、物质水平的提升和人们对大城市生活方式的模仿与借鉴。凡勃伦认为，现代社会不仅仅是一个商品和物的世界，它已经成为一个符号的王国。而符号消费绝不仅仅为了简单地吃饱穿暖而已，它其实是消费者的一种“自我实现”，并借此向社会传递自己的地位、身份、个性、品位、情趣和认同等，以此体现自己的社会地位。［18］吴忠早茶是地方多主体互动过程中共同塑造的文化符号，是人们对地方文化的共同追求。在提升饮食文化自信的同时，强化了当地人的地方认同。
正如语言学家塞缪尔·约翰逊在描述咖啡馆时所说，咖啡馆不只是出售咖啡的场所，还是一种思想，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社交模型，一种哲学理念。［19］同样地，吴忠早茶发展至今，已经融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是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对于悠闲、健康生活方式的追求与呈现。重视休闲、公共生活，重新发掘乡土社会的人生智慧，并非提倡走回头路，费先生看得很清楚。
转自：“质化研究”微信公众号
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