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批判与突破：斯坦勒.恒宁武术神话研究的转折

1994年，斯坦勒.恒宁（韩宁）发表了文章《无知、传说与太极拳》（Stanley Henning. Ignorance, Legend and Taijiquan[J].Journal of the Chen Style Taijiquan Research Association Of Hawaii, Vol. 2, No. 3,Autumn/Winter 1994, 1-7.）。该文题目中的“无知”是在深刻反思，对自己1981年发表于军事专业期刊文章做出的自我批判，“传说”与“太极拳”是指反思与批判的主题围绕自己关于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与太极拳深刻的历史关联。

他在文章开头部分认为自己曾引以为傲于1981年在军事专业期刊发表文章，“希望将它们[中国武术]从神话领域中提取出来，并为将它们置于著名的历史研究领域铺平道路”，真是令人震惊的无知（粗心大意？）。他从历史事实出发，强调了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的武术神话是错误、虚假的，正如唐豪批判武术神话“荒诞”、“害人”。岂不知武术神话的这种故意错误、虚假与荒诞，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历史？重要的是在于这种错误、虚假与荒诞的武术神话背后的事实与动机（they might be interested in learning the facts and possible motives behind the legends associated with Taijiquan.）。他在《历史视角下的中国武术》中指出的夜梦玄帝授拳的张三丰内家与少林武术的外家，是象征中国道家与外来佛教，表达一种反满意义，并不是他强调与推崇的，反而著名的历史学家黄宗羲这种象征性的神话创造安排受到他的强烈讥讽。

当然，他在随后的篇幅当中深挖和梳理了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故意创造张三丰夜梦授拳以及“内家”与“外家”，尤其是张三丰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在武术历史中流传背后的事实与动机。不愧是历史学好手，斯坦勒.恒宁将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的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的武术神话的历史境遇，分成三个阶段。《王征南墓志铭》成文的1669年之前是第一个阶段，只是说张三丰为道士。1669年至1900年为第二个阶段，说张三丰创造了内家武术。1900年之后为第三阶段，说张三丰创造了太极拳。

第一阶段，张三丰形成传说的基础是明朝早期政府与道教关系密切。此时的张三丰相关历史信息并不支持其有武功，是一位行为古怪的道士，相传能死而复生，寿命达到300年。明朝皇帝英宗在位期间在武当山大兴土木，将张三丰封为圣人。

第二阶段以1669年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为标志。他对他1981年的关于张三丰内家武术、少林为外家武术的象征反满意义，有了进一步的分析。他认为《王征南墓志铭》完成讴歌的同时传递了两个额外的信息。一个是关于武术思想的历史走向——“以静制动”（"stillness" overcoming"movement" ）或者说是一种拳击时心理的强调。一个是黄宗羲的象征手法：在《墓志铭》末尾时间的表达上不用当时皇帝的年号，而是用传统的60甲子纪年法；声称《墓志铭》是高辰四请求而撰写，非他本人要写——免责声明。之后，张三丰的内家武术在《宁波府志》以及《清史稿》中有载传。但是，黄宗羲包含《墓志铭》的一些著作，也曾被乾隆期间制定为要销毁的书籍。他指出，据称张三丰内家武术与太极拳进行联系的，是在李亦畲1867年一份手抄本上，1881年李亦畲又放弃这一说法。斯坦勒.恒宁认为李亦畲1881年放弃太极拳的鼻祖为张三丰的原因，仍然是清政府的政治上之考量。

第三阶段，斯坦勒.恒宁发现太极拳与内家张三丰之间的联系在1912年至1921年之间有了一个突增关注。他指出，将张三丰与太极拳联系起来的第一部公开出版的著作是关百益主编的《太极拳经》（1912年）。其后，许龙厚（许禹生）于1921年在《太极拳势图解》中沿用关百益太极拳关于张三丰的武术神话故事。斯坦勒.恒宁从这本书的一些细节改动方面认为许龙厚有故意将张三丰故事强行载入太极拳历史的努力（The flagrant alteration of details in this book taken from existing sources reveals a conscious effort to arbitrarily force the Zhang Sanfeng legend into Taijiquan history.）。此后的太极拳著作更倾向复制太极拳起源张三丰的神话故事，尤其是杨氏太极拳著作（His book set a precedent of sorts and those which followed, particularly Yang Style books,tended to copy the Zhang Sanfeng story of the origins of Taijiquan）。

斯坦勒.恒宁为什么十三年后对自己的研究有如此之深刻反思，从1981年张三丰内家与少林外家的反满象征的无意发现，到1994年反满象征背后的事实和动机的深度挖掘？斯坦勒.恒宁在文章开头部分就有了交待。原来Paul Crompton（国际公认的太极拳权威专家）那本《The Art of T'ai Chi》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神话背后事实与动机的认识，是令人震惊的无知。他理论源头的原话是——在承认张三丰的故事可能是神话之后，克朗普顿说：“无论是真是假，传说的存在往往会提升太极拳，使其成为值得努力追求的东西。”（After admitting that the Zhang Sanfeng story is probably myth, Crompton says that, "True or not, the very existence of the legends tends to elevate T'ai Chi and make it something to be striven for"）。Paul Crompton的神话观点一个方面为斯坦勒.恒宁“张三丰内家、少林武术外家的背后事实与动机——反满意义”提供了支持。另外一个方面，斯坦勒.恒宁从Paul Crompton神话观点出发，发现了1912年至1921年之间中国武术界（太极拳）与张三丰之间的丰富联系（故意将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强行载入太极拳历史）背后的事实与动机。斯坦勒.恒宁指出，首先是1904年起发表的小说《老残游记》中将少林达摩奉为少林武术的鼻祖。然后，作者不详的《少林拳法》1910年连载发行，扩展了达摩故事。特别是1915年尊我斋主人以《少林拳法秘诀》书籍的形式再出版，影响非常大，至1919年的版本达到30种（唐豪统计），甚至连著名的体育史家郭绍虞在《中国体育史》中也载入了达摩故事。斯坦勒.恒宁认为少林达摩故事随报刊和书籍的大流行，“可能暗指反满族和反帝情绪”（probably an allusion to anti-Manchu and anti-imperialist feelings）。而太极拳将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神话强行载入自己的历史，正是应对少林达摩故事随报刊、书籍的大流行，因为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的神话故事更具有大众吸引力。以此，太极拳可与少林武术形成有力的竞争。斯坦勒.恒宁说“不难看出，在日益商业化的环境中，太极拳大师们在与这样的宣传闪电战中竞争人气是多么困难”（It is not difficult to see how Taijiquan masters may have felt hard pressed to compete for popularity against such a publicity blitz in an increasingly commercialized environment.）。

可见，斯坦勒.恒宁1994年以《无知、传说与太极拳》对中国武术神话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的认识，有了自觉而深刻的批判与突破。他讨论中国武术神话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的重点，扩展到了故事背后的事实与动机，打开了研究的视域。因而他分析1912年至1921年之间太极拳将张三丰夜梦玄帝授拳强行载入自己历史的动机——与少林达摩故事随报刊、书籍大流行而形成特制的对立面，既是该神话反满历史的延续，也是当时现实中国面临的社会国际环境进行反抗的象征——极富启发性和解释力。这就是说斯坦勒.恒宁的自我批判与突破，将武术历史的视域做了扩充，不再局限于其军事本质来源，使武术历史事件（武术神话）面向了浩瀚广阔的社会众生百相。

转自：体育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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