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智:古人对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好评与苛批
2022/6/23 16:56:41 阅读:347 发布者:
本文摘自陈才智《白居易诗品汇》(崇文书局2022年版),原文为《赋得古原草送别》的评析栏目,题目为小编自拟,旨在知识分享,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首诗是白居易的成名作。诗题一作《草》。借古人诗句或成语命题作诗,是古人学习作诗,或聚会分题作诗,或科举考试时命题作诗的一种方式,诗题前一般冠以“赋得”,类似咏物诗的“咏”。宋陈振孙《白文公年谱》、清汪立名《白香山年谱》、朱金城《白居易年谱》,皆谓作于贞元三年(787),白居易时年16岁。唐张固《幽闲鼓吹》载:“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屈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云:“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这是一则广为流传的逸话,未必凿然属实,但此诗在当时即熟在人口,广为传诵,则可以想见。
贞元五年(789),顾况贬饶州司户参军,而居易此前从未至长安,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认为此诗或系在江南时作。傅璇琮《顾况考》谓,这只不过是一种故事传说,而不能看成实有其事,不能作为依据来论述顾况和白居易事迹,更不能据此来确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白居易十五六岁时的作品。谢思炜《白居易集校注》则认为,贞元五年(789)居易18岁时,从父任在衢州(今属浙江,时属江南东道),顾况贬官饶州取道苏、杭、睦州,随后即经衢州,故此时居易极有可能拜谒,传说或即由此生发。
后人于“野火烧不尽”一联好评颇多,如范晞文《对床夜语》云:“刘商《柳》诗‘几回离别折欲尽,一夜春风吹又长’,却不如乐天《草》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语简而思畅。”但也有持异议者,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不若刘长卿“春入烧痕青”语简而意尽,清人边连宝《病余长语》亦云:“乐天句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能写出造化之妙,此即是硕果不食义也,宜读者旋其面目矣。司空曙又以五字括之曰‘春入烧痕青’,尤妙。白以韵胜,司空以格胜。”然而,这首诗的接受史证明:持这一看法的是没有眼光的。正如明人叶盛《水东日记》所云:“‘春入烧痕青’固是五字好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十字,句中自不可少。各相本题,各极其趣可也。如欲以彼掩此,其亦不可哉。”明人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上:“白居易始终完节,心曲清妙,其为诗虽率意而不俗。《续古诗》云:‘何意掌上玉,化为眼中砂……’寓意深矣。‘……晴沙金屑色,春水曲尘波’,自是晚唐色相。至《古原草》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希初唐乎?”谭宗《近体秋阳》:“浑朴,其情当在《十九首》之间。”冯舒曰:“逋翁真巨眼。”清田雯《古欢堂集》说:“刘孝绰妹诗:‘落花扫更合,丛兰摘复生。’孟浩然‘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此联岂出自刘欤?白乐天咏原上草送客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句之意,分为两句,风致亦自不减。古人作诗,皆有所本,而脱化无穷,非蹈袭也。”查慎行云:“人但知三、四之佳,不知先有‘一岁一枯荣’句紧接上,方更精神。试置他处,当亦索然。”清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称赞“野火”一联为“天然名句,宜见赏于逋翁。”《历代诗发》:“极平淡,亦极新异,宜顾况之倾倒也。”王尧衢《唐诗合解笺注》:“前解言原上草,以荣枯为眼。后解言其关情处。”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情韵不匮,句亦振拔,宜其见重于逋翁也。”
而在以上赞许之外,也有不一样的声音,如明唐汝询《唐诗解》云:“上二联写物生之无穷,下二联见草色之关情。乐天语尚真率,佳处固自不少。要非入选之诗,独此丰格犹存,姑采以备长庆之一体。”这还比较含蓄,下面则比较直率,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云:“此诗见赏于顾况,以此得名者也。然老成而少远神,白诗之佳者,正不在此。”清顾安《唐律消夏录》亦云:“三、四的是佳句,但‘一岁一枯荣’虽是起下,而语太显露,遂使下句意味不全。五、六虽分‘古道’‘荒城’,而用意实是合掌。结句呆用王孙,更庸弱。香山诸体颇称大手笔,此作独枯率窄狭,不能展动,得非以好句累之乎?”何焯云:“少作自不足存,如《古原草》之属,编为外集可耳。”纪昀曰:“此犹是未放笔时,后乃愈老愈颓唐矣。”许印芳曰:“‘又’字复。”《王闿运手批唐诗选》卷二曰:“行卷诗便重一字,且重要紧字,若使我见之,居不易矣。”这些批评,未免有苛刻之嫌。
真正的经典佳作不怕苛批,但要当得起细读。笔者认为,这是一曲野草颂,更是一曲生命颂。“草”作为中心词,构成全诗意境的主体意象。全诗借景写情,蕴含深刻,刻画形象生动,用语自然流畅,意境浑然完整。虽是命题作诗,却能融入一定的生活感受,故字字含情,语语有味,不但得体,而且别具一格,在“赋得体”中,信为千古绝唱。按“赋得体”的标准,此诗结构也堪称严谨妥当:前四句写“原上草”,后四句写“古道送别”。然而,此诗佳处,远不止于此。其为名作,实因意胜,即赞美一种顽强向上的生命精神。有人说此诗别有寓意,是喻小人去之不尽,或者是喻世道治乱循环等。流传颇广的《唐诗三百首》就解释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诗以喻小人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销除不尽,得时即生。”“(远芳侵古道……萋萋满别情)干犯正路,文饰鄙陋,却最易感人。”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附会。这首诗正如清代屈复《唐诗成法》所云:“不必定有深意,一种宽然有余地气象,便不同啾啾细声,此大小家之别。”俞陛云略作调停,其《诗境浅说》云:“此诗借草取喻,虚实兼写。三、四承上荣枯而言。唐人咏物,每有仅于末句见本意者,此作亦同之。但诵此诗者,皆以为喻小人去之不尽,如草之滋蔓。作者正有此意,亦未可知。然取喻本无确定,以为喻世道,则治乱循环;以为喻天心,则贞元起伏。虽严寒盛雪,而春意已萌。见智见仁,无所不可。一篇《锦瑟》,在笺者会意耳。五、六句古道荒城,言草所丛生之地;远芳晴翠,写草之状态。而以‘侵’字、‘接’字,绘其虚神,善于体物,琢句尤工。”其言允当平实,评语虽然浅白,但足可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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