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园从来没有带给我欢乐。
尽管那是小孩子当时以为倾尽所有的快乐。他们来到游乐园见到色彩缤纷的大部件机器总是能轻易地兴奋起来。
他们拽住家长的衣角,向某个中意的游戏项目的队伍拖去。有些因为年纪太小,身高或体重未达标,无法获得游
戏资格,赖在地上哭闹着喊妈妈。可是妈妈也帮不了你。而排在长龙等候的大人仰望空中横飞的人放声惊叫,闭
上眼感受恐惧或是笑脸享受速度的快感,他们的脸上也紧皱眉头或是咧开嘴笑。他们只是在找回孩童时的快乐。
我再小一点就好了。那么我会在海盗船开动的时候,像那个孩子一样无所畏忌地用焦急的目光寻找母亲那样找
你,忘乎所有向你招手呼叫,任凭工作人员三番警告我的手别往外伸。而不是那样的年纪,早已学会刻意躲闪你
的眼眸。可你就像那个粗心的老妈,尽随他气急败坏,眼泪几乎都掉下来,也见不到他竭尽全能截下你眼中一只
蚂蚁的空间呼唤你。那位妈妈,你是否还在乎你的孩子?若是,看守他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一刻;若否,若否……
怎么会带他来游乐园呢?
我再大一点就好了。那么我自己一个人坐上那高耸的升空机也不会非要有谁陪伴。我甚至会像那些童心未泯的大
人,做回初生牛犊,抛下怯弱的邀上胆大的同伴,一起游戏。我会那样向你挑战,问你敢不敢玩个厉害的。
你总是那么胆大。他们目瞪瞪盯住那些空中飞人,来回甩头说免费请客都是假的。游乐园里哪个项目能吓倒你?
而我只是碰巧的胆大。那时,见到一条人数稀少的队列,便兴冲冲跑过去,以为是走运,却不知道这是二十层楼
高度的急速落体。我还特意选择最靠前的座位。当安全带系好,压杆锁紧,我还轻微的兴奋了一下。列车起初柔
缓上升,而在升到最高点时紧急扭转,戛然而止。车上响起一片惊恐的杀猪叫。而打头阵的那个人——我——清
晰见到死亡就在眼前毫无遮挡。慷慨的死神还附送鸟瞰大地高清景色图作临别礼物,而明知这时无人留心风景。
恐惧逼着你思安。危车钩挂崖头摇摇欲坠,人已经脱离座椅悬在高空,不过还好有保护设备——一条绳和一块
板。这真是拿生命开玩笑!二十层楼的顶端命悬一线,真的够安全吗?恐惧还逼着你保全。人会不自觉往回靠
缩,却发现紧搰的绳子绷得更紧了。然后,列车毫无预兆的掉落。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不知道这是脱离了
危险还是迎来了更强烈的冲击。巨大的离心力将魂魄都抽离身躯,那颤栗的魂魄。藏埋其中的喜乐哀伤也失去感
觉。前所未有的心悸使人紧闭眼睛狂乱嘶吼,而叫声完全淹没在高速坠落的列车刮起的呼隆声中。在短暂的失重
里我仿佛看见永恒,仿佛我永生永世都在无所依靠的空中飘落,大地总在我快要触底时发生地陷。
过山车就是大起大落,一波三折,起伏不断。经过最大的落差后,接下来的气势就没有那么催命。这会儿便注意
到围绕在列车四周的护栏靠近得吓人,我好奇那究竟是安全栏还是截肢刃?生怕手脚一伸张就不小心蹭到,那将
是死无全尸。然而有惊无险,终于到达终点。列车渐渐停稳,而心跳始终不能平复。下车之后,腿脚发软,不得
不扶墙才能行走。没走几步停了下来,因为不知道是谁把早餐吃过的皮蛋瘦肉粥吐在前方拐弯的墙角。顿时我的
肠胃在翻滚捣腾,示意不服。咳,真晦气!
后来回顾那惊魂一刻,就像是一记深刻的教训。懂得了那些拒绝乘玩高空项目的人可能不是出于兴趣冷漠,而是
自知。他们清楚自己神经的脆碎度,他们明白过高过强过烈的刺激会给身心带来创伤,有时甚至是毁灭性的。
可是幸好,我到底还是找到歇脚点。只是就近的休息区竟然距离过山车足足有一公里远,实在有点不人性化。我
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喝下一瓶水,吐出来一半。心头的慌乱一点点消逝,取代的是更多的平顺。没有烦心的感
觉,但也说不上高兴。
不巧的是,你突然出现在面前。你说还没有坐过,我就“简略”地讲授我的过山车乘坐体验。等你尴尬的笑了笑,转
身与你的同伴们走远后,我才意识到刚刚讲太多了。我的语气说得好像“听完我的演讲后,你就没有必要再去搭乘
了,除非你是笨蛋。”似的。我望去你离开的方向,人的海中找不见你。
我当时不知道,承受过度的刺激未必是件糟糕的事。直到朋友指着本地小镇公园里的游乐设备中最具挑战性的大
摆锤说,一定要玩这个。虽然那体积相对比那里其它的机器大上一倍,但那是骗小孩子的,不是吗?特别是当你
有过更深刻的记忆。那些人还在惊呼怪叫,仿佛这是他们毕生所达到的顶峰高度。于我则是小菜一碟。我乘着微
风微笑,四处张望。看远景,看近物。看天多高,看人多矮。就是不见你。我捉迷藏的找你,觅遍游乐园每寸草
背后躲藏的蝼蚁,就是不见你。一旦找你,指南针都会失灵,追踪器都是失效,雷达塔都能失信。我还无休止地
找啊找啊找,找成一种习惯,找出一份信念,找到一个人生,就是不见你。广播响起一首老掉牙的悲伤的歌,而
周围的人都不禁情在笑。游乐园里怎么能放这首歌?他们怎么会笑得出来?我在游乐园就从来没有笑过。当你盘
旋升高,灿起笑眼享受欢乐时,你不见我。当我晃荡空中,想像你那样笑的时候,我不见你。
在高空回落之际,我无意瞥见朋友痛苦的脸。那曾经也出现在我脸上的狰狞表情,意外的使我找回那时烂熟于心
的关于你的藏宝图。原来我怕有一丝你会丢失的风险,早有准备。我事先将你小心翼翼地匿藏在游乐园中最引人
注目的地方,在摩天楼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在游乐园的图纸上用暗号标记满每个游乐景点,这样就没人能破解,
也绝对没有人会想到。这曾经是很成功的,甚至是对我自己。直到那相似的苦涩的表情,追回置身于游乐园的高
空中让大脑失忆的心情。从此,游乐园的每处机器设备都散发毒瘴,都施有恶咒,都变成邪刑!看那碰碰车就想
到车裂刑,跳楼机有如炮烙铜柱,旋转木马酷似老虎凳,鬼屋俨然站笼,狂车飞舞正如弹琵琶。简直是刽子手的
炼狱狂欢节。可是别忘了,我早已经尝遍最残暴最猛烈的恐惧,这些微不足道的玩具算什么?我根本不痛不痒。
朋友从大摆锤下来扶墙站了一会,他说刚才转得头晕,他反胃。而我在那天旋地转中,只是习惯性地揭开蚂蚁
窝,还是不见你。但是我觉得我寻找到你了。我对朋友只是笑,本来还想损他一句真弱什么的,却收住嘴。因为
我知道他还没有到过那种游乐园。然后我说,趁年轻,下回一定要去玩更厉害的。朋友吐了许多唾沫,喝了不少
水。他捂摸肚子说不舒服,走吧。我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