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八年前的一天,隔壁搬来了一对耋耋夫妇,还带了一个小男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住在一梯三户的中间最小套,正对着楼梯。
两位老人穿着极其俭朴,老太太总是爱搭不理的,老头子总是满脸堆笑,大老远看到就在打招呼了。房子里除了必要的生活设施,其他什么装修也没有。小男孩是他们的外甥,长得挺清秀,但感觉看人的时候有点木讷。每次在楼梯或路上碰到,就是一句:“舅妈,妹妹呢?”几年如一日 ,再也没有第二种招呼出现过。
三口之家平时特别节约,没有电风扇,酷热之时,家里的水泥地因为洒水降温整天湿漉漉的。房门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开着的,只关了一个防盗窗一样的镂空防盗门。如此透风的消暑代价是蚊子的通行无阻。有时他们把折叠床抬到公园的草丛中央,大人睡床上,孩子在草地上铺张草席子,辗转中也能对付一晚。他们也很少点灯,不管春夏秋冬,晚饭总是在日落之前就解决了。碰到休息天,老年夫妇就会带上小男孩去中山公园听人家唱戏。虽然清贫,倒也有规律。
一个夏夜,我带着女儿在小区公园乘凉,女儿跑来跑去的撵狗玩,我坐在公园的石凳上看着她。隔壁老太太过来坐在我旁边的石凳上,羡慕的说:“聪明的孩子养着真舒心”。
我问她:“外婆,你外甥今天晚上没跟你出来吗?”
她说:“他不是我亲外甥。他妈是我抱养的女儿,他脑子也不太好使的。”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读达敏学校的。”
我很惊诧于她的口无遮拦,“他爸爸妈妈呢?怎么跟你们老两口生活在一起?”
“离了,他爸坐牢了,他妈跟另外的人结婚了。只能跟我了。不然,谁要他啊。”
“从没见过他妈来看过他,很忙吗?”
“做生意的。”
我不禁沉默了。
这时,公园边角传来了如泣如诉的《世上只有妈妈好》,那是一个男童声,我说“外婆,在唱歌的是你外甥吗?”
“是的。”
“他唱歌唱得挺好的”。
“电视台也播过的。”老人得意的说。
B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二年过去了。隔壁开始时不时的听到老两口的吵架声。每每闹矛盾时,老太太总是打开家门,双手反背倚在门框上,数落老头的种种不是。要是刚巧有邻居从楼上下来,老太太就会拉住他们倾诉,总要人家评个是非对错出来。男孩有时会不识时务的在那种时候做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事,所以做出气筒挨打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于是乎,整栋楼都能听到大人骂,小孩叫。
终于有一天,隔壁老两口的叫骂升级成了拳脚相向。加起来170岁的一对老人,从屋里打到了楼梯口。
那天后,隔壁突然就安静起来了。也不见老头子进来出去了。邻居说,老头被养女赶到养老院去了,不许他再来。因为房子是养女买的,而老头是三年前才跟老太太结婚的。
以后老太太就偶尔带着小男孩去养老院看老头子 ,而老头真的就不再来了。
C
慢慢的,小男孩长大了,也毕业了。被分配跟智障人士一起工作,每天三四小时,大概三四十元的样子。此后,就看他头颈上挂着一块蓝牌牌,天天奔走在工作单位与家之间。这期间,他爸释放了,又有了自己的家。在养老院的老头也没了。原来的三口之家从户藉上变成了二口,偶尔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过他们几次。那人是孩子他妈,男孩很懂事,每次只要他在家,总是很贴心的把妈送到车站上了公交,他才回来。
老太太更老了,九十了。没有电梯的四楼对她来说,确实也成了不小的挑战。经常看着她扶着楼梯走几步歇一歇的挪动着。于是,丢垃圾,小区内买青菜的差事,小男孩自然接过来了。他现在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了。虽然每次碰到我还是那句:“舅妈,妹妹呢?”
终于有一天,看到隔壁住进了一位陌生的中老年妇女,在正对楼梯的厨房炒菜烧饭。邻居说前一天还看她自己上下楼梯来着,第二天就卧床了。找了个保姆在照顾。
卧床一星期后,隔壁的卧室传来了老人的大声叫唤,因为声音有点瘆人,我也没去分辨是难受还是其它原因导致的。忧伤爬上了小男孩的脸。我知道,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三天前的清晨,我被一阵阵卖力的颂经声惊醒。猛一激凌,是不是老人走了?我赶紧下床,打开门,楼梯的扶手上,已经有人在接灯线了。我默默地关上了门。
以最简单的方式安顿了老人后,孩子的妈妈第一时间就在房子里收拾打扫。我想,男孩应该回他父母的身边去了吧?!
今天晚上,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刚过三楼的转角,只见正对面的房子黑灯瞎火,但烟雾腾腾。我吃了一惊,紧走几步,靠近铁门边向里看。只见小男孩在里面掌勺炒菜,人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巡视了一下其他地方,没有别人。我问他:“怎么你一个人啊?”他说:“以后就我一个人住了。”“不去爸妈他们家吗?”“不去了,我自己住。”我的心像被剜了似的生疼,眼睛发酸。匆匆的说了句:“你以后有什么事找舅妈知道吗?一个人多注意安全。”我没有勇气再看这个可怜的孩子,闪进家门就这样帖着门框发愣。
窗外,居民楼的灯陆陆续续地亮了。但,哪一盏是属于他的呢?随着外婆的离世,再没有一盏灯能为他提供光明与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