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苞裂冻砚，撞破三冬白。"
他第一次读懂这句诗时，窗外的栀子花正从废砖堆里钻出，那些被工地废料压弯的枝条，竟驮着拇指大的花苞，像攥紧的骨节抵死撑开裂隙，原来有些生命，连绽放都带着撞碎冰层的狠劲．
或许雨天，值得伤感，
他身着单薄，较长的头发遮住青涩又痛苦的双眼，雨丝绵绵延延的酒落，萌生的雾慢慢地，爬上背影。四周只有风的呼啸。骤然，一抹莹白在风雨中起舞﹣﹣墙缝的栀子被砸落。他伸出手，本能的接住花苞。恍惚间他意识到，青色花苞坠落的弧线，与三年前母亲滚落的药瓶重合。他定定的看着，风雨迷了眼。
青玉色的骨朵裹尽自身，像一卷未拆封的遗诏。雨珠卡在花苞的皱褶里，如嵌入盔甲的残箭。花瓣边被狂风撕开小口，暗黄的印痕无不说明它的脆弱。在弥漫的风雨中，少年怔怔的站在栀子树下。
嘶心裂肺的呐喊声，急促的救援声，步步惊心的尝试，恍如昨日般响彻在耳边，每一帧都烟雾弥漫，每一刻都在上演生死离别，犹如午夜的梦魇，时常让他摸到浸湿的枕巾，命运总喜欢捉弄渺小的我们，那场灾难夺走了母亲引以为傲的双腿，带走了那个笑容灿烂的父亲，生活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波浪过后，余波仍未停止。
在他的记忆中，阳光洒落的房间里总是有着母亲翩翩起舞的身影，她是一朵自由绽放的花，永远做着最令人心动的动作。父亲做着普通的工作却给了这个家最美好的依靠，那时的他倚在父亲宽阔的怀里，拍着小手看着母亲起舞的身影。母亲插在瓶中的花安静着，花香四溢。午后的阳光就像他未完成的画，鲜艳又明亮。
可是，灰暗的色调爬上了这个小小的家，母亲瘫痪在床，没了往日耀眼的笑容，生活的重担压在了父亲的身上，那宽阔的脊背却也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颓废，就像已经熬烂了的砂锅，破旧不堪。他衣领总沾着发酵的甜酸味，像被遗忘在雨季的麦穗。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昔之间全部都变了，母亲前几日插的花也不再生机，低垂着头就似燃尽的诗稿，瓶中的水浑浊不清。
春天的到来，似乎从未给他带来新生。万物蓬发的季节，他住进了医院。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那些问候关心被他拒之门外，在不大的病房中，陪着这个如破风箱的灵魂的，是养在蜜罐中的栀子花苞，那个他在风雨中接住的生命。那日，雨点打在手心，他仿佛接住了自己的心跳。
挥别父亲的看望，迎接寂静的夜晚，每每失眠，他就守着蜜罐中的生命，小时候带来甜蜜的罐子，被他挖走大半瓶蜂蜜，兑入清水和生长液。小小的栀子花苞浸泡在琥珀色的浅湾，花瓣堆叠处冒着无数细小的泡，就像月光中的星辰为它停留。他喜欢观察它带伤绽放的过程。月光之下，花瓣似渗出了釉光。
又一次的探望中，少年面色苍白，袖口滑落时，一节白色棉纱如新月捆在腕间，病房的灯照得它泛出釉色。他看着衣着整洁的父亲推着母亲缓缓走进了这间病房，父亲推轮椅的手青筋暴起，像老树根缠着生锈的轴承。母亲的眼眶像揉碎的朱砂。三人像许旧未工作过的机器，生疏的走着，交流着。漫长的寂静中，他们走到了一处医院废址。空气中熟悉的味道让他停下脚步，循着香，竟是一树白色的灿烂，阳光投下他们的长长的影子。“是栀子。”母亲认真的看着树下的少年，又随即低下了头。风悄然过境，吹落了母亲膝上的毯子。他看到，那双曾跳《天鹅湖》的腿，如今枯瘦如冬日残枝。他的眼被风吹进了沙子。
三人的影子被斜阳钉在草地上，他忽然发现，母亲的轮椅影与栀树影交叠成巨大翅膀，父亲弯腰捡毯的影子恰是翅骨隆起的弧度。
深夜，比灯光更明亮的是蜜罐中盛开的栀子。淡黄的花蕊小心的缩成一团，却像新生的婴儿般，打量着世界，纯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的簇拥在一起，暗黄色的卷边为这个纯白的天使增添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勋章，这是生命的嘉奖。淡淡的花香笼罩了酒精味，他拿起一旁的病历本，看着每篇页角用彩笔写下的勉励，画上的可爱笑脸，看着父亲一页又一页熟悉的签名，而今日的落款是母亲。他的眼角被浸湿，但这次是希望的雨点。他似乎变了，学会每天笑着等待医生，开始坚持吃药，他期待着下一个春天。他想，他终于懂了母亲说的话，"要像栀子啊，根扎在黑暗里，花才开得诚恳。"
六月花期，满树皎白。他捻起一朵落花夹进全家福。母亲穿着淡白色的裙子坐在轮椅上，拉着那个有些腼腆的少年，父亲结茧的手搭在少年肩上，照片里母亲捧着的栀子，与眼前的新花叠成同一抹白。
"真好，我们都没有溺死在那个雨夜。"他看着蜜罐里的栀子标本。原来死亡从未杀死春天，它只是让生命学会以根为碑，续写新生。
后来少年在植物图鉴里读到：栀子根能咬碎最硬的岩。他突然懂了——那些没溺死我们的暴雨，最后都成了养出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