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是她很久以前的小名,尽管她已经有几年没听到过它了,可它仍然盘桓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街坊邻居都是善解人意的好人,他们这些年来对这两个字守口如瓶,即使是拆开的音节相似的字眼可会尽可能的不在她面前提起——那是她儿子生前最喜欢喊她的小名。她的命很苦,丈夫走的早,又仅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他不争气,对她不好又如何呢?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造化弄人,事实上恰恰相反。他早早的就懂事,又喜欢粘着她。尽管他一点都谈不上优秀,但他是她最珍视的一切。她只要孩子活着。已经对着空荡荡的餐桌发了不知多久呆的她想到这里喉咙又哽咽了起来,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掩盖在终日浮肿的眼皮下的那双干瘪的眼球最多能做的不过是发出阵阵酸涩感而已。孩子很普通,也很懂事,经常为她着想。可就这么一个孩子,却总想着死。“对不起妈妈,我是个神经病。”这是孩子小时候对她说的话。“我只要你活着。”这是她哭着喊出的最多的话。孩子并不回应,只是苦笑着拍着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肩膀,成熟到让她害怕,成熟到令她绝望。后来孩子长大了,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她以为孩子忘掉了。就当她还沉浸在有了儿媳妇抱个大孙子的美梦中时,孩子自杀的噩耗让她近一个月没能从病床上起来。孩子给她留了不少钱,但她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她从未检查过,也压根不在乎。她没能去成她儿子的葬礼,她完全没有面对的勇气,光是想想就足以让她昏死过去。这个傻孩子,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她想不明白,每次去思考这个问题都让她哭到想吐,直到朦朦胧胧的昏过去。饭点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她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时长在桌子前一坐就是一天。朋友终于忍不住找上门来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你去养老院吧,或许在那里还能有几个伴儿。她没有回答,只是在朋友的连推带拽下稀里糊涂的就坐上车去了。养老院的房间是双人的,工作人员正在犯难,有个精神有点问题的老头没有人愿意和他共处一室。一路无语的她忽然上前说,我和他一起吧,这样等她和儿子再相见的时候或许能多点共同话题。工作人员挠了挠头,同意了这个决定。
老头坐在轮椅上,性格很古怪。他终日只是守在窗前看着外界,除了两三个工作人员的连求带逼外绝不进食。他连自己的床都没上过,困了就拉上窗帘瘫在轮椅上入睡。情况和她想象的有些出入,老头平常很安静,只是每天上午总会用疑惑的眼神多看她两眼。工作人员说,老头还有阿兹海默症,过一天忘一天,久而久之他的孩子们都不愿意来看他了。她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一天傍晚十分,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正满面愁容的试图劝老头喝点水。“走开!”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头忽然爆发惊人的力量,一把将身边的青年推出几步远去。青年趔趄了几步险些摔倒,登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愤怒的神色只在将轮椅转过来的老头脸上停顿了几秒,随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抽搐了几下,埋了下去:“妈妈呢?妈妈,妈妈......”老头低声呜咽了起来,她在一旁听的心头一阵阵发酸,身体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握紧了老头那双瘦弱无力的枯手,希望能借此给这位从未交流过的宿友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妈妈,妈妈!”老头忽然激动起来,竟然一度挣扎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抱起了老头,瘦小的老头出乎意料的轻,就像她的孩子刚出生时一样。老头趴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两行热泪早已从她的眼里夺眶而出。她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安抚着老头那硌人的脊梁,就像几年前她面对那个柔软滑嫩的脊背一样。
次日凌晨,她带着偷的绳子溜出了养老院。“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她不停地念叨着,加紧脚步向江边赶去。凌晨的风很冷,可一点都冻不着她那颗从未如此火热过的心脏。她借着刚出头的太阳打量着面前的梅花树,希望找一根粗壮的枝干。一根细弱的枝丫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朵刚有绽开势头的花骨朵儿挂在上面摇摇欲坠。枝丫在凌风中拼命地翘起自己的枝头,希望能借此为花骨朵儿遮挡点风势。可那终究是杯水车薪,枝丫折了一半也没能阻止花骨朵儿跌落到江里。她苦笑了下,自己和那段枝丫又有何不同呢?风仍在刮,落在江面上的花骨朵儿却没有飘远,折了半截的枝丫也迟迟没能断掉。她耐心地等候着,她要先见证这场小小的悲剧。风渐渐小了,预想中的场景却迟迟没有上映。她不解地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摇晃的枝头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片苍白的花瓣。它残破又枯皱,源头无从寻起。再看江面时,花骨朵儿已经借着朝阳飘远了。微微绽开的花蕊正对着她,就像在含笑一样。风已经快停了,却仍在江面和她的眼睛里吹起一阵阵涟漪。她丢下手中的绳子,毅然决然地往回走去。模糊的视野中,她仿佛看到她的孩子正站在不远的人群中,像几年前一样对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