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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摇摆的微光

    类别:散文 作者:问君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22/12/6 11:38:50 网友阅读:335次 网友推荐:1次  字号:   

    摇摆的微光

    每到节庆时节,我便要点燃乡烛,祭祀已故多年的外祖母,透过烛光,外祖母便隐隐约约的向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此时我努力不让烛光摇摆,我要走进她的生命中去。

    漫古流,是个神奇而古老的村落,在旧社会以苗族居多,也许这个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或者这就是苗语音译吧。如果徒步从山脚向上攀登,壮实青年大约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这正是:山高坡长说苗乡,四季清风扶上梁,一年四季似画廊,苗语新颂稻米香。山坡上,层层叠叠的都是梯田,常年活水,因此盛产水稻,在经济不发达的旧社会乃至于现在,都是难得的好地方。春冬四季,稻田在晨光与晚霞辉映下,犹如一面面洁净的镜子,又像把整个山坡变成了透亮透亮的红宝石。要是夏天你从山顶向下望,绿油油的水稻,铺满整个山坡,会让你想到整年香喷喷口感好的大米饭肯定不成问题了,而且这是每个人都十分向往的生活,吃上了大米饭,就等于过上了幸福生活。说他古老,参天大树比比皆是,两三个人合围的大树苍劲挺拔,老态龙钟,威严而不显现。直到现在,还有几颗古树,他们苍劲向天,扩展大气倔强的枝干,都是我很崇拜的老者。

    一九二七年,六月,一个新的生命,健康的生命——我的外祖母便在稻花香里追寻蛙鸣蝉蜕而诞生。

    半坡上,古老的村落里,古树下,多了一份新生命的热闹,虽然在旧社会缺衣少食,可是有粮仓之称的漫古流,不怕这些,至于衣服,自然是自给自足的家纺,土布或者苗布,穿着舒适透气,保暖性也好,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一个新的生命,活下来就是幸福所在。也许每个人生下来活下去都是向往幸福生活的,都是奔着幸福生活而去的,如果这些满足不了,那么至少衣食无忧、健康,平凡的一生也未尝不可。

    外祖母的童年是苦参的味道,但是她的精神一直追着光明和太阳。

    三岁多时,一场大病,夺去了外祖母的左眼。我成年后,夏天的夜晚,我望着星星颤抖,借着微弱的星光,眼神里忽然浮现出外祖母的左眼来,我想象,她的左眼应如深空的星光,虽然微弱,但在黑暗中穿行的我,也需要,这是引导我前进的神光。曾经问她,光明对她何其重要?她告诉我,语气里充满坦然与镇定:说是童年生了一场大病,天天吃清水猪肝、胡椒,据说这是当地医生给他开的药方,这样可以明目。这清水猪肝是用清水煮至七分熟,不加盐,也不加油,没有任何佐料,她说很难下咽,我没有试过,估计是真实的,外祖母吃了半年也不见好转,左眼萎缩再也不见光明,好在右眼保住了,这是万幸,好在这也并没有影响她看清一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努力向前。

    另一件事也随之而来,这件事影响了她终生自由的脚步。虽说家庭不算殷实,但是家族大,规矩多、严。几尺长的两条裹脚布,要从脚掌部位开始包起,缠住五个脚指头,再慢慢往上缠,一直缠到膝盖部位。外祖母换了一条又一条,目的就是要把脚缠起来,缠小,也就是最后变成小脚女人,走起路来,一颠一崴的,这是旧社会对女人的欣赏水平,认为这样走路好看,有大家闺秀出身名门望族之高贵的步态,外祖母由开始的不愿意缠足到自愿晚年解除,五六十年的时光,都是在小脚里摇摆着过来的。在旧社会里,摆脱不了,在新社会,她不愿意摆脱了,我多次劝她说,裹脚太麻烦,不如扔了吧,她说扔了可惜,那是扔了一个社会。说实话,她是没有感觉过,扔掉裹脚布后的那种舒适与洒脱,走起路来不受拘束该多好!后来,我有意无意的把裹脚布藏起来,在没有裹脚布的日子里,外祖母也不是很想念,没有提及过这件事来,我也就顺势说,干脆不要了罢,去掉裹脚布才能感受到新社会的自由。外祖母终于不再纠结,我也尝试给她买三十五码的鞋,(实际他的脚没有这么长,还要在鞋尖塞一点破布才行)让她走出新社会的步伐,外祖母也十分乐意,以后不管走到哪里,行动也自如多了,虽然大部分时间要拄着拐杖,但她行动利索、轻快,神气十足,大多时候走路比我快。自此,这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

    生命是向上生长的,跟树一样,努力生长,每个人都不例外,包括我的外祖母。不过在旧时代里出生的外祖母,没有那么幸运。

    夏夜里,我望着星空,借着摇摆的微光,听着夏夜的蝉鸣,看着萤火虫游弋在身旁,勾起许多沉思来,外祖母怎么嫁过来的?我们老家与漫古流相隔五六十里路,道路艰难且险阻,就说翻越龙角山吧,山路崎岖,途径卧西坪,龙角山,一路上坡,陡峭,上到龙角山顶,再往下走到半山腰,大半天的时间就消磨在这险峻的泥泞、石板路上,走到腿软是自然的,这需要坚强的体力、耐力和意志支撑。可是,她每次回娘家,走那么远,走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听到过她说累,好像这就是习以为常的生活。

    外祖母说,她是做童养媳(也叫小媳妇)过来的,五六岁起媒人介绍时,那时候根本不懂事,更别提什么是婚姻大事,听天由命吧,不过嫁过来还好,外公很会待人,不说重话,更不带脸色。反正人生必将走过这条路,害怕畏惧都没有用,父母一句话的婚姻大事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过来的,外祖母也不例外。外祖母抱怨过吗?记忆的长河里我已模糊。只记得她说,旧社会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不稀奇。在她的世界里,他也很少提到外祖父,也许是外祖父早逝罢,或许是那段日子特别艰难罢?

    我喜欢听外祖母讲她的往事,因为这里面充满着外祖母传递给我的人生态度。外祖母讲到这里,我没有听到叹息,感觉在旧时代只是为了鼓起勇气活下去,嫁过来,十多年的时光里,已经是五个女孩的母亲,在旧的观念思潮里,要遭受重男轻女的冷眼、唾沫,还要想着如何有理有节的去回击别人,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外公腿脚行动不便,地里的农活全靠她一个人扛,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哪里还谈得上日子过的舒服?单是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说,五九年闹旱灾,三年饥荒,吃过蕨粑粑,这在当时还算是最好的食物,吃过懒泥巴树根,吃过枇杷树皮,吃过稻草粑粑……她说最难吃的还是白泥巴,吃了不消化,树皮其次,至于稻草粑粑之类的还好,不是特别难咽。只要一提到这些事,她会讲得眉飞色舞、理直气壮,总是笑哈哈的,这笑声,通过这幽静的夜色,传遍千山万岭,也在我的心里震荡不已。这些经历仿佛就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过往,丝毫看不出她向我倾倒的是多么苦的苦水,这是我们现代人无法想象、无法接受、无法承受、无法理解的事。我也深信不疑,这生命里的坚强,是一个灰暗时代的凝结,凝结着外祖母对旧时代的乐观与坚定,也是我以后生活里遇到挫折时能够治愈自己的精神力量。

    好不容易熬到了解放,新社会,人们干劲十足,生产劳动热火朝天,外祖母自然也不例外要参加集体劳动,记公分,这时候,她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家里人手不够,招婿入赘,这就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庭的缘故,父亲到来后暂时解决了劳动用工问题,家里的日子也好过些,不过家里姊妹多,又都吃长饭,饱一餐饿一餐的日子也是有的,五八年,大办钢铁,外祖母自然要抽调到集体去背铜矿铁矿,矿源地离外祖母家不远,每天都要把矿石用背篓背送到五十多里路的外地去冶炼,一天一回,每一回背的矿都有七八十斤重,外祖母身材有点矮,再加上旧的伤痕——小脚,自然吃力多了,很累,可是也要做。我问外祖母苦不苦,她说:“时代变了,苦点累点也值,有活法、有盼头。”

    外祖母分享完这些有盼头的故事,我们就进屋了,在这些宁静的夜晚,我们坐在有火塘的屋里,微弱的月光,铺满外祖母的全身,外祖母头上裹着的青色丝帕在月光的映衬下也显得更加银白,额头的皱纹让月光写出了岁月流逝的纹痕那么深沉。借着这微弱但清朗的月光,我则静静的看着她坐在椅子上浅浅的睡去,鼾声轻喃,夜色是那么朦胧,那么安静,那么安静!每到此时,借着这微弱而清浅的月光,我又陷入到深深地沉思中……

    外祖母童年背负着旧的枷锁,青年丧夫,中年丧女女婿,我的母亲父亲。一个正常人,遇到这些,怎能不被击垮?可是我没有看到她掉过眼泪,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生活总得咬紧牙关继续下去。以后的日子里,外祖母反而更加乐观、坚定,在乡里乡亲面前总是在笑声里引来夕阳西下。

    但是,我因为年幼,许多事情并不理解,有时候误会她,耍小孩子脾气,却忘了外祖母其实是一直可以依靠的人,从出生到她去世,我一直依靠着她(这是后话)她也是我唯一一直依靠的人。

    外祖母用她的双手支持了我学业的完成。父亲母亲相继而去,我在断断续续中完成了初中学业,后来去了外地求学,每次回家,外祖母第一个感觉就是外孙要受苦了。有时候她把自己的微薄积蓄拿出来维持我的生活开支,有时候我回家,外祖母手里没钱,我年轻,向别人借钱别人会有想法,就去向别人家兑一点,有时候要好说歹说一番,苦了外祖母,大底都能借到,等到有钱了再还给人家。以前我以为,每次能借到钱是外祖母的人缘好,现在我觉得不仅仅是这样,除了年长辈份高,还有人品和信用问题。我年轻,不谙世事,反倒是外祖母毫不犹豫的来支持我,所以直到现在,每次想起外祖母来都很愧疚。等我毕业有了收入,也仅仅只能满足不向外祖母借钱,外祖母也很少向别人借钱了。到外祖母去世也没有能力让她安享晚年,这才是我的终生之憾。

    岁月需要时间去抚平,也需要心照不宣,我和外祖母也一样。记得有一回,我到山上放牛割草,突然下大雨了,雷鸣闪电,黑云压着我的头顶,大风甚至把牛儿都吹倒了,我知道,这一场雨,不光会淋湿我和牛儿,还会让我和牛儿惊恐万分,牛儿总是靠着我的身边走,我知道这鬼天气,人都怕,能在孤单时陪伴我的牛儿也会怕。我挑着割的牛草,催促着牛儿,一路小跑回家。到家时,外祖母在忙别的事,根本没有在意我全身湿透十分狼狈的样子。我告诉她,我全身都湿透了,好想她为我送一把伞。外祖母解释说,她没注意外面的大雨,如果知道,一定会给我送伞的。那时候我为当时的不懂事而自责不已,根本不应该告诉她,我自己都害怕这鬼天气,外祖母就不怕?好在我和牛儿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自己遭了罪,还要分享给外祖母,我是多么的自私,现在想起来,这是我最对不起外祖母的事。

    当我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她站在火塘边,身形骨瘦弱小,额头挤满了皱纹,那一缕缕根白稍青的发,垂下来,仿佛掩饰不了外祖母内心的不安与愧对,火塘里的火燃烧着,恍若我的心,发出嗤嗤的声音,再看外祖母的眼角,已然润泽如晨露,那露珠却在心底一直跶罚着昧着良心刺痛外祖母的人。

    外祖母心里住着很多故事,这是我童年乐趣的来源。每年盼到秋收时节,看着哪些沉甸甸的粮食归仓,外祖母即使满脸喜悦,也还要不停的劳动。晚上我们趁着月色,总有些时候在院坝里闲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她也知道一些,我感兴趣的是她关于月亮的神奇故事,是她关于夜晚鸟叫的故事,她也讲得最好,这些故事现在已模糊,但外祖母清脆的笑声到现在还清晰的在耳边回响……

    日暮西山,夕阳晚照,外祖母也真的老了,虽然她还算健康,走路拄着拐杖,但也算利索,我不得不为她提前准备后事。记忆中一直有两件事感觉对不起外祖母。

    第一件事是,为外祖母准备老木(棺材)。我已于早几年前为外祖母准备了一副棺材,十二合的,不大,样子也不大气,不过材料好,油杉木,结巴多,结实,耐腐烂。上了土油漆之后,倒也看得。外祖母觉得如意,但我觉得不如意,于是我又为外祖母准备了第二副老木材料。放在家里等候木材干好了在请人做成。

    我的二姨爹是外祖母的侄儿,自然对外祖母的后事非常关心,外祖母扯到棺材的事,二姨爹自然上心,要亲自到我家来看看,结果也不如意,我便提议这个冬天为外祖母准备好第二副棺木,要十六合的棺材,自然要比前一副大气好看,然而外祖母犹豫了,做好一副棺材,要好几百块钱,在那个时代生活也不见好,哪来那么多钱做这些事?二姨爹怕我出不起,不愿意做,提出出一半,最后提出全出,外祖母却反悔了,说不做了,就是第一副最好,材质好更结实。我告诉外祖母,既然大家多认为再割一副十六合的棺材,那就做吧,我不怕,我出钱,不要别人参与,满足您的遗愿,钱可以再挣,没有关系。外祖母很坚定,二姨爹虽然心里埋怨我,没有达成目的,在外祖母面前,我们都以妥协而结束争吵。

    讨论外祖母生病和已故后的归属问题,是我和姨父在面子观念问题上,大是大非问题上感情上互不让步、针锋相对的又一次辩驳。

    星夜微光下,我和二姨爹又为外祖母生病的事情理论起来,姨爹打算接走外祖母,回到娘家终老,二姨也好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这本来也是个好主意,我也省事。但是外祖母终老娘家,埋葬在娘家,她出生的地方,我不同意,自古以来我还没有听说有这样的情形的,有这样的传统的,我从出生就一直陪伴着外祖母,又如何分得开我和外祖母之间的感情呢?外祖母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六十几年的时光,这片她播撒了多少希望、经历了多少苦难的土地,我们都割舍不了这片生养的土地,怎么会说回娘家就回娘家了呢?我的眼里、心里旁的人会怎么谴责我?望着星海冥冥,微弱星光下他们已经不是向我眨眼,而是泪眼蒙蒙,星河眈眈。

    有一些事,特别是关系到别人的事,是要遵循别人的意愿的,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外祖母百年以后入土为安呢?星夜下,蝉也不再坚持鸣叫,沉思的夜色里沉思的人,我们都静静的等待着外祖母的决定,良久,外祖母终于开口了,她说“外孙承认乐意养我,承认按照我的意愿百年归土,我生是黎家的人,死是黎家的鬼,毕竟夫妻一场,就让我死后去陪伴他吧。”那时候,听到外祖母沉重不多的话语,我没有再多强求,我理解人生一世生死相依相伴的情愫。这算是对故土的表白,也算是对忠贞不渝的爱情的宣誓,也让我从此认识到婚姻的意义和价值,外祖母的这番话给了我关于婚姻的启蒙教育,我爱着外祖母,但我的爱不及外祖母对婚姻的执念。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很苦,爱却一层不变,执念一生。

    岁月流逝,生命轮回,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无奈,经历了几个社会变迁和诸多丰富人生——我的外祖母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晚年的外祖母,腿脚也不灵便了,我很多时候劝她,裹脚布就别裹了吧,她也在我的再三劝说下,终于不再坚持,我也暗自庆幸,一个旧的时代标志终于结束了,虽然烙印深深,但是行动应该更加自如了。不想裹脚布外祖母走路蹒跚,只好拄着拐杖,身材也更加消瘦,但仍显得精神有力。

    每个周末我都要回家为她准备柴火,饮用水,还要把外祖母种的粮食收回来,身体很累,两地疲于奔波,但我也乐意。想想只要外祖母活着,每次踏进家门,看到粮食摆满屋子,火坑里的火还没有熄灭,灶膛的锅里还有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见到我回家时满脸的微笑,有一声“嘎嘎”呼唤,感觉心里特别踏实,有一种真实的安心与快乐,有一种真实的归宿感,就像特劳累时自己靠着的后脑勺的枕头,各种美丽的梦境与温馨聚染全身。

    外祖母要走啦,一病不起,身形更加瘦削,那些关节就像枯死的竹枝,根根凸起,眼睛深陷,左眼也更加收缩闭紧。每次见到外祖母都要悄悄躲起来,很想让泪花洗尽外祖母病痛折磨的一生,让她不再遭受折磨痛苦,可是最后的日子里,经历了一生大风大雨、坎坷和痛苦都没有屈服过的外祖母,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

    夜色一团漆黑,深空中摇摆的微光要暗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外祖母落泪了,疾病折磨的痛罢?许多亲人见不到了吧?也许对于她来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的留念罢?也许是放不下跟着她从小到大刚刚从苦海中挣脱出来的外孙罢……我的外祖母极不情愿的离开了这个她一生苦心守望、充满温暖的家庭,什么也没有带走的走啦。

    她这一生的扉页也永远定格在了两千年七月十九日,再也翻不动!

    相比萧红的祖父给了萧红童年无拘无束的自由天空,我的童年却要努力的活着,为自己也为外祖母。唉……再多的文字也写不完一生热爱生活的外祖母,再多的文字也留不住无限的爱与思念,每到夜深人静时凝望深空,那摇摆的微光就在我心灵里震荡,外祖母活着的时候我薄情的活在外祖母深情的世界里不自知。现在外祖母走啦,除了深深的眷念,我热爱她离开我们时还是那样热烈的热爱生活,我也更爱踏上故土重温外祖母对生活的热爱,我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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