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母亲节,我却躺在床上思念父亲,念到深处泪便湿了枕头。
父亲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去世的,距今已近12年,我一直不敢落笔将这份深深的思念写下,怕写完思念就没了。
今天,是母亲节,竟勇敢的写下这份深沉的思念。
其实,我一直觉着父亲还活着,他从未离开过。
我常常会在人群中看见他,看见他瘦小的身影或是迎我而来的慈祥笑容。
父亲和母亲常年住在曲靖,父亲去世前的一周还住在我家,回去一周后因晨练摔了一跤,后脑壳着地使蛛网膜下腔出血抢救无效便离开了我们。
回忆父亲去世前的那些日子似乎有一些预兆。
记得父亲去世前半年的一个夜晚,我梦见他向玉米地里走去,我远远地追在他后面跑。
当我跑进玉米地时,父亲竟变成了玉米一样的大小,干瘪地躺在地上。
我急着扑下去,将他拾在手中痛哭流涕,嘴里不停地着喊着父亲,直到把自己哭醒。
睁开眼睛时,眼角还挂着湿漉漉的泪,才知道刚刚是在梦里,先生打开台灯问我梦见什么了。
我忍不住又伤心地哭了起来,我说梦见爸爸死了,说完泣不成声。
先生忙像哄孩子似的安慰我说那只是一个梦,梦都是反的。
第二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打电话。
当电话那边传来父亲的“喂”时,脖子上挂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我忙叫了一声爸爸,他温柔而亲切地答应我。
似乎从未听过父亲那样温柔的声音,几乎能将心融化的声音,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声音。
这声音,却永远的定格在了那个早晨。
那一夜,是一生中因为梦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父亲生前会做一手我们全家都爱吃的大菜——红烧肉和粉蒸肉。无论过什么节或是我们回家去,父亲总会给我们做。
记得有一次,父亲做红烧肉,肉吃完后,碗里剩一层厚厚的油和油下面黑色的糖稀。
我和姐姐就用勺子舀糖稀吃,糖稀是红糖和油及各种调料混和的味道,香而不腻。
这味道多年后依旧存在,是一生中最爱的味道。
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来得及学会。
那时,一直觉得父亲会永远给我们做,我们不用学会。
父亲去世那一年,我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在家里卧床休息,父亲因此到我家来照顾我,那段日子竟成了我和父亲相处的最后时光。
父亲一直可怜我因工作太忙顾不上身体。
在我家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很早出去晨练,而后去菜市场买菜做饭。
而我,就躺在床上听着他忙出忙进,时不时还跑进卧室来问我需要什么,我心里内疚他这么大年纪还要照顾我。
父亲是个喜热闹的人,他非常喜欢音乐和听歌,看电视也只看音乐频道或综艺节目。
可是,在我家的那段时间他却在寂寞的时光中陪着我。无家务时,我总不忍他一个人呆着。
有一天中午,我以为他又独自在客厅,便悄悄下床轻轻的走到客厅,发现没人。
又轻轻走到他的卧室,发现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身体卷曲,看上去又瘦又小,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小的,我竟没察觉。
恐怖的梦突然间闪现眼前,梦里的父亲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狠狠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并安慰自己父亲不会离开我们的。
在一个下晚,父亲来到我床边,我们聊天,聊生活、聊工作、聊孩子的教育,聊了很多很多。
当然,他一定要聊他年轻时他认为光荣的那些事。
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工厂的工会主席,那时,他常带队出去学习,跟他出去学习的大多是一些年轻人。
出差的前一晚母亲总会给父亲带足够的钱,母亲知道他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
而每次他出差回到家身上几乎一分钱都不剩。
那些爱吸烟的年轻人,也总知道父亲的上衣口袋里会有烟可以拿。
父亲常可怜那些家庭困难钱不够用的年轻人,时不时还请他们吃饭,自己却省吃俭用,母亲常说父亲的胃病就是这样烙下的。
遇上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他总不厌其烦地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鼓励他们上进,直到他们积极的认真工作为止。
也因此父亲的很多粉丝都是年轻人,他们都管他叫“老父亲”。
那时,一到周末,总会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到我家里来帮母亲做活。
父亲出差,回来时会带点小东西或小零食之类的回来,我就常盼着他回家,那时我还未上小学。
记得有一次,他出差很晚才回到家,因怕打扰母亲休息就悄悄和我挤床睡。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发现自己的枕头边有一双脚,先是一惊,接着猛地做起来,一看是父亲,瞬间兴奋得一边喊一边向他扑去,搂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父亲也高兴得搂紧我。
这些点滴的温馨画面充斥着我的童年。
那个下晚我和父亲聊得很开心,夕阳的余晖照在父亲的脸上,那样慈祥而温暖。
可是,当我看父亲的眼睛时,竟发现他的眼睛是混浊的,混浊得没有了眼神。
他身体缩小、眼睛无了神,父亲什么时候竟老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又上心头,但我很快就把它打消了。
我的腰椎渐渐好转了起来,有一个周末,我们带父亲去滇池公园走走,那天父亲心情特别好,像个孩子一般的可爱。
我记得他走到一棵长得粗壮的树旁边,拽在树枝上做引体向上。
父亲竟然能做好几个,我们赞他,他开心极了。
在水边,父亲脱了鞋带着女儿一起踩沙。
那身影,父亲牵着女儿的身影,在一抹晚霞中温馨得如一幅画。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滇池公园。
父亲回去前给我们做了一大锅红烧肉,女儿高兴极了。
父亲打电话让大姐姐一家一起过来吃,父亲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们做了。
当时,压根就没把这话放心里去,即使进了左耳也飞速的从右耳出去了。
可没有想到的是,两周后,这话竟成了真的。
父亲要回去的前一天,我带他到超市,想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
在超市,父亲竟然去拿他从不会去喝的一种饮料,那是女儿常喜欢喝的。
我想,父亲大概是想尝尝小孩儿们爱喝的饮料是什么味,于是我拿了几瓶,他笑说怎么喝得完,太重,只要一瓶,又把剩余几瓶放回去。
父亲出事后,我看见那天我和他从超市买回的东西还在他家的桌子上放着。
那天,我们从超市返回我家的路上,父亲紧紧地盯着我的方向盘,他问我开车是不是不太难。
他的话让我疑惑,心里嘀咕着父亲怎会突然这样问。
我记得自己学驾驶是2002年,是瞒着他们二老去学的,因为他们总担心开车危险所以不让去学。
在我拿到驾驶证前我们家已经买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女儿给它取名为小白马,那时我们还住在曲靖。
有一天,我开着车回父亲家,刚好在家门口遇见父亲,他惊讶但又掩饰不住的高兴看着我,假装带着埋怨的口气问我啥时候去学的。
其实,父亲很喜欢车,可他不会开车,年轻时也没条件学,母亲看他喜欢车,便在他退休后不久给他买了一辆老年三轮车,他甚是喜欢,几乎每天都带上母亲骑着大街小巷的转悠。
后来年纪大了,我们不放心就不让他骑了。
而此时,父亲的问话让我有一种想给他买车的冲动。
我便开玩笑说把这辆小白马给他开着玩可好,父亲看着我笑没有说话,看得出他很希望这是真的。
当经过当地一家有名的糕点店时,我突然想起父亲最爱吃他家的兰花根,于是将车停靠在路边去买。
我买好后上车时,父亲看着我笑,说他刚才上驾驶座位上感受了一下驾驶位的感觉,我问是真的吗?他笑出声来说是的。
我笑看着父亲,心里的歉意犹如烟囱里的烟雾直地往外冒。
恨为什么父亲就老了,恨为什么这点心愿都满足不了他。
父亲回家的那个早上,我送他到火车站,他一会交代我这样一会交代我那样,我嘴里不停地答应着他。
父亲转身,我看着他的背,背上背着的包把他原本就有些弯的背压得更弯。
父亲一步步地走远,背影慢慢变小,变成了一个小点,小点永远的烙在了心上。
我久久伫立,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以前,我常坐火车回去看望他们。
回去的头一天假装打电话问候他们,知道他们近两天没有出远门的计划才回去,但从不透露我要回去。
我总想给他们惊喜。母亲常说我搞突然袭击。
到了家门口,我敲门,敲完迅速蹲下,而每次来开门的常常是父亲。
他打开门,眼睛里却没看见人,正要往下看的瞬间我已经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父女俩就这样高兴地搂在一起,那种幸福的心情难以言表。
而每次返回,父亲都要送我到火车站。
父亲目送我,我在车窗内,他在车窗外,父亲对着车窗内笑。
火车动了起来,父亲的身影慢慢的离我越来越远……
身影愈远,思念便愈浓。
父亲是个特别热心肠的人。
他住的小区是个老小区,父亲他们住一楼。
他热爱着小区和小区里的人,似乎小区里的所有人他都认识。
每次,和他走在马路上或是小区里,遇见熟人时他都会停下来和人家打招呼。然后给我介绍说这是几栋几栋的某某叔叔或某某阿姨什么的。
而我每次回去母亲总会打父亲的小报告,说父亲哪天又去谁家帮什么忙呀,身高不够还回家来搬凳子去垫脚。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因为担忧他的安全而生气。类似这样的事也不知和父亲谈过多少次,毕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可是,每次和父亲讨论这些事就如同和他讨论晨练一样。
告诉他晨练一定得太阳出来再去,树木苏醒阳光普照才有利晨练。
但每天,他醒来要做的事依然是带上他的剑就出去了。
我想,这些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习惯了吧,也就不再劝阻他了。
父亲每天的生活便是晨练、买菜做饭、打牌。
他们二老常可怜姐姐下班回家要忙做饭,所以都在她家做晚饭吃,晚饭后便散着步回家,还好离得很近。
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姐姐家回去,一手拎着一袋垃圾另一只手拎着几个碗,走到垃圾桶旁,父亲顺手向垃圾桶里扔过去一袋,只听垃圾桶里发出“哐啷”一声。
父亲心里嘀咕着这垃圾袋里是装了些什么垃圾? 等走到他们小区时,一位阿姨问父亲拎些什么好东西呀,父亲说是几个碗,边说还边将袋子打开给人家看,结果竟是一袋垃圾,刚刚扔进垃圾桶里的是碗,随后父亲和那位阿姨便仰头大笑。
父亲的小区里有个亭子,亭子里有个圆石桌,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在那里打牌消遣。
每天午休后,二楼的杨叔都按时敲他的门或是在门外叫“老吕,上班啦”。
这时,父亲就拎着他的小凳子去了。
一打就是三四个小时,五点左右才会回家。
有一次,杨叔在牌桌上给父亲他们讲他自己在飞机上的亲身经历,父亲回来又给我们讲。
他说杨叔有一次坐飞机,飞机突然颠簸,接着听见播音员说,飞机因故障请大家做好心里准备。
瞬间,所有旅客和空姐都抱头痛哭,有的旅客还拿出纸和笔边哭边准备写遗书。
就在这时,广播里又传来播音员的声音,说故障已排出,请大家放心。
瞬间,所有旅客都欢呼雀跃,激动得喜极而泣。
可就在大家都沉浸在起死回生的激动中时,广播又响了。
说飞机因大家刚刚的过度动荡失去了平衡,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坐好。
这时,所有人又回到了最先的崩溃状态,坐在座位上嚎啕大哭。
杨叔说那天,当飞机终于安全着陆的瞬间,每个人都感动得热泪纵横。
杨叔说他这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会再去坐飞机了。
父亲还没讲完这个故事时就已经笑得眼泪汪汪,我们也跟着笑出了眼泪。
父亲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老家的亲戚来看病或是办什么事常会到他的家里来。
他总是亲自带人家去医院看病,若是住院,他便要做饭送去医院。
老家的亲戚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父亲曾养过一只小狗,名叫玲玲。
父亲是玲玲最要好的朋友,父亲去哪它就跟到哪。
有一次,姐姐逗玲玲玩时,不小心将手里的剪刀弄破了它的耳朵,流了很多的血。
父亲为这事不理睬姐姐整整一星期。
听母亲说,父亲出事的那些天,玲玲的眼角常挂着泪。
父亲去世后,母亲常看见玲玲就抹泪。
我们就把玲玲送回了老家。
后来听老家的人说,玲玲常常向父亲坟的方向跑去。
还有人说看见父亲的坟边常有一只狗躺在那。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玲玲了。
父亲出事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很早就出去晨练。
回来时母亲与他说话,他却不语,只是微笑的看着母亲。
然后往沙发上坐,头倚在沙发上,看上去极不舒服的样子。
母亲又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依然只是淡淡的微笑不语。
母亲以为是低血糖,忙煮了早点给父亲吃,可是父亲刚一吃完就急速跑进卫生间呕吐,呕吐物是喷射出来的。
母亲见状急坏了,忙去叫楼上的杨叔来帮忙。
他们边打车边电话联系姐姐,可就是想不起打120。
还好,打到一辆出租车,可出租车司机见父亲的状况后立即拒绝拉他们,开车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终于,打到第二辆愿意送他们去医院的出租车。
到了医院,又是诸多的手续最终让父亲失去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那天,接到姐姐的电话后我飞也似的奔向火车站。
一路火车再转出租车,第一次觉得这一小时二十分钟的路程竟是如此的漫长。
那时,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对翅膀。
当出租车刚一停靠医院门口,我便疯狂地跳下车向病房奔跑。
跑进病房时,看见姐姐和母亲已经成了泪人,姐姐搂住我大哭。
病床上,父亲双眼紧闭,已不省人事。
我想像着他脑袋里正在出血的血管……
姐姐说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
父亲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医生说可选择手术,但即使手术成功,存活机率也很小,甚至可能成植物人,但不手术存活的机率更小。
最后,母亲做了决定同意父亲手术。她说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要做。
夜晚,在手术室外的候诊厅,母亲和姐姐坐在冰冷的凳子上默默地流泪。
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坐下,悄悄走到安全通道,那里没有人,黑漆漆的楼道,有一道窗子。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冷风似刀子一般刮得脸生痛。
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眨着眼睛看着我。
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助。
我将双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
时间似乎被冻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姐姐叫我,说一个小护士让我进去。
我走进手术室,小护士递给我一件参观衣,我穿衣服时她说手术医生知道我是医生,所以让我进去。
我走进父亲的手术间,看见父亲的身上已被消毒巾盖着,脑袋的手术区域已被切开,露出了颅盖骨。
主刀医生就坐在他头的前方,我走到医生面前,他指着一块颅骨对我说,这是他摔伤的地方。
我看见他指的颅骨上有一条裂缝,也就是说这块颅骨被摔裂了。
我看着手术刀,心脏似被一刀一刀划破,痛得哭不出声。
我如木头一样向候诊厅走去,脚重得抬不起来。
走出了手术室,看见候诊厅多了两个熟悉而亲切的人,是杨叔和他的老伴许孃。
杨叔是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此时见到他,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似见到父亲的幻觉。
杨叔叫我,我一下就扑到杨叔的怀里放声痛哭。
无助、愧疚瞬间击溃了我。
我对杨叔说,我没了爸爸……
手术后的第三天,父亲离开了我们。
那天,天上有很多的云,变幻莫测。
我们随了父亲生前的心愿将他送回了老家,是120送的 。
120的鸣声格外的刺耳,像在告诉世人父亲的离去。
在老家,堂哥的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蹲下去,摸着他冰凉的手和脚。
一个老人走来跟我说话。
她说:别哭了,姑娘,眼泪若是落在他的身上,以后他就不会给你托梦啦。
我怕梦里再不能和父亲相见,硬生生将一眶一眶眼泪吞了回去。
在老家,来了很多的人,还有父亲小区里的人。
他们默默落泪,嘴里说着那么好的一个人。
如今,我和父亲阴阳两隔,我在地上父亲在地下。
我只有在清明节这天到父亲的坟上去看看,带一些他生前爱吃的东西,围着坟用手捧土压在坟上。
回忆父亲生前,回忆挂在他的脖子上谈笑风生的日子。
忆到这里,已热泪肆流。
只想说的一句:爸,我真的好想您!
2021年5月9日
改于2021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