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未曾遇见他，该会是什么样？
清冷的月光缠绵地攀上磨砂的玻璃窗，映在她柔和的脸庞。灰色的机翼穿透乌云，直直地划破了月亮，于是那流走着的光也碎了，从脸上扑棱棱地滑落，一直落到地上，溅出零零星星的，在黑暗中如同萤火虫的亮，却又旋即暗了，淡了，消失在无边的沉寂中，天下雨了……
春天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亦晨的风衣已经湿透了，滴滴答答的水从衣角落下。他蜷着身子，怀里护着他的浅卡其色公文包。本就瘦削的肩膀仿若要被这轻柔的雨打趴了，没精打采的耷拉着，似乎只一下他就会被这朦朦胧胧的城给吞没，消失在这点点灰绿的银丝之中。
“不见经传的报社里的无名记者，呵，”亦晨猛地打了个哆嗦，加快了脚步。
灰色的三层老旧公寓楼出现在他眼前。楼下有一扇红色的砖门，砖门后面是赤得如同风华绝代地绽放着的杜鹃花的光滑瓷砖，一路摧枯拉朽地盛开到不过一两米的地方就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水泥墙壁，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光秃秃的肌肤，年月久了，便染上令人生厌的暗褐色，青色的霉菌已蔓延生长。
钢筋的楼梯暴露在外边，灰白的惨淡淡，让人不禁联想到无光的复写纸——不过百无聊赖地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人的痕迹——水哗啦啦地从最上边的台阶，一级又一级，尖叫着冲到最下边的走道，好像一道极大极大的瀑布，妄图在二楼与一楼之间建上一层屏障，吓退这伶仃苍白的陌生面孔。
“小郑，我知道，跑这一趟是委屈了你。我们堂堂暨南大学的研究生——可是，你是知道的，我们报社的现状。”主任推了推加载矮塌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愤愤地说道，“那几大报社早就把好的资源攥在手掌心里，我们呢？我们这些小报纸想生存下去，只有报些家长里短，奇闻怪事的份了。”主任将一沓薄薄的资料递到亦晨手上。
亦晨匆匆瞥了一眼，标题是《八旬老妪的前世丈夫》，不禁哑然失笑。
“诺，这就拜托你了，”主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状似无意地蹙了下眉，“怎得这么瘦。这次取材完了，办公室的一起给你接风洗尘，去松月楼吃顿好的。”
说到底也不是你请，总会有冤大头抢在前面把钱掏了的。亦晨腹诽着，从包里缓慢而小心地取出录音笔，站在二楼的203的门牌号前。
他伸出凉的如同冰块的左手，轻轻地叩了叩门。铁制的门如同上了年纪的老翁，骨骼上下颤动，剧烈的骇人的咳嗽起来，似乎下一秒，那赤色的漆就要被咳下来，滩成一片血。
良久，屋里遥遥地传来婉转而幽长的声音，那声音中流动着哀怨的片片月光，然而那无疑是老妪的嗓音，“进来吧，门没锁上。”
风静静地穿过窄而长的走廊，雨似乎要刮进来了。赶忙带上门，却不料身后又是一阵沉重的喘息，这次那门咳得似乎要把这房子里的一切，连同着亦晨的那颗心一起颤动。屋里不大明亮，昏昏暗的壁灯晕出苍白的一片，映在那更加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庞。亦晨细细地打量着，说是苍白，更不如说是如玉一般的无血色，眼眸浑浊却发出奇异的青光。老太太的鼻，唇，眉，甚至整张脸都淹没在这青色的雾般影中，淡的看不清。天地之间，唯剩下孤零零的一团雾气，两颗青白色的玻璃珠子，闪烁发亮……
“你来了啦，”雾里远远地传来月光洒了一地的回响。
霎时之间，亦晨的脑海中无数的声音像烟花般爆炸在空中——飞机上升时的气流划破流云的声音，一个又一个不眠夜的打字机的孤独的叹息，嘲笑声，掌声，孩子们的尖叫声……
然而，那一切一切的声音的源头，回到他最初的样子，他听见，漆黑的夜幕里，一滴月光滑落的声音——若未曾遇见他，该会是什么样。
温柔的低喃，泛出一圈圈令人心碎的涟漪。
雾里花开，明月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