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
老校长是我的邻居,仅有一墙之隔。有事无事的到他家去串门,这成了一种习惯。我从小就管他叫二叔,虽不是同族,但比亲的还亲。他是学区的校长,学校又在本村,吃住在家里。忙完学区的事,就到农田里,干点活。他种的庄稼长得格外好。
有人说:“老校长骑起自行车,是国家干部;戴上草帽,扛起锄头,干起活来,像老农。真是干什么像什么。”他笑着回答:“咱本来就是农民吗,只不过比别人多认几个字罢了。”
退休,对一般人来说,是一种苦恼,无事可干。干活,怪冤屈的,工作了一辈子,还要下地去晒太阳,不值!不干活吧,实在无聊。退了休的老校长却不是这样,他成了真正的老农,每天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准时下地,准时收工,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太阳把他的脸晒红了,脊梁晒红了,手上起了老茧。可是,退休时虚弱的身体,却变得结实了。
“咳,那一次,差点去见阎王,阎王说,现在你来报道,太早,回去!”他讲着那一年的故事。那一年冬天,他要退休了,一天的五更头上,中了煤气,加上他有心脏病,当时就停止了呼吸。多亏离医院近,送到医院,大夫打强心针,做人工呼吸,才抢救过来。他的体质很弱,自己觉得不会活大年纪。这样想来,也就没有什么思想压力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天长在地里,是他的生活规律。干累了,就在地头上的大树底下歇歇。大树树冠很大,绿荫浓浓的,是种田人休息的好场所。树底下有两块砖,那是老人的“沙发”。时间久了,他靠依的那片树干,被磨白了。他还养了一条狗,他上哪儿去,狗就跟到哪儿。他在树下休息,狗就趴在他的身旁,眯着眼,陪着他。在附近干活的人们,经常凑到这儿,聊天,谈心,说笑话,他的生活很有趣。
他的儿子智礼是县教育局的局长。我们俩从小玩在一起,滚在一块。长大了,他去教书,当了教员;我当了农民,种了地。我管他叫大哥,他称我为二弟,像亲哥们一样。
家里只有老校长一个人,确实让人不放心。大哥隔不几天就回来一趟,看看老父亲。
经常这样跑,也不是办法。有一天,他对老父亲说:“走吧,去城里,咱那里有房了,二楼,比家里好。”
“不行,那二亩地谁种?我的狗谁管?”老校长说。
“地不种了,狗带过去。平时,大街上散散步,景点上和人们谈谈心,与老头们下下棋,不比种地强吗!”
“不行。佘不了这个家!”老校长说。
这一天,儿子又来了,说孙子病了,想爷爷;爷爷无奈,只好跟他的车去了。
在县城,住了两宿,第三天一早就想回来,对智礼大哥说:“你们糊弄我,孙子哪有病啊?我马上回去,地里的活等着我呢!”智礼说:“你自己在家我能放心吗!”老校长说:“那有什么,我的身体好好的。生病长灾的,有你二弟呢。”
“顺者为孝”吗,儿子无奈,只好依着他。
那棵大树下,老哥们又围上来,又谈天说地,论长道短,无所不谈了。
“怎么,回来了?不多住几天?”
“是‘活’把你恋住了!”
“老哥,有棋迷,牌迷,戏迷,……还有‘干活迷’吗?”
“咱这老哥就是个‘活迷’!”说着,大伙哈哈笑起来。
“在那儿,咱可受不了!吃饱了没事干,蹓大街,逛花园;要么围在一起打纸牌,咱能过那种日子?”
“儿子有能耐,也应该享享清福了。当今,人们都想往城里跑,就是去不了;你可好,让你去,你不去,这是‘烧的’!”
他笑着说:“从小在这儿长大,一辈子在地里干活,跟这儿亲了,到哪儿也不行,看着不顺眼,住着不舒服。看不到这些庄稼,心里别扭。”
在谁看来,老校长也应该进城,多好的条件呀!可是,他却被这片土地恋住了。
城里大集,智礼大哥把我拽到他的家里。
饭桌上,诉出了他的苦衷。“二弟,你看,这是他的住房。”大哥领着我看了给老校长准备的房间:房间宽宽绰绰,亮亮堂堂;有书橱,有衣柜,有电视,还有卫生间,就等着老校长过来了。
“你二叔就是不过来,我又得跑工作,又得跑家里,怎么忙得过来?”
“家里的事我管,你放心吧!”我说。
“你劝劝你二叔,他跟你有感情,可能会听你的。你劝好了,我就去了一桩心事!”
这个老头真是奇怪,在这片土地上,就像那棵大树,牢牢地扎了根,谁搬也搬不动。我劝了几次,都无济于事。没有办法,只好依着老人,“顺者为孝”吗。
“二胜,过来,摘下那个大吊瓜。”他隔着院墙招呼我。
过了两天,又叫我:“二胜,把这一框子西红柿提过去。”
他家的小院里,种满了瓜果蔬菜,一口人怎么吃得了?
其实,我知道,老校长种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为了吃,而是一种乐趣。
那天收工的时候,大哥来了电话,说是他出差,顺便回家看看,让我告诉老校长。只要找老校长,别处不去,他准在村北的二亩地里。我跑到村北,看到了老校长。他倚着那棵大树坐着,头靠在树身上,红红的落日映照在他的脸上,红光满面,手里还握着那把锄头,那条狗趴在他的身旁,平静地趴着。我轻轻地走过去,叫了声“二叔”,他没有应。我又连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应。我低下头去,仔细地瞅了瞅,把手放在了二叔的嘴上——“哎呀!不好!”我不禁惊叫起来,“二叔,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眼泪立刻涌出了眼眶。周围收工回家的人们,闻声赶来,都惶惶地说:“掐人中,掐人中,或许能抢救过来。”有的含着泪说:“不行了,不行了!手都冰凉了!”
“可惜,说走就走了!”
“到了岁数,都得走这条道。”
“这样的人,再活几十年也不算老!”
望着夕阳下的老校长,我泪如雨下,失声痛哭!……
西边接近地平线的红日,红彤彤的,红彤彤的……,像哭红的眼睛。不,像老校长的脸,他还望着这片土地,热恋着这片土地!
西边的火烧云,先是红在天边,后来迅速向东方扩展着,扩展
着,……很快染红了半边天,染红了整个天空,大地、村庄、树木,都披上了红红的霞。这景象像一首歌,是挽歌,哀婉的歌!不,像一首颂歌,一首赞颂的歌!
王殿龙写于2019年1月24日
附言:这是一篇获一等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