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间盘旋着，顺着翡翠绿的龙河弯弯绕绕。车窗外，雾色清薄。
尽管是在他乡，可这山腰上的公路却格外熟悉与亲切，似乎同我儿时走过的路一样，匍匐在丘壑与云霞深处，静谧又绵长。
那时故乡的江水还没有漫上来，每日天色微明，祖父就行走在一条长长的公路上，从五里村出发，徒步行走一个多小时，到老县城里一个名叫“邵家巷”的地方，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祖父的工作有点特殊，他是一位职业的墓碑石刻人。
在我五六岁的记忆中，似乎每天清早都要跟着祖父走过那一条蜿蜒的公路。夏日的拂晓在天边捻成一缕缕淡粉的烟霞，我看见那山尖上没有落下去的白月兴奋又疑惑，拽着祖父的衣袖跑着跳着要去摘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啊，月亮“噗通”一声就掉进水里了。冬天寒风刺骨的早上，夜色还未褪去，祖父用厚厚的大衣裹着我，一路数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路哈着热气，看迷雾转瞬即逝。春秋两季或是山花烂漫，或是黄叶袭地，祖父给我讲着他那泥土味的童话故事，那时的路仿佛变得色彩斑斓。
这世界上所有的路途终有止境，漫长的公路却总是在意犹未尽中就走完，很快，城里的车水马龙与人来人往就向我们涌来。祖父将我送到幼儿园以后，便去到他刻碑的小巷子里。
祖父只有一张搭着塑料棚的摊位，我时常会在一旁和小伙伴们玩耍，不论我们嬉嬉闹闹得有多大声，祖父手里敲字的铁锤和刻刀錾子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总是回绕在我耳边。玩累了的时候，便会安安静静地待在祖父身旁，看他是如何刻碑的——首先用铅笔和直尺在青黑色的石碑上描出许许多多小方格，再用毛笔蘸了黄色的颜料，按照定碑人给的名单开始写字，祖父边写字边教我认字，那些漂亮清秀的小方字可真是让小小的我伤透了脑筋呀！
等到所有的字都写好，字迹干透后，祖父就开始手工刻字。右手拿起小铁锤，左手握着錾子，与碑面呈大约四十五度角，铁锤敲打在錾头上，以熟练的运力技巧推着錾刀一笔一划，在写好的模字上刻出灰白色的凹陷文字。这项工程不仅需要匠人多年的经验，更考验刻碑者的耐性与细致，一些刚入行的年轻人想要找祖父拜师学艺，总是在兴奋地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以后，就苦笑地连连摆手，直喊腰酸脖子疼、灰尘呛鼻子。祖父也并不生气，笑着对他们说：“我都吃了三十几年的灰嘞！”别人也总爱跟祖父玩笑道：“您字写得这么漂亮，干啥不换个轻松点的活儿呢？”这时，祖父总会低头看看我，用他那沾满石屑的大手摸摸我的脸蛋，笑着说：“我要是轻松了，谁来供我的小孙女读书啊？她以后可是要上大学的哩！”
经过几十年的刻碑生涯，祖父早已是远近闻名的刻碑匠，找他定做墓碑的人有许多都是远道而来。不仅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刻出的图案清晰完整，更因为祖父出手的墓碑几十年都没有一块出现过裂缝。祖父总是选择最好的石料和厂家，有一次祖父和卖石料的老板在家里突然大吵了起来，我躲在门后面，只见两人气得面红耳赤，平时温和的祖父更像是一只全身红毛直立的大公鸡，看得我害怕极了！后来母亲才告诉我，原来是石料老板给祖父塞了几块其他材质的石料，被祖父发现后气得直跳脚，立马通知这个黑心老板来理论。
至此之后，祖父在挑选石材和运石材的时候更加亲力亲为。我一直不能理解，祖父放下他爱看的读物，轻言细语道：“爷爷不只是卖一样东西给别人，爷爷刻的是墓碑，所以要敬重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不论他生前有怎样的作为，我们都要有自己的善意和良心。”可在每次避讳谈到爷爷的“百年”时，他却总是毫无顾虑地叮嘱我们：“以后把我洒在江里就行，正好去看看大好河山哈哈！”
后来，祖父一直不肯停歇地刻碑，三峡移了民，江水淹没了五里村，县城也搬到了更远的新地方，祖父的摊位就跟着去了新县城。不过在那里，祖父苦苦思虑了三年后终于“狠下心”租了一间十来平的店面。上中学的时候，我和祖父再也不能走同一条大马路了，我挤上了去学校的公交，祖父却依然坚持徒步行走。渐渐地，我淡忘了祖父“叮叮当当”的刻碑声，直到有一年寒假，母亲让我去给祖父送东西，我下车到祖父对面的公交车站时，看到小小的房子里，一位已鹤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脊，戴着老花镜，全身都落满了灰尘，他的双手却不停地在轻轻敲打。虽然隔着一条马路，但我知道在那碑面飞扬着尘埃之下，一个个方正遒劲的汉字正在铿锵而生。
到我实现了祖父毕生的心愿，上了大学后，在所有人的劝诫下，祖父才终于舍得放下了手中的錾刀。那一年，祖父72岁。
等到我自己参加了工作，祖父笑着说：“现在该轮到你吃灰咯！”
“爷爷，我们现在都是无尘白板，不用吃粉笔灰了。”
“粉笔灰是可以不吃，可学生肯定会让你碰一鼻子的灰呀！但是不要怕，你也会有一把自己的錾刀的……”
如今祖父在家颐养天年，再也走不了那么漫长的路，而我已踏上了自己人生的路途。此刻公交车还在缓慢行进，车窗外蜿蜒绵长的龙河，一直伴着我去向那远山深处。那里会有四季的轮转，会有孩童的欢笑，也会有高悬的明月。
以及那一些沉默而青草丛生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