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也许是青葱岁月里的一些往事,也可能是青年时代的一段心路历程。当我凝视2000年4月拍的中学毕业照时,我觉得,一切应该从1999年的秋天说起……
一、最初的时光
在我沉甸甸的记忆里,1999年的秋天来得微微有点迟。我9月份上初三,第一次走进99班的教室时,唏嘘不已——班里四十多个同学,我认识的不到十个,而三年初中我们每次升级学校都会重新分班,以致我们每到一个班时认识的人都不足三分之一。还好,我刚到99班的同桌锋曾是我初一时的同桌,两个人相处得很是融洽。
记得是一次课间操散操后回教室的路上,同桌锋忽然开口喊住一个身材窈窕的女生,这个女生回头冲锋说道:“喊什么喊!见鬼了吗?”声音并不怎么悦耳,倒是颇为清亮。过了几日,我算是和这个女生有些“交情”了,但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时,居然叫错了,她姓尹,我却念成了伊。开学一个多月后,因为班主任重新调了座位,我坐在了尹的前面,同桌却已不是锋了,是一个姓兰的同学。有一次和尹聊天,我知道了她家在我们隔壁村,然而即便是今天我也不大清楚尹会不会讲羊山话,她们黄洛村大部分人讲羊山话。
陈年的印象中,尹很爱笑,十分活泼、开朗,钢笔字写得很好,苍劲而工整。当时李深的《窗外》和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响彻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尹感到无聊时,就会问我要笔记本,抄一些歌曲(词)放我笔记本里,如《同桌的你》、《心太软》、《梦醒时分》等等歌曲,她苍劲且工整的字体在笔记本上径直延伸,就像巍峨的长城在崇山峻岭中径直延伸,连绵不绝。我当时对英语课倍感厌恶,于是经常让身后的尹替我写英语作业,她从来不拒绝。有一次尹又替我写英语作业时,同桌兰见我悠哉悠哉地看着《故事会》,他却挨绞尽脑汁地写英语作业,很是“气愤”,回头抱怨尹道:“他是你老公啊!你总帮他写英语作业,却从来不帮我写过一次英语作业!”尹柳眉一竖,笑着对兰说:“他是我老公,你有意见啊?我帮我老公写英语作业,关你什么事!”用现在流行的话讲,我差点被尹的彪悍雷倒了。
尽管尹和“文静”、“娴淑”等词语沾不上边,但她偶尔也会流露温柔的一面来,如吃零食时总会塞些给我,每次到商店买东西前也都询问我:“我去商店一趟,你需要我帮你买什么东西吗?”我摇摇头,十几分钟后书桌上总会有几颗糖,几块饼干,或一包瓜子,都是尹给我的。我也渐渐习惯了尹的存在,每次进教室看不见她身影的话,我心头常常泛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月末回家拿生活费,我厌倦父母日夜争吵的时候,似乎也尝透了思念一个人的滋味,总想早些返回学校,原因好像是想早点看到尹,这是喜欢上一个人的迹象吗?少年的我不大清楚。
像尹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自然不缺乏追求者。其中有个追求者绰号叫三弟,是我初二时的好友,我们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不过,对于三弟如何认识尹的,我一点都不清楚,他上初三被分在102班,而初二同班的一年里我也从来不见他和尹见过面——还真有些奇怪了,有个晚上准备进教室上晚自习时,三弟忽然给我一封信,托我替他拿给尹,我虽然感到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把这封信交给尹了。至于,尹回信里说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是见三弟看完信后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晚上的晚自习前,三弟又拿了一封信到我们教室找我,继续托我转交给尹。我是下了晚自习后,才把信交给尹。
尹一边拆开信来看,一边笑着问我:“你老是帮别人拿情书给我,怎么不自己写封情书给我呀?”我腼腆地笑了笑,脸微微红,却不发一语。想来,当时尹没能吟出“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这样的诗句撩拔我感情的那根弦,也可能是爱情于我远远没有一双皮鞋或一个耳机那么有诱惑力吧?我坐在座位上看《辽宁青年》入迷时,尹拿她草稿本拍拍我的后背,我接过一看,见草稿本上写道:“干嘛不理我呀?”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不由得一愣,回头问尹:“你想说什么话呀?”把尹气得直翻白眼,最后娇嗔一句你笨死了。
“我很笨么?”我嘀咕了一句,就继续看《辽宁青年》了,近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即将至元旦时,在太平中学读初中的小学同学佰写了封信给我,他在信里夹了张照片,向我打听尹这个人后我才知道,尹曾和我一样在太平中学读过初一,不同的是我初一下学期就转到石别中学了,尹却是在太平中学读完初一才转到石别中学读初二、初三。而在太平中学读初一时,尹和佰同在慢班16班,当时我在尖子班13班,所以彼此不识对方。
到了流行赠送明信片、卡片的元旦节里,我与尹之间很是奇怪,竟都没有赠送一张明信片或卡片给对方。按理来说,尹当时是班里我最愿意亲近的女生,我也总是最喜欢在她面前表现自我,却又何故连一张明信片或卡片都不肯赠送她?这像一个迷。
我盯着语文课本,朗读《陌上桑》中的诗句:“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脑海里从没有闪现过“罗敷”这位佳人的影像,可是,听着动力火车深情地演唱:“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当太阳不再上升的时候,当地球不再转动,当春夏秋冬不再变化……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散,不能和你分散……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我有时会怔怔地望着尹的面容,恍惚了大半天。那古朴的教学楼后面有个鱼塘,面积约三、四亩,据说是一个保安和几个教师搞的副业。我们教室在三楼,即最高的楼层,而教学楼和鱼塘之间隔了一排花圃,晴天时教师公寓楼、万紫千红的花儿、碧空中的白云,都会投影于鱼塘中,构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美。
尹则常常伫立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花圃、鱼塘、鱼塘中的倒影,整个人显得异常沉静,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我好几次看见,轻柔的风俏皮地撩拔尹的鬓发,尹却一动不动,伫立窗前,像一幅画,也似一段清纯的时光。微红的脸,含羞的笑靥,温柔的眼波,轻扬的长发,窈窕的身影,一一嵌入岁月深处。当水瘦山荒,寒意切肤时,我们放寒假了……
二、被春雨淋湿的少年心
寒假里,学校突然决定要毕业班的学生补课,于是在家过完大年初三,我次晨就返回学校了。在熟悉的教室里,每天,我依旧习惯和尹说说笑笑,她依旧替我写英语作业。有时看见自己英语作业本里的字和尹作业本里的字几乎一模一样,我总忍不住对尹说道:“帮我写英语作业时,你就不能把字写得差些吗?你看,我作业本上的字跟你作业本上的字一模一样,很容易被英语老师看得出来是你帮我写作业!”尹有些撒娇地说,人家写的字本就很好看嘛。我嘀咕了一句:“那个马不知脸长。”显然被尹听到了,她往我肩膀上擂了一拳,嗔道:“哼……好心没有好报,我捶死你!”我眨眨眼,对尹说,她又粗鲁了。尹格格地笑了。
……
日复一日的逝去,没多久,就到元宵节了。学校原本不打算放假,无奈食堂的几位师母皆有事,抽不出空来给补课的毕业班学生煮饭、煮菜,学校领导们最后只能宣布放假,让我们回家过节。当时是个细雨纷飞的早晨,我们上完两节化学课,才知道学校放假的消息。班主任走进教室对我们说:“学校虽然放假让你们回家过节,但你们回家路上不要乱搭坐非法营运车,或者在家里干什么活时都要记得注意人身安全……过完元宵节后,你们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老历二十号这天就回学校报名注册,学校二十一号正式上课!”话一落地,教室里立即爆出一阵阵欢呼,个别同学甚至高喊:“回家万岁!”弄得班主任摇着头,走出教室。我挑了两本书,准备带回宿舍时,尹忽然塞了一张纸条给我,里面写道:“元宵节快乐!”我看完,回头对尹说:“你也一样,元宵节快乐!”
但我们的运气都不怎么好,只能搭坐一辆宜州至北山的班车,到一个名叫大湾的地方,下了班车后还要步行十多里路才回到家。如果我们能坐车到屯蒙圩的话,那么,我们只挨步行三、四里的路。在大湾时,尹和她们村里的一个女孩(隔壁班的女生)先下班车,我和村里的两个女孩(她们曾是我的小学同学,但上初中后我们都没能分在过一个班)随后下车,可能是有陌生人的缘故,我和尹都不与对方说一句话。尹和她们村的女孩走在前面,我和村里的两个女孩走在后面,几个人都没带雨伞,只步行了一会儿,头发、肩头就被清冷的细雨浸湿了。
为了吸引尹的注意,我故意大声地和两个小学同学说话。走在前面的尹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俏皮的春风不时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而飘飞的长发和窈窕的身影,一直牵引着我的目光。两拔人马起初的距离不到10米,可是,渐渐地拉大了……20米……30米……40米……只剩两个移动的小黑点,最后小黑点也没了。遥望远山含黛的景色,我恨恨地想,都怪两个小学同学不解我心思,在我加快脚步时,她们却是慢吞吞的,生怕踩死了蚂蚁后遭天打雷劈。“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笑着对两个小学同学说:“你们两个人走路的速度不是一般的慢啊!如果现在日本鬼子进村的话,照你们这样的走路速度,估计挨死七八十回了……”两个小学同学自然听不出我话里有话,格格地笑着,觉得我这个人十分幽默,有趣。
伴随笑声的,是清冷的雨,和浓重的泥土味。那早春的雨,一会儿稠,一会儿疏,却出奇的冷,我感觉自己不仅身上湿了,连心也有点湿了。抹一把脸后,似乎更清晰地感受到春风的轻柔。是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么?
终于回到家了。过完平平淡淡的元宵节,下地干了四天的农活,身心俱疲。我揣着几百块钱,到学校报名注册的早晨,也是细雨蒙蒙。黄昏时分,从学生公寓楼前的保安室门外,和尹共一把雨伞到教室里上晚自习时,她忽然问我:“那天在大湾下班车后,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跟我讲?”我先是有些诧异,接着,傻傻地问尹:“你不也是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么?”尹跺跺脚,娇嗔:“那么多人面前,我一个女孩子家怎好意思主动和你打招呼?”
我转过头,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上下打量了尹一会儿,便对她说:“原来你脸皮也有薄的时候啊!我以为你脸皮会一直厚如城墙呢!”尹“哼”了一声,轻轻捶了我后背一拳,急于上教室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竟然是我和尹之间最后一次亲密、恣意地开玩笑……
三、无声的告别
开学的第二天晚上,班主任就重新调整座位了。我被安排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第6排),尹依旧坐在前面的第二排,但坐在尹左右座位的是,两个与我关系并不怎么好的男生,他们一天到晚都围在尹的身边,和尹说说笑笑。我和这两个男生倒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只是他们家境显得有点好,骨子里言语里有些瞧不起像我这样家境不大好的同学。
每次看到尹和她身边的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的样子,我先是“吃醋”不已,继而感到一阵失落,于是渐渐地不再和尹开什么玩笑了……日子一久,彼此都漠视了对方。好像是,一个晚自习吧——同桌石看完一本封面很旧的书,忽然扔给我看,他说:“这本武侠小说蛮好看的,你试着看一下,我不骗你!”我接过书一看,只见小说的书名叫作《神州传奇》,它是我人生中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由与尹生疏后而滋生的失落感,在戊老笔下的江湖中、刀光剑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2000年6月,我参加完中考,揣着巴掌大的毕业证回家时,对中学时代没有一丝留恋,对尹没有一丝眷念。由于没有任何读高中的念头,纯粹是到考场里“玩”了几天,我中考的成绩自然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流火的七月里,哥哥因为感情受挫,突然卷了家中的全部积蓄两万多元,离家出走,导致父母吵架的恶习日愈严重起来。母亲打从心底愿意供我读书,父亲则是坚决反对,在我还在上初二时,他就一直在村里的很多公共场合说:“我现在就养一头小牛,等我家四儿初中毕业后,我就让他拿小牛去犁田犁地……”因此,我参加中考后一些中专学校寄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父亲手里,他只看一眼,就直接搓成一团,扔到大门外面,再跟母亲吵得脸红脖子粗,才肯罢休。
我每次听到父亲不可理喻的指责,常常黯然神伤良久,却一直在心里想着,自己在家里攒下些钱,办了身份证后就和村里的一些青年人到广东下面打工,再也不回家了……是母亲改变了我的想法。8月,阳光甚是明媚的一个早晨,我刚起床,母亲忽然间很温和地对我说:“四儿,我跟你爸说你从小就很聪明,每回考试都能拿张奖状回家,不像你哥哥、姐姐连个初中都考不上……以前你爸不支持你读高中,是想让你初中毕业后回家种田种地,一家人努力盖栋楼房,好让你哥哥娶个老婆……刚刚你爸也跟我说了,你去补习一年后要是考上高中的话,他再也不反对你读高中了……”我于是听从了父母的安排,9月初到陌生的矮山中学补习。妹妹也跟着从石别中学转到矮山中学重读初一。
起初,矮山中学的领导们打算搞个补习班,但开学一个星期后只有我们十多个补习生,只能作罢,将我们十多个补习生分到几个应届班里。我被分到83班。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回家拿了生活费,返回学校时,是个非常闷热的下午,因为没有钥匙,进不了宿舍,只好坐在宿舍外面,背靠着一面墙壁打盹,一阵凉风拂面,睁开眼睛,远远的就看见,尹怀里抱着一床叠得方方正正的棉被,缓缓向我走来……
四、和父亲去过她家一次
想不到,尹居然像我一样,辗转到矮山中学补习。只是,这个在异乡重逢的下午,我和尹依旧没有跟对方打声招呼,惊讶过后,望着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里虽有千言万语,但早已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任凭俏皮的风,时不时撩拔心底那份莫可名状的情愫。沉闷的晚上,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时,同桌朱忽然问我:“石别,隔壁班来了个补习生,女的……听说她跟你一样,以前也在石别中学读过初中,你和她认识吗?”我摇着头撒谎说,不认识。但不知怎地,听到尹分在隔壁85班后,那久违的失落感竟又重新回到我的心间。
更为奇怪的是,在矮山中学补习的这一年里,我和尹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原因或许是我们都是很骄傲的人,十分倔强。当时我心里想,她不主动和我说话,甭想我搭理她……尹几乎是平平淡淡地度过一年的补习岁月,我则不同,名动校园。
至于我名动校园的缘故,皆因二人和一职使然。第一个人是语文老师罗艳琼女士,她是年级教学组的组长,见我作文写得好,就把我的作文和其他班同学写得好的作文油印成册,发给全校师生阅读;第二个人是我的妹妹,她的学习成绩十分好,段考和期末考试的成绩为年级第一名,这让全校师生赞扬不已,于是很多人“顺藤摸瓜”般地知道她还有个哥哥(我)作文写得十分好;一职,即宿舍舍长一职,2000年9月入住108宿舍不久,几个补习生和几个应届生一致推选我做舍长,班主任更是亲自跑到宿舍里点名要我担任舍长一职,后来在我的“英明”领导下,108宿舍每周都评上文明宿舍——奖品分别为两瓶大瓶的洗发水、五个香皂、两盒大盒的牙膏、一包5公斤的洗衣粉,和一面绣有“文明宿舍”四个大字的红色锦旗。不过,锦旗是流动的,哪个宿舍评上文明宿舍后就可以把锦旗挂在门上一个星期。每周星期一举行完升国旗仪式后,我都会走到旗杆下,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从校长手中接过锦旗和其他奖品。我想不“红”都难!我想不成为“校园名人”更难!
实在是一段难忘的岁月。
108宿舍里的“兔崽子”们一度荒唐至极,居然拿洗发水当作沐浴露,用来洗澡;其中一个“兔崽子”更是吃饱没事干,突发奇想,在锦旗上写了“雄霸天下”四个字,害得我在全校师生面前被校长点名批评,最后还被罚洗锦旗干净。十几个补习生里,我的成绩并不是最好的,但我是唯一一个凭着成绩上台领过奖状的补习生。在我叱咤校园的时候,我相信尹一定听到过很多人提及我的名字,然她心里有何感想,我就无从得知了。唯有翻看旧的笔记本,看到以前尹抄写的一些歌曲时,眼前才偶然浮现她的影像。
知道父亲认识尹,时为2001年5月的一个傍晚,我们毕业班忽然放假,学校叫我们回家通知家长次日下午到学校开中考动员大会,当我走出学校时,建安的末班车(我们村的班车)已经回村,尹平日里也是坐我们村的班车回家,所以我满脸焦急时站在十多米外的她脸上也尽是浮躁的表情,日落时分,在城里做完生意的父亲路过我们学校,他骑着一辆破旧的“嘉陵”牌摩托车,停放路边,远远的就大声问我:“四儿,你们放假啊?”我点点头,朝父亲走了过去,父亲似不经意间看到尹,他走到学校大门口对尹说道:“满妹(长辈对亲朋家里最小的女儿的称呼)啊,建安村的班车已经回村里了,我摩托车后座上驮了个大铁箱,没法搭你回去……你坐洛岩的班车到洛岩路口下车,我一会儿搭启仕回去,路过黄洛村时进你家叫你哥或你爸骑摩托车到洛岩路口接你……”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父亲居然认识尹。看样子,两人似乎还很熟悉。尹笑着点头,听从了父亲的安排。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四儿,刚才跟我讲话的那个满妹以前也在石别中学读过书,你和她认识吗?我小时候到她们村里读小学,她爸尹文杰和我同一个班,中午放学后我经常去她家玩,她奶奶经常煮一大锅的粥让我和她爸吃……”我“哦”了一声,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告诉父亲,尹在石别中学读初三时和我同一个班……父子二人到黄洛村进尹家时,天色已黑,伸手不见五指,尹的家人吃晚饭到半,其中有几个客人,一对中年夫妇(尹的父母)一面忙着起身拿碗、筷子、酒杯,一面热情地招呼我们父子入座。父亲笑着从尹的父亲手里接过一根烟后,将尹搭洛岩班车到洛岩路口下车的事告诉尹的父母,她哥哥立即到堂屋里推出摩托车,骑摩托车到洛岩路口接尹。我当时身上的书生气很浓,人也十分实在,低着头扒完两碗饭,对尹的父母说了一句“叔、叔娘,我吃饱了,你们慢吃。”就独自一人到尹家主屋的客厅里,坐在一张沙发上,打量尹家的客厅。
进客厅前我看到尹家是三层的楼房,心里委实羡慕不已。我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没多久,尹的母亲忽然走进来,笑着将几个柑子往我手里塞,我推辞不拿,尹的母亲劝道:“阿弟,吃呀!这柑子蛮甜的,一点都不酸……阿弟,来到叔娘家里,你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害羞……”我终于不再拒绝了,但我把柑子放在沙发上,并不吃,听到尹的母亲问道:“阿弟,你爸讲你以前也石别中学读过书,那你认不认识我家明晓(尹)?她以前也在石别中学读过书。”我点点头,有些拘谨地回答说,自己曾和明晓同一个班。
尹的母亲连忙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一会儿我家明晓回来了,你们两个可以好好聊天,阿弟你不要急着回家,在我家住一个晚上,或者住几天也行,到时你跟我家明晓一起回学校上课……”我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却很矛盾,既盼望能在尹家与尹见上一面,又有些怕见到她——主要是,觉得真个见到尹了不知跟她说什么话。我随手抓起沙发角落里的一个布娃娃,恍惚中听到尹的母亲笑骂:“呵呵,这个明晓啊,见了什么东西都想买,买完又不收藏好,搞得家里到处都有她的玩具。”我不由得出神了大半天。
我最终还是没有在尹家里见到尹,父亲喝完一瓶啤酒,寻了个借口,就载着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微凉的风,旧日的事,使我心里百感交集。
2001年6月,我再次参加中考,月底填写完志愿后,和尹又一次无声的告别了……
五、弥漫信笺里的情谊
几番争吵,年过半百的母亲神情显得有些狰狞,近乎咆哮父亲:“养了五个孩子,要是没一个能上高中的话,我也不呆在这个家了!我离家出走,走到哪里死在哪里,总比死在这个家里好!”语调苍凉而悲怆,使父亲紧咬的门牙松开了。
于是,我2001年的秋天又重新到石别中学读书了——高中。别了一年,校园依旧,也还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高一时,我万万想不到,班里竟有一位老同学与我同班,她叫莫,读初三在99班时她和尹是好朋友,后来我到矮山中学补习时候她也曾给我写过几封信。我和莫算得上是朋友吧,她家在石别街上,是个外宿生,寂寥的日子里我经常托她帮我去街上的书店里租武侠小说,或拿武侠小说去书店里还。
初冬的一个下午,莫拿两本《寻秦记》给我后,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对我说:“尹明晓叫你写信给她,刚才我给你的那张纸里有她的地址和邮编,你看着办吧!”这时我才知道尹在金城江的卫生学校读中专,然感诧异,连忙问莫:“她怎么突然叫我写信给她呀?”莫撇撇嘴,不大客气地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好摇摇头,给少年玩伴东写了封信后,也顺手给尹写了封信,告诉她,曾经99班的同学中有谁在石别中学读高中。因为听刘德华《一起走过的日子》有所感触,我在信末写了一句话:“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挺难忘的!”这倒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含义,只是,每次站在宿舍外的走廊上,望着初中部那栋古朴、陈旧的教学楼时,心头总有些惆怅的情绪。
我高一下学期的同桌叫刚,他是尹的嫡亲表哥,跟我说了很多尹家里的事情。我正是从刚口中知道尹还有两个姐姐,让我有点无奈的是,刚是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整天满嘴跑火车,喜欢胡说八道,尹打电话到宿舍找我时,若刚先接听电话知道是尹后随即胡说八道,什么“他一天到晚泡妞厉害死了!”或“他是个老实人的话,世界上的坏人早就死绝了!”之类的话从刚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就像长江之水一发不可收拾,惹得我有时几乎怒火中烧了。
最后一次收到尹的信,是2002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信的开头写道:“不经意间,总有一股怀旧的思绪悄然爬上心头,于是想起你来……”挺文艺的,至于信的中间则是写着“假如有一天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你也许是我的首选男友……”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却不能使我心湖泛起丝丝涟漪,想来是我当时正暗恋班里一个女生的缘故……在这封信里,尹还给我寄了一张个人的生活照,但照片中尹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衫和一条洗得发白了的牛仔裤,站在一条水泥路上,从色彩上看,拍摄照片的时间应该是黄昏时分。我因没有个人生活照,后来很坦然地没有给尹回信。
到底过了多久,我现在已不大清楚了,只是模糊地记得有一次回家拿生活费,恍惚间想起很久都没有收到尹的信了,就往她们宿舍打了个电话,一个声音很娇柔的女生说:“尹明晓上个月就已经不读书了,我们没有她家的电话号码,你要是有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可以打她家的电话找她……”我“嗯”了一声,轻轻挂断电话,情绪很是低落,分不清心里是遗憾多些?还是忧伤多些?
自莫转学,加上又不与刚同一个班后,我身边的同学都不认识尹,也就没人在我面前提及尹了,而后经历的事一多,我想起尹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心头倒是时时被一种冷冽的忧患意识紧紧缠绕,总难消散。
……
2004年6月,到宜州城里的一中参加完高考,回到石别中学的头天晚上,我和慧、旋坐在操场的一溜空地上,回忆起自己在石别中学度过的五年时光,也轻轻想起了尹,想起那些亲切而恣意开的玩笑,我一会儿笑,一会儿感伤,心里很久才能平静下来。
回了家里,干了两个月的农活,面色黝黑,我也该到金城江读大专的时候了……
六、只是祭奠逝去的青春
在我还没走进金城江读大专前,初中及高中的同学里,只有尹一人在金城江上过学。我溜达过的地方,大概也曾有过尹的足迹。
我们大一军训结束时,十月到了——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西风虽没凋碧树,但吹散了酷暑的炎热。一个云淡风轻的上午,我刚起床,同学胖子近乎是央求我:“文艺委员,一会儿吃完早餐,你能不能陪我去卫生学校看一个网友?我不熟悉金城江,一个人去怕找不到卫生学校。”这使我感到诧异不已,因为胖子是外地的,口中的网友还是他来金城江后才认识的,犯得着一大清早就屁颠屁颠地去见一个陌生人么?我当时还不会上网,自然难以理解胖子的心思,但从他身上隐隐看到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腼腆而羞怯,所以最后还是点头答应陪他去见网友了。
坐4路公交车。在车上,我笑着对胖子说道:“胖子,叔叔今天算是陪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小子以后可要好吃好喝伺候叔叔!”然而望着车窗外陌生的风景,我却恍惚了良久,直到下车站在卫生学校大门外时,才真正明白自己肯陪胖子见网友的原因——想看一看有过尹的足迹的校园,祭奠一下那逝去已久的青春。
胖子在校门外的水果摊买了几斤水果,就打电话到网友的宿舍找网友,结果网友不在,接电话的是网友的一个同学,她对胖子说:“XX不在宿舍,她在教学楼那边弄板报,我现在就去叫她回宿舍,你二十分钟后再打电话过来。”于是,胖子二十多分钟后再打电话到女生宿舍里找XX,接电话的虽是XX本人,可她在电话里说道:“……对不起啊,我和同学正忙着弄板报,抽不出空招待你们。你们先逛逛我们校园,我有空了再打电话和你们联系……”我和胖子只好按XX的话做,在陌生的校园里东游西逛。两人逛累了,就坐在一张石桌边扯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阳光从绿树枝叶的缝隙间渗落到石桌上,微暖。我默默地摆弄胖子半新半旧的摩托罗拉牌手机,始终没有告诉胖子,自己曾有一个初中同学在卫校(卫生学校)里读过书。以致胖子再三向我道谢,谢谢我陪他到卫生学校看网友。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XX才打电话跟胖子联系,让胖子到她们女生宿舍与她见面……胖子于是挂断电话后就提着水果去女生宿舍跟XX见面,我没有跟去,独自一人坐在石桌边抽烟。胖子去得快,回得也快,前后不到十分钟,似有些苦笑地对我说:“我们这就回学院吧!”我先是觉得有点愕然,继而很粗鲁地对胖子说道:“操!你小子见的是啥破网友?我们从早上十点多钟等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钟,她却连顿午饭都不肯请我们吃,够小气的!”而这次陪胖子见网友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平淡中,度过三年的岁月。
我再次听到尹的消息,是2007年7月的一个上午——我回家办第二代身份证,在去北山镇派出所的路上,父亲忽然问我:“你还记得尹文杰家的那个小女儿么?她以前和你一样,也在矮山中学补习过。”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父亲已笑着说:“她去年嫁去朝阳村了,已经有个小孩……估计小孩现在已经有八九个月大了……”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因为处于热恋中和将要到广东打工,听到尹已为人妻人母的消息后反应很是平淡,不激动什么。
一个星期后,天空深蓝的一个早晨,打点好行李,我就匆匆走出家门,坐着班车,到广东阳江打工了……
七、在班车上偶遇
我在广东呆了两年,几乎尝尽了各种况味。从阳江到珠海,从珠海到佛山,一度蓬头垢面。2009年2月底辗转到南宁时,我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却不料,不仅工作没有找到,还差点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无奈之下,我4月份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回金城江,进一家国有控股企业当工人。
2011年3月中旬,同事朗家的母狗生了五只小狗,朗笑着对我说,等小狗长大了,他要送一只给我。我没有拒绝朗的“礼物”,于是五月份时有了百里送狗回家之举——我把小狗装一纸箱里,在宜州怀远车站上班车后,将纸箱塞到座位(班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下,纸箱里的小家伙可淘气了,非要我把手伸到纸箱里给它舔,它才不“汪汪”地叫着,我用右手轻轻抚摸小家伙小脑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一抬头就看见尹站在车门边,她腰间缠挂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声音依旧如初中时清亮,只是身材显得丰腴了很多,我们虽然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但彼此仍能一眼认出对方来。尹走近跟前笑着问我:“好多年不见了,你身上都没有多少变化。现在你在哪工作呀?工资一个月多少?”
我轻轻回答:“在金城江一家工厂做工人,工资不怎么高。”接着,向尹问道:“你呢?现在做什么啊?”
“我帮人家(私人班车的车主)卖票,一个月八九百块钱,差不多饿死了。”尹摇着头,蹲下身,像我一样轻轻抚摸小狗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这只小狗好可爱哦!”我轻轻“哦”了一声,心神忽然有些恍惚,听到尹问:“你结婚了没有?”
“我这种人哪会有美女看得上啊!”我摇摇头,脸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表情。尹像是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笑着打趣我:“这就难讲了!我看啊,不是美女看不上你,而是你看不上人家,你眼光太高了,望到天上去了……”我呵呵一笑,不语。两人相互保存对方的手机号码后,班车缓缓开动了。
车上的乘客一部分是我们村的,另一部分是邻村的,尹开始卖票时都很顺利,但到了中间就显得有点受气了,票价10元一张,一个中年男人只给9块钱,尹笑着对中年男人说:“阿叔,你还差一块钱。”中年男人不仅不肯补这一块钱,还骂骂咧咧地指责尹: “你这妹子少收一块钱会死去啊!”尹涨红了脸,仍叫中年男人补一块钱。在我看来,尹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农村人(一部分)总有些爱占小便宜的习惯,如果少收了这个中年男人的一块钱,那么后面的人买票时将会效仿中年男人,纷纷少付一块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尹终于从中年男人的牙缝里掏得一块钱了,可她却要忍受中年男人的谩骂,“少收一块钱你全家会死绝啊!老子以后有钱买小车的话,打死老子都不坐你们这种烂班车……”这粗鲁不堪的话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忍不住地想:尹当年要是在卫生学校读完中专的话,说不定在市里某个医院当了护士,境况会好些吧?
不知不觉中,到了朝阳村,尹站在车门边向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并且笑着说:“我到家了,先下车了。”我点头表示知道了,望着尹下车后走进一条小巷子里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在感叹中越走越远,终于,走进了岁月的深渊。
班车开到朝阳村口,尹突然打电话笑着跟我说,她忘记叫我进她家坐一会儿了。“呵呵……”我笑了笑,轻轻说,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彼此好好珍重就行了。我当时的手机彩铃声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尹说很好听,是一首她很久都没有听了的老歌……我默然不语,挂断电话后,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思绪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纷飞,沉淀。
……
我们相互把对方的QQ加为好友。从尹发给我的短信和QQ空间的日志里,我看得出她婚后的生活并不怎么好,却也无能为力。有时只是把在书籍中看到的话转发给尹,如“人生没有永恒的幸福,也没有永恒的痛苦。”等话转发给尹看后,她常常跟我说,每次和我聊完天后她都很快乐,心里不怎么沉重了。我几次回家都不见尹在班车上卖票,按捺不住好奇心,遂主动打电话问尹,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帮人卖票后,孩子在家他爸也不看管,弄得孩子一天到晚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我看到孩子好可怜,就不帮人卖票了。这种天在家养蚕(桑)没有技术,几乎都没有什么收入;打牌又老是输钱,烦死人了……”我良久无言,最后找了个借口,就轻轻地把电话挂断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给尹打过一个电话,或发过一条短信。至于原因,我也没法说得清楚。
入秋后的一个早晨,秋意浅现,我还没起床,放在床边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响起来了……
八、终究没有在金城江见面
有点意外,电话居然是很久没有联系的尹打的,她在电话里说,她心情不大好,想带着孩子出门散心一、两天。轻轻问我:“要是我和孩子到金城江玩,你有空陪我们吗?”我想了想,告诉尹:“我白天上班,晚上可以陪你们逛白马街。”
“哦……”尹的语气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不大好意思地问我:“那……晚上我们住哪呀?整个金城江我就只认识你一个人。”
“我晚上请你们吃完饭,就到宾馆给你们开个房间,然后再陪你们逛白马街,你觉得好不?”我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屏息静气,等尹答话。尹却又一次不大好意思地跟我说道:“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宾馆,有点怕。”这下我有点傻眼了,住宿闹市的宾馆里有啥好怕?我皱着眉头想,自己总不能把她们母子安顿宿舍里吧?踌躇了一会,我很是洒脱地对尹说:“那我多开一个房间,住你们隔壁,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什么了。”
“好啊!有你跟着住宾馆里,我放心多了……好多年我都不去过金城江了,也不知道金城江变化了多少,心里挺怀念以前在金城江读书的日子……你先上你的班吧,到了金城江我再打电话跟你联系。”尹渐渐松了口气,整个人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我八点钟准时进车间上班,但想不到,在车间办公室签到时,同事陆哥突然拍着我肩膀对我说:“阿四,今天我妈八十岁的生日,下午四点钟下班后你坐我摩托车,跟我去我家吃顿便饭……嗯,我就只叫你一个人,你不要跟其他人讲今天是我妈八十岁的生日,毕竟家里没有准备什么好菜,要是其他人买礼物去了,会招待不周的……”我愕然,好生为难之际,尹忽然发短信跟我说,她姐姐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她需要回娘家和姐姐见一面,不能来金城江了。我于是回短信说:“理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好好保重身体!”下午下班后,5点多钟,心安理得地坐陆哥的摩托车,去他家给老人祝寿。
在去陆哥家的路上,秋雨淅沥沥的,郊外的田地里烟光凝聚,暮色笼罩下的山峦一片青黄。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点着叼在嘴角的香烟,却不知怎地,陆哥忽然间语重深长地劝我:“阿四,一年来一年去,人很容易老的,你该找个老婆了……以前在学校读书时,你就没追得过一个妹子吗?”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感慨地说:“年轻时,有些事不大懂得;可你真的懂得这些事了,人却已不年轻。”目光忽而有些迷离起来,金城江这座城市给我的回忆太多了,愉快的和忧伤的,都刻骨铭心。一些人,一些事,便是幽然远去,依旧不时浮现脑海。我和尹终究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也终究没有在金城江见过面。
秋尽,冬至。而隆冬一过,春节到了。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坐在新宅门边,嘴里叼着一根烟,发短信跟旧日的老师、同学们拜年后,自然也给尹发了一条祝福的短信。午后,四岁的侄儿拿我手机玩游戏时,不小心拨到了尹的手机号码,我原本想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可想不到,听筒里传出一句熟悉的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很机械的声音,使我想起,尹的QQ头像也已灰暗好长的时间了。尔后,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我初六返回厂里,却万万没有想到,年前突发的“1.15龙江河镉污染事件”竟然导致偌大的国营企业倒闭了。夏天到,无力改变的事接连发生,我只好再次依依不舍地离开金城江,到一个陌生的小城谋生……
九、我心素已闲
辗转到南丹这座小城谋生时,正值流火的七月,我心理上的落差,很像夏坚勇《驿站》里说的:“人生的痛苦大抵在于从一种生存状态跌入另一种低层次的生存状态,打击之初的创痛往往最难承受。”事实上,我初到南丹时的境况比夏坚勇说的还要窘迫——在陌生的小城里,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任何亲戚,凄然的孤独感总是紧紧裹住身心。丹泉酒厂不包吃、住也就罢了,居然上班三个月了也不发一分工资。
仍是不知不觉中,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总算适应了南丹小城的一切。当我在笔记本上写“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一诗句时,清晰地感受到2015年的春天迈着轻盈的脚步,风情万千,踏上阡陌。
春风骀荡的一个夜晚,高一同桌刚忽然出差至南丹。久别重逢,我们自然要推杯换盏一番。两个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却仍孑然一身,坐在灯光璀璨的夜宵摊前,提起高中时代的一些往事,刚忽然问我:“你这种天还跟我表妹尹明晓有联系吗?”我先是一愣,接着,摇头回答:“几年前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刚笑着说:“我也有七、八年没见过她,没和她有联系了。她刚结婚时,我去过她家一次,她老公看样子显得有些老,当时我一边拿出烟发给他,一边说‘叔,抽根烟!’听到旁边有人笑,我才知道他是我表妹夫……”我附和地呵呵笑了几声,望向远处音乐震天的广场,神情有几分落寞,也有几分洒脱,轻声低吟:“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把刚弄得抓耳挠腮了大半天,仍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我思忖半晌,觉得自己和尹之所以没有刻意地见一面,没有刻意地联系,主要是彼此间从来没有揪心的思念过对方。
又一个流火的七月了。午睡醒来,窗外的斜阳已西沉,我看到尹灰暗了四年的QQ头像突然闪亮起来,很是意外,主动给尹发了一条信息:“还好吧?”
尹很快就回了信息说,好啊。很直接地问我:“你呢?还是一个人呀?”
我简简单单地打了个“嗯”字,发过去。尹却慨然一叹:“可惜了,你不是那个陪我走到最后的人。”这让我有点糊涂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只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图片。
没几分钟,尹又发了一条信息说:“不过,你永远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我选择了沉默,自己和尹之间有过友情?想了很久,心里依然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我找出纸和笔,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多年前在《青年文摘》里看到的一段话:“或许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隔了些岁月,回头再看年少时的一些往事,那些青涩的岁月未必都是密树浓阴、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次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跃然纸上,我看着,看着,竟似缓缓走进一段尘封的时光。那个亭亭玉立的尹,那些青涩的年华,在夕光中,在那栋古朴、陈旧的教学楼前,慢慢化成一片金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