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达恩顿︱“公开的战争”：18世纪的图书贸易战

18世纪出版商之间的贸易战并不激烈，也没有明确的冲突策略。当然，每一方都打算赢得市场；但他们都秘密地进行，策略也各有不同。一个出版商可能以低价抛售取胜，可能污蔑对方文品质量欠佳，可能切断对手的供应线，可能恐吓对手的预订者，可能通过质疑对手的诚信和满足读者需要的能力来吓退对手潜在的顾客；还有最后一招，让海关检查人员、行会官员和警察没收对手的书。在四开本和八开本的战争中，这些技巧全部或者大部分都派上了用场，但从本质上讲，这场冲突演变成了走私策略对特许权与保护策略之间的竞赛。

庞库克通过求助于保护人维护自己特许权的能力，实质上比拥有特许权重要得多。他能够转动凡尔赛的车轮碾碎闯入者。如果不是认识到了庞库克在图书交易中的独特地位，杜普兰不会让出四开本的一半，洛桑和伯尔尼的印刷公司也不会交出八开本在法国的一半权益。庞库克对自己通过纳沙泰尔印刷公司实施针对八开本集团的威胁的能力有完全的信心：“我明确答复它们将无法进入法国。法官已对我承诺。当有1/3的反对者时，新规则为制止他们提供了最容易的方式。先生们，你们明白作为印书特许权的持有者，你们和我一样根本不能放弃你们的权利。根据我们的契约、我们的印书特许权，杜普兰刚刚与我们和解。洛桑人也应该这么做。”

庞库克以当局做武器进行战斗的能力，是他向洛桑人和伯尔尼人提出严厉条款的理由，也是他们不顾庞库克的强硬，要和他保持谈判的理由。起初，他甚至拒绝展示他到底对凡尔赛有多大的影响力，在与洛桑人谈判的早期，纳沙泰尔印刷公司也是这样做的；但它的信表明，庞库克得到了来自强势力量的明确的支持承诺：“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上，我们都未曾告诉洛桑人有关人士将给予我们的保护的程度，他们刚刚才知道。我们仅限于告诉他们有关铜版画和改编本的特许权。”因为数以千计的里弗有赖于这一支持的有效性，八开本集团要求得到保证——一项无条件的保证，要求庞库克消除他们的《百科全书》在法国流通的所有障碍，并且“在政府部门发生变化时也较为安全”。纳沙泰尔印刷公司建议庞库克让对手知道他的保护人的力量有多么强，以增强在讨价还价中的影响。考虑到洛桑人和伯尔尼人坚持要把他们的《百科全书》置于他的保护之下，他一定是这样做了。这些谈判的总体特色——每一方都把事情归结到庞库克在法国当局中的影响——表明了它的重要性。所以，庞库克关于他同主管图书交易的勒卡缪·德·内维尔的协商的谈论，不应被解释为说出名人名字来抬高自己。正如纳沙泰尔印刷公司所说的，他握有“王国的钥匙”。他想要向四开本打开法国的大门，并向八开本关上这扇门。

Charles-Joseph Panckoucke

很难了解庞库克的战术细节，因为他对此保密，不过，就像他原来对四开本所做过的那样，他一定会让内维尔发布对八开本的特别警戒令。从庞库克和纳沙泰尔印刷公司通信中间接提及的内容判断，内维尔命令他的下属，加上遍及全法国的书商公会的书籍监察员，没收流通于他们领地上的任何八开本《百科全书》。里昂监察员拉图雷特的领地覆盖了法国东部边界的大部分地区，其中“包括从日内瓦和洛桑通往法国的要道。由于四开本的货物将沿日内瓦一里昂的路线走，八开本可能也是一样，庞库克和杜普”就特别把拉图雷特拉到自己这一方来，送给他一部他们的《百科全书》，并向总督德弗莱塞尔、警察局长普洛斯特·德·鲁瓦耶以及当地科学院免费赠送。庞库克的赠送对象中有他在首都最重梦的保护人：内维尔、韦尔热内，另外可能还有掌玺大臣米罗梅斯尼尔和警察总监勒鲁瓦。四开本联盟免费赠送的四开本加在一起有两打之多——这是物有所值的礼品，可以在地方和国家行政部门的层面上强化支持四开本、反对八开本的倾向。

庞库克还可以使用贿略和报酬等传统手段；一旦他给国家机器上好了油，他就会让它的轮子转动起来。他在和内维尔协商取得了在里昂采取特别措施的授权后，给拉图雷特发布命令，好像他自己就是一位大臣：“我荣幸地通知您我已与杜普兰先生就四开本《艺术辞典》新版本达成协议。他告诉我此时他正在等待最初两卷。若是您颁布命令让这两卷毫无困难地通过并授权保护这部书，那么我将十分感激。德·内维尔先生已知悉我就此所做的一切。”

四开本得到的保护如此有效，以至于从瑞士到里昂的运输过程成为对里昂的运输代理人勒沃尔公司组织的走私的一种掩护。这个“公司”实际上只有雅克·勒沃尔夫妻两人，而勒沃尔也只不过有一些实际技能而已。不过，他知道很多事情。他在车夫、仓库老板、旅馆主人和海关检查员中间有很高的知名度，而这些人是进行走私生意的人力资源，而且他了解图书进口控制系统的弱点。装满图书的大板条箱假如要经过边境检查站进入法国，站上的海关官员就会用绳索把箱子捆好，在绳索上加上铅封，出具一份称为“货物通运准单”的海关通行证。带着这份通行证，板条箱被运到最近的有书商公会的城镇，公会的官员（理事和助理）被授权进行检查并放行通行证。瑞士的货物几乎总是要受到里昂公会的仔细检查。在地方书籍监察员的监视下，公会官员打开铅封，确认板条箱中没有违禁物品，然后在通行证上签字并返还给它所来自的边境检查站。这些书就可以由某个运输代理商运送到法国国内的最终目的地去了。这样的话，它们就像是国内货物，通常当局不会再来理它，除非内维尔发布了特别警报，或者除非它们的目的地是某些特定的城市，比如马赛、图卢兹，特别是巴黎，这些地方通常要进行另外的检查。

这一套系统通过取得行政官员和已获承认的书商的支持而把供货减到最少，但勒沃尔和其他的边缘中间人可以用策略避开它，勒沃尔指示车夫在里昂郊外的旅馆里和他会面，尤其是布塔里公司，该公同是位于圣克莱尔郊区的准联盟机构，在该市有合法图书生意。他会打开板条箱，用禁书换出合法图书，再关上箱子，伪造封印，这比伪造通行证更容易。然后，他把违禁品储藏在秘密库房中，直到可以当成国内货物安全地运送，他还要让合法的货物通过里昂公会的检查室。

当然，如果他能够说服公会官员在监察员不加理睬时进行欺编性的甚至是漫不经心的检查，他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并节约一些费用。检查是一种冗长而乏味的工作，其中包括了大量的官样文章，还要在大量的书页当中翻来翻去(图书通常是以未加装订和捆扎的散页的方式运输的)。很多代理人和监察员都草率从事：他们检查一下板条箱上面的书页，再从旁边瞥一眼能看到的地方。禁书的书页如果塞在填满了合法图书的板条箱的中间，就可能过去了。这种被称为“填馅”的办法和通过旅馆与秘密库房的办法相比，危险性更大，但却更加便宜和轻松；而如果官员知道运输代理商接到了大批合法图书的常规货物时，危险性就会减少，四开本《百科全书》非常好地适应了这一要求。监察员拉图雷特接到了帮助它顺利通过里昂的特别命令；每周都有大量的四开本的板条箱从瑞士到达；而杜普兰雇请的让板条箱顺利通过公会的代理人是他儿时的伙伴雅克·勒沃尔。勒沃尔也是纳沙泰尔印刷公司在里昂一流的走私人。所以，《百科全书》给他和纳沙泰尔人提供了做低价的违法生意的黄金机会，正如他在1778年7月5日的信中所说的：“我们已通知你们我们有安全的仓库；如果你们想借机运送《百科全书》，那么可以四本打成一包，在外侧和顶部都伪装好。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将它们送给你们，没有任何人会觉察到，因为还是我们收下杜普兰的所有货物，将它们存放到我们的店铺中。我们将它们拆成小包寄给他。人们很少入室检查货物；即使他们检查，也从不看里面，仅仅检查外侧。你们可以想象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安全运送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纳沙泰尔印刷公司把禁书和盗版书以这种方式从里昂偷运出去，长达一年半的时间。《百科全书》没有像18世纪50年代那样引来法国当局的打击，而是在它的保护下流通，并且如此公开地流通，而在它确实想查禁的图书的传播过程中，它还成了伪装。

（本文摘自《启蒙运动的生意》，商务印书馆2023年1月出版）

《启蒙运动的生意》

启蒙运动的生意

《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

(新文化史名著译丛)

[美] 罗伯特·达恩顿 著

叶彤 顾杭 译

2023年1月出版

ISBN：978-7-100-21642-5

内容简介：

本书为著名欧洲文化史家罗伯特·达恩顿的代表作之一。它以纳沙泰尔印刷公司的数万份档案材料为基础，详细研究论述了18世纪后半期历版《百科全书》的出版发行过程与当时社会状况的密切关联，细致勾勒出《百科全书》的“生平”，囊括了造书、传播、盗版等方方面面，展示出启蒙运动的撰稿人、出版商、印刷商、印刷工人以及读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揭示出作为一场伟大思想解放运动的启蒙运动，何以成为了一门生意。

作者简介：

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1939—），1964年获牛津大学博士学位，1968年起在普林斯顿和哈佛执教，曾担任美国历史协会会长，现为哈佛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图书馆馆长，著名欧洲文化史专家，书籍史研究权威。他和他的著作曾获多项学术奖和图书奖。主要著作有《屠猫狂欢》《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1775—1800）》《拉莫莱特之吻：有关文化史的思考》《华盛顿的假牙：非典型的十八世纪指南》《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等。

译者简介：

叶彤，文学硕士，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辑。

顾杭，史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全球史研究院副教授，合译有《19—20世纪法国史学思潮》《德国的历史观》《知识分子的鸦片》《传统的发明》等。

转自：“商务印书馆学术中心”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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