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春节将至。
即将过去的一年,是极为不容易的一年,人类的悲观如此相通:每个人可能都走过艰难至暗的时刻,我们品尝到人类面对困境时的困惑与无助,也见证了人类应对困难时的坚定与勇敢。
辞旧迎新之时,总给人归零和重整的希望。这希望并不虚无,既然如此艰难的一年都可以走过,新的一年困难与迷惑虽然不会少,但至少有个“否极泰来”的期待——以前的人们也一定是这样,用新年驱散阴霾,度过了比我们更为艰难的冬夜。
复旦新学术也在此祝愿我们的读者春节快乐,吉祥如意!万般熙攘化清风明月,四方梦想皆如愿以偿!
今天是立春,新年伊始最重要的节气。
再过十天就是春节(中历新年)与情人节(西历2月14日)了,正好是两个有代表性的节日,分别代表了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中历和西历,长者和年轻人……是当代中国文化古今合璧、中西融合的“节日象征”,也导致了许多年轻人的“精神分裂”……
但中历与西历的节日,二者在中国其实并不势均力敌。比如为了回家过春节,每年连续四十天的“春运”都要运送几十亿人次,平均每个中国人至少来回一次。有人认为,“春运”本身就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更可以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像“情人节”这样的洋节,则只有部分年轻人和一些商家起劲,跟一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而过中历新年、有“春运”的国家,在世界上不止中国一个,东北亚的韩国也同样如此,是一年两次“民族大移动”之一(另一次在中秋节)。还有东南亚的越南,也过中历新年。在日本,只是从1873年起,才过西历新年,在那以前,同样是过中历新年的,同样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在1879年被日本吞并以前,琉球也使用中历,也过中历新年。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国家(主要是传统东亚汉文化圈国家),过中国的传统节日。这是怎么回事呢?且听我一一道来。
一、中历:中华文明的时间秩序
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首先要为“中历”正名。
“中历”(也可称“华历”)为“中国历法”、“中华历法”的简称,可以彰示中国历法(中华历法)的本质。笔者一贯主张,应以“中历”(或“华历”)来取代并统一现在各种以偏概全、似是而非的说法(如“夏历”、“阴历”、“农历”、“旧历”之类)。
中历始于战国初期(前427)发明的《四分历》,测定回归年长度365.25日,朔策29.53日,找到十九年七闰的规律,无须“观象”,仅凭推算便可以制“历”,中国由此步入历法时代,至今已有近两千五百年历史,是中华文明的一大标志。
此前夏商周三代“观象授时”,也就是观天象以确定年月日时,有“历”无“法”,所以并无什么“夏历”;传统的中历,从汉武帝开始至今,在夏正、商正、周正里,始终采用“夏正”,民间因此称“夏历”,其实并不准确。因此,中历不是“夏历”。
与一般认为中历只是“阴历”的成见不同,它并不是纯阴历(回历才是纯阴历),而是太阴太阳历,或阴阳合历。“廿四节气”就是依据太阳历(回归年)安排的,“置闰”就是为了协调阴历和阳历(纯阴历,如回历,并不置闰)。因此,中历不是“农历”。
况且,阴历不适合农业,阳历才适合农业,既说中历是“阴历”,又说中历是“农历”,本身就是打架的。
即使从百余年前采用西历以后,中历也一直活在我们中间,从来就没有消失,永远也不会过时,怎么就是“旧历”了呢?1949年9月27日,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协商决定,采用“公历”(西历)和“公元”(西元)作为历法和纪年,但也并未说废除中国传统的历法,实际的做法其实一直是二历并用。因此,中历也不是“旧历”。
历史上人们每提到中历,都会强调其“中国”特质。如元人周达观称,真腊(柬埔寨)“每岁于中国四月内……”,“每用中国十月以为正月”;元明间人周致中称,古朝鲜“用中国正朔”;近代傅云龙《游历日本余纪》(1887—1889)称:“每当中国七月,为西纪八月。”——所谓“中国四月”、“中国十月”、“中国正朔”、“中国七月”,都是“中历”之意,在他们的下意识中,与“外历”、“他历”(包括“西历”、“西纪”)对举。
且作为与“西历”相对的称呼,“中历”之称本身由来已久,实非自我作故。西历刚东渐时,近代中国的出版物,常中西历并用并举。如英国圣公会教徒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自费创办的中国近代第一份中文科技期刊《格致汇编》(The Chinese Scientific Magazine),内封上并列印着“中历光绪二年春季”、“西历一千八百七十六年春季”。又如李筱圃《日本纪游》(1880)云:“时当中历四月杪,夏菊盛开。”黄遵宪《日本国志》(1887)卷九《天文志》云:“考日本旧用中历,今用西历。”都明确使用“中历”的说法,且中西历对比意识明显。盖其时日本已改历而中国仍旧,故激发他们产生“中历”意识,而采用了“中历”之称。此外,还曾有过“华历”的说法。
《格致汇编》
现在国内法学界有“中华法系”的说法,指中国传统的法律体系,东亚各国古代法系均曾参照之;算学界有“中算”的说法,指中国传统的算学(日本的“和算”源于中算,可谓中算的一个分支),如黄庆澄《东游日记》(1893)云:“中西算术虽互相表里,然其造算之始,途径微别。中算从九数入手,西算从十字入手。”医药界有“中医”、“中药”的说法,韩国的“韩医”、“韩方”,日本的“汉医”、“汉方”,都是其分支;服饰界有“中华衣冠”的说法,指中国传统的服饰,曾经衣被东亚各国;绘画界有“中国画”的说法,韩国、日本的“东洋画”都是其分支……中历与它们性质相似,属于同一个系统,都是中华文明的标志,历史上皆曾泽被东亚各国,故须以“中历”的称呼,来明确其“中国”特质——如果“中药”叫“农药”,“中算”叫“旧算”,还成什么话!
名正言顺。这种非常合理的中历,中国、朝鲜半岛、日本、琉球、越南等东亚各国一用就是两三千年。使用统一的中国历法,曾经是东亚汉文化圈的传统标志之一。在漫长的岁月里,东亚人民依中历来生活、生产,大至国家大事,小至个人生日,无不以中历来标记。可以说,中历作为一种时间秩序,作为一种时间坐标系统,其影响已渗透到东亚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里不说中国,只说周边各国。
朝鲜半岛
朝鲜半岛自古即用中国历法。百济“岁时伏腊,同于中国”《旧唐书·东夷·百济传》。,“行宋《元嘉历》,以建寅月为岁首”。唐朝建立伊始,624年,高句丽遣使入唐,请颁历,此前应已使用中国历法,或亦为宋《元嘉历》。536年,新罗始用年号,650年,新罗行用唐年号,都应采用中国历法,或亦为宋《元嘉历》。668年,新罗统一半岛。674年,新罗人大奈麻德福自唐传学历术还,新罗改用唐新历《麟德历》(即《仪凤历》)。宪德王(809—825在位)时,采用唐《宣明历》(822),一直用到高丽忠宣王(1309—1313在位)时,整整用了近五百年。其间,1262年,作为高丽臣服的奖赏,元世祖曾赐高丽历,“后岁以为常”;1281年,元派遣使节至高丽,颁赐新撰的《授时历》:“元遣王通等颁新成《授时历》,乃许衡、郭守敬所撰也。”“自古有国牧民之君,必以钦天授时为立理之本……乃者新历告成,赐名曰《授时历》,自至元十八年正月一日颁行,布告遐迩,咸使闻知。”但此历似未实际行用。1299年,元丞相历数高丽僭越之事,其中之一即为“自造历”,或即指高丽仍沿用唐《宣明历》。至忠宣王时,高丽派人从元人学习,始改用《授时历》,但似乎也没有完全掌握。1369年,明朝颁赐《大统历》(即元《授时历》的翻版)于高丽。朝鲜历奉明清正朔,先后用明《大统历》、清《时宪历》。在明朝众多的朝贡国中,朝鲜是唯一每年受赐历本的。
日本
至于日本,“其俗不知正岁四节,但记春耕秋收为年纪”。中历最初是由朝鲜半岛传入的。554年,百济应日本的请求,派历博士王保孙等东渡,带去历本,传授历学知识。602年,“百济僧观勒来之,仍贡历本及天文地理书,并遁甲方术之书也。是时,选书生三四人,以俾学习于观勒矣,阳胡史祖玉陈习历法……皆学以成业”。604年,日本始用中国历法,也就是刘宋何承天的《元嘉历》,两年前由观勒从百济传入者。此事虽未载于《日本书纪》,但当时日本要派遣隋使,如果不使用中国历法,不进入中国的时间秩序,几乎是难以想象的。689年,“奉敕始行《元嘉历》与《仪凤历》”,此事载于《日本书纪》,应该是在法律层面上确定了中历的使用,正式进入了中国的时间秩序。此时之所以双历并用,是因为《元嘉历》行之已久,一时不忍割舍,而唐新历《仪凤历》(即《麟德历》)又已传入,自然更加精确。经过八年的过渡,自697年起,停用《元嘉历》,专用《仪凤历》。从《仪凤历》开始,中历由遣唐使直接传入日本。从7世纪初至17世纪末的千余年间,日本先后采用了中国的《元嘉历》(604—697)、《仪凤历》(689—763)、《大衍历》(763—861)、《五纪历》(856—861)、《宣明历》(861—1684)。尤其是《宣明历》,一用就是八百余年,以致后来错误百出,问题多多。此期间没有采用中国出现的新历,是因为自838年最后一次遣唐使后,日本与中国长期没有官方往来,所以难以继续得到中国的新历。而其时日本的造历能力又有限,难以像后来的琉球那样自己造历。
其实14世纪后期明朝建立以后,日本曾有机会得到最新的《大统历》。明朝建立之初,1372年,明太祖派祖阐、克勤二僧赴日,尝试与天皇建立直接联系。二僧回国途中经过九州,拜访了去年(1371)曾遣使明朝的征西府怀良亲王,“赐怀良《大统历》及文绮沙罗”,却反被扣留了两年,至1374年始放还。木宫泰彦推测道:“也许由于愤恨他们颁示《大统历》,疑有迫令奉正朔之意。”后来明惠帝时,再次遣使日本,诏书中说:“颁示《大统历》,俾奉正朔。”此时代表日本的是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他不仅接受了《大统历》,还接受了明朝册封的“日本国王”称号,为此受到后世的严厉指责:“惠帝在国书中,指义满称‘尔日本国王源道义’,又说‘颁示《大统历》,俾奉正朔’,完全把日本当作属国看待。尽管这样,足利义满竟然甘心接受了这份国书,在日本外交史上留下了未曾有过的污点,受到后世严厉的责难。”这几次所颁示的《大统历》,可能因为“来路不正”,所以日本并没有行用。这一耽误又是三百年。
1684年,日本停用早已过时的《宣明历》,经过明《大统历》的短暂过渡(此时《大统历》也已过时),同年末颁行涩川春海所造的《贞亨历》。这也意味着日本对中国的“离心力”。后来,日本仿西法造《宝历历》(1754)、《宽政历》(1797),但仍参考梅文鼎的《历算全书》(1723)。《宽政历》后改为《天宝壬寅历》(1842)。明治维新伊始的1873年,开始采用西洋的格里高利历(西历新历),日本的历法始完全摆脱了中国的影响。
琉球
琉球最初曾“望月盈亏,以纪时节,候草荣枯,以为年岁”,但“此皆未通中国之初然尔”,后来则“虽无经生卜士之流,然亦谙汉字奉正朔”。1372年、1374年、1436年,明太祖、明英宗先后颁赐琉球《大统历》。所颁应是历本,而非历法;而且应该使臣来即颁,只是未必每次记载而已。“其他琉球、占城虽朝贡外臣,惟待其使者至阙,赐以本年历日而已。”后来清朝则颁赐《时宪历》。琉球通常使用中国颁赐的历本,但路途遥远,历本每每迟到。“历奉正朔,贡使至京,必候十月朔颁历赍回,及至国,已踰半年。故1437年,琉球使奏曰:“本国遵奉正朔,而海道险阻,受历之使,或半载,或一载方返,不便。”明英宗从礼部议,命曰:“《大统历》,令福建布政司给予之。”。但年年等待颁赐历本,终究不是很方便,为此,自1465年起,琉球使臣在福建学习造历:“时(1465)使臣在闽,始学造历。(本国造历自此而始。但年久世远,不免有误,故康熙六年丁未,杨春枝奉命入闽,复学历法。)”1465年琉球使臣所学应为明《大统历》,1667年杨春枝所学应为清《时宪历》。于是琉球人学会了造历。“钦奉正朔,国中亦有能编历者。”“故国人设司历通事官,秩七品,豫推算,造历应用。”
因为学会了造历,琉球遂采取权宜之计,先暂用自己推算的历本《选日通书》,等中国历本来了再取代之。“今历世凛奉正朔,贡使至京,必候赐《时宪书》赍回。而国中特设通事官,豫依《万年书》推算应用(书面云:‘琉球国司宪书官谨奉教令,印造《选日通书》,权行国中,以俟天朝颁赐宪书。颁到日,通国皆用宪书,共得凛遵一王之正朔,是千亿万年尊王向化之义也。’)琉球虽穷岛荒陬,固长在光天化日之下矣。”这是因为历书所代表的“正朔”(中历),乃是东亚国际秩序的象征,不得随便造次也。徐葆光《送琉球谢封使紫金大夫程顺则归国十首》其八云:“阳月犹羁归客船,鸿胪宣赐捧新编。煌煌正朔颁东海,宝历初周六十年(十月朔,贡使受新历归国)。”其时他已出使回国,是站在中国角度说的。而周煌《丁丑(1757)元日二首》其二云:“尧阶高处已舒蓂,新朔犹稽到译庭(每贡使至京,必候十月颁朔,赍至已逾半年)。”其时他正出使琉球,对日历迟到印象鲜明。
越南
越南历史上虽然常用自己所造的历法,如陈朝的《授时历》、《协纪历》、胡朝的《顺天历》、黎朝的《万全历》、阮朝的《协纪历》等,但其实它们都源自中国的历法,只不过换个名称,“面子工程”而已。如1339年,“改《授时历》为《协纪历》。时候仪郎太史局令邓辂以前历皆名《授时》,请改曰《协纪》,帝从之”,即是其例。明朝建立之翌年(1369),明太祖赐安南国王《大统历》。1401年,胡季犛篡陈翌年,“汉苍改陈氏《协纪历》,行《顺天历》”。1522年,明武宗即位,“诏遣修撰伦文叙颁正朔于交趾”。有时连自己可以编刊的历本,也要等待中国的颁赐,以象征性地表示臣服顺从。如越南的南北朝时期,1540年,莫朝(北朝)莫登庸投降明朝,其降本奏曰:“其土地人民皆天朝所有,惟乞陛下俯顺夷情,从宜区处,使臣得以内属,永世称藩事体,岁领《大明一统历书》,刊布国中,共奉正朔,臣莫大之幸也。”1541年,明兵部尚书毛伯温疏曰:“每年行广西布政司颁给《大统历日》,令赴镇南关祗领。”1542年,莫登庸孙福海“亲率阮敬、阮宁止等到(镇南)关,祗领敕印并历日千本”。但很怀疑他们只是做给明朝看的,以表示一种外交上的臣服姿态,在与后黎朝(南朝)的对抗中占据上风,领回去以后也许就束之高阁了。因为他们在国内行用自己的年号,明朝历本上当然都是中国年号,对于他们在国内的统治不利。
此外,在占城灭于安南以前,明朝也经常颁赐《大统历》。据《明史·外国五·占城传》记载,洪武年间,曾一次就颁赐占城“《大统历》三千”,应该也是历本。
二、正朔:所以统天下之治也
正如上文已随处涉及的,中历过去在东亚世界的通用,实具有国际秩序的象征意义。“正朔,所以统天下之治也。”有无正朔,是文明、野蛮的分水岭。“天生民,立之君。自尧舜以来,正朔相承,尊无二上,国统历历可纪;至若四垂荒眇弹丸黑子之地,莫不各君其国,而声教之所未通,即皆甲子无稽,世次湮灭,理有固然。”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历法的国家之一,也曾以颁赐历法来宣示对天下的控制。在封贡体制之下,通用或部分通用中国历法,每年由中原朝廷颁赐历本供各国和各地区使用,或默认有些国家或地区依据中国历法编出各自的历本,此即所谓的“颁正朔”(上对下,中对外)或“奉正朔”(下对上,外对中),是东亚传统国际秩序的象征之一“。
“唐刘仁轨为方州刺史,乃请所颁历及宗庙讳,曰:‘当削平辽海,班示本朝正朔。’及战胜,以兵经略高丽,帅其酋长赴登封之会,卒如初言。”——所谓“班(颁)示本朝正朔”,正是征服和统治的象征。元朝新撰《授时历》成,颁赐天下,“布告遐迩,咸使闻知”。朱元璋登基伊始,也遣使于周边各国,要求朝贡,给予册封,并颁赐《大统历》,以重整东亚世界的时间秩序。永乐时郑和七下西洋,所至颁中华正朔,宣敷文教,没少颁赐历本给沿途各国;只有到了信奉伊斯兰教的地区,才尊重当地回历,不颁中华正朔。而有些国家朝贡中国时,也会得到中国的历本。《明实录》中,差不多每年都记载了颁赐《大统历》于各国之事。
当然,有时候臣下为了拍皇帝马屁,也会“谎报军情”,把明明没有“奉正朔”的地区,也说成是已经奉了正朔了。如唐僧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序论》说,连印度也“咸承正朔,俱沾声教”,就明显是子虚乌有之事。
而“正朔不加”,则是“不臣”,亦即不以之为臣之意,表示对方资格不够,不值得中国费心。“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国。”“单于非正朔所加,故称敌国,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上。”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正朔”在中国人的概念里,不仅包括中国的历法,还包括中国的年号(纪年)。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二而一的事情;但是在周边各国,二者却或分或合,呈现出比较复杂的样相。所以,要说“颁正朔”或“奉正朔”,本应是包括历法与年号的,但实际上却未必如此。
关于使用中国年号(纪年)所隐含的政治意义,李福清指出包含了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表明政治上的臣属关系,二是表示加入东亚汉文化圈:
时间问题要复杂一些。朝鲜的历史编纂家通常采用君主在位的年号纪年:本国的,即朝鲜的(百济、新罗、高句丽)或者中国皇帝年号。读者会问,为什么采用中国皇帝的?因为在中世纪纪年不是中性的。例如,某件事发生在1175年,并不给这个年份加进任何政治含义。在中世纪的朝鲜并非如此。金富轼在《三国史记》里讲到这样一件事:648年冬,新罗国使臣到达中国唐太宗皇宫,皇帝命令问问他:“新罗臣事大朝,何以别称年号?”唐皇明显对此不满。机智的使臣推说没有得到专门的指示。两年后,新罗国才采用中国皇帝的年号纪年。唐皇称新罗国为臣属国。其实朝鲜所有的国家都是独立的。但他们那时害怕强大的中国,故遣使臣进贡以示臣服。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捍卫本国独立时,照样粉碎中国皇帝的军队。显然还有其他原因使朝鲜历史编纂家记录本国古代的事件时,采用异国皇帝年号来纪年。他们好像是希望强调本国历史事件参与远东地区性事件的意义。要知道,对中世纪朝鲜人来说,世界历史局限于远东:朝鲜、中国、部分日本;也可能他听到过印度的事,其他国家的事件他未必了解。礼仪也具有相当的意义。例如,金福轼就真心感到奇怪,为什么新罗国竟敢从朴亨在位即4世纪前半叶,开始用自己的纪年,认为这显然是违背了远东地区的礼仪(当然他没有用远东地区这个概念)。
838年,日本京都比叡山延历寺僧侣圆仁(794—864)随第十八次、也是最后一次遣唐使入唐,他记载到达中国的时间云:“日本国承和五年七月二日,即大唐开成三年七月二日,虽年号殊,而月日共同。”——“年号殊”是政治独立,不用中国年号;“月日共同”则是时间秩序一致,同属中华文明的时间序列。也就是说,日本用中历而自有年号(纪年)。日本最初应以干支纪年。645年,日本始建“大化”年号,比新罗等晚了百余年,但至今(令和)没有中断过。明朝建立伊始,明太祖即遣使赐怀良亲王《大统历》,后来明惠帝时,又遣使赐足利义满《大统历》,这就是“颁正朔”;却又屡却日本各种使臣的来贡,以其无表,或有表而不书中国年号,也就是“不奉正朔”(其实准确地说,是部分奉正朔)。这是日本的情况。
越南的情况与日本有相似处,也用中历而自有年号。但不同处是越南的外交文书,尤其是与中国往来的外交文书,仍会用中国年号,表示政治上不完全独立。而其国史则在越南年号后,每用小字加书中国年号,颇类于今日东亚史书在本国年号后加书西元纪年,明显让人感到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存在。这与越南的“内外有别”有关:越南独立以后,对内称帝,使用本国年号;朝贡中国时则称王,使用中国年号。
朝鲜半岛对中国“奉正朔”唯谨,不仅早就行用中国历法,而且在一度自建年号后(536年新罗自建“建元”年号),也在唐朝皇帝的要求下,从650年开始行用中国年号,一直用了一千二百四十六年,直至1894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战败,1897年朝鲜初次建元称帝、建“光武”年号为止。朴趾源(1737—1805)的《热河日记》(1780)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有趣的对话:
(屡)又曰:“贵国皇上元号云何?”
余问:“甚么话?”
屡曰:“元年纪号。”
余曰:“小邦奉中国正朔,那得纪元?当今是乾隆四十五年。”
屡曰:“贵国岂非中国对头的天子么?”
余曰:“万方共尊一帝,天地是大清,日月是乾隆。”
屡曰:“然则那得宽永、常平年号?”
余曰:“云何?”
屡曰:“海上见贵国海舶漂到,满载‘宽永通宝’。”
余曰:“此日本僭号,非敝邦也。”
看来这个老乡也够糊涂的,分不清朝鲜与日本的区别。
而即使对于新罗536年自建年号之举,朝鲜半岛史家也本着春秋大一统之义,颇加讥评。如金富轼论曰:“三代更正朔,后代称年号,皆所以大一统、新百姓之视听者也。是故苟非乘时并起,两立而争天下,与夫奸雄乘间而作,觊觎神器,则偏方小国,臣属天子之邦者,固不可以私名年。若新罗以一意事中国,使航贡篚相望于道,而法兴自称年号,惑矣!厥后承愆袭缪,多历年所,闻太宗之诮让,犹且因循,至是然后奉行唐号,虽出于不得已,而抑可谓过而能改者矣。”林象德云:“新罗法兴王二十二年(536),新罗初称年号。东方自有国,皆用中国年号。至是新罗因中国分裂,自号建元。史氏曰:周之时,吴楚僭称王,《春秋》夷狄之,所以谨名分也。建号纪年,天子之事;诸侯而僭之,越礼犯分莫甚焉!”徐居正等云:“每年必先书中国年号,尊之也。新罗尝行年号,僭拟中国,故削之。”
不过,诚如李福清所言,对于朝鲜半岛来说,这也许只是不得已之举。如朝鲜时期的林悌,对终古不能称帝,不能用自己的年号,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声称耻于生长在这样的国度。中日甲午战争进行犹酣,但清军败相已现时,朝鲜即停用光绪年号;翌年,清朝势力完全退出朝鲜半岛,朝鲜即改国号为“大韩帝国”,朝鲜国王称“光武帝”,并起用“光武”年号。这是一个富于象征性的例子。
琉球的情况基本同于朝鲜半岛,遵用中国年号和历法惟谨。“其列于图经,如内地郡国志者,惟朝鲜最详,而琉球即次之,则唯其回面内向,沐浴雅化之已久也。”我们看琉球国史,不仅汉文国史《中山世谱》用中国年号,而且琉汉混合文国史《中山世鉴》收入《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续编》上册。毅平按:另一部琉球汉文国史《球阳》,“正卷”并用中国年号与琉球国王在位年数,“附卷”此外再附上日本年号。也用中国年号;《中山世谱》不仅记载朝贡中国的“正卷”用中国年号,而且记载与日本萨摩藩往来的“附卷”也用中国年号;不仅朝贡中国的外交文书集《历代宝案》用中国年号,而且内部公文书“辞令书”(委任状)、碑文、精英阶层石棺上刻的铭文、祭祀歌谣集《おもろさうし》(1531—1623,全二十二卷)里的祭祀歌谣等也都毫无例外地用中国年号;其内部公文书“辞令书”不仅在1609年“岛津侵入事件”前用中国年号,而且之后也仍用中国年号——历法之用中历当然就更不用说了。“皇帝每年颁赐《大统历》(中国历),作为进贡国的义务,在公文书上使用中国年号。”这成为琉球进入东亚汉文化圈的标志,也象征了琉球与中国关系的实际。日本史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对自己是中国的属国,奉中国的正朔这一点反而引以为自豪,除了对日本以外,对内对外都使用中国的年号……琉球对这些(西方)国家则完全采取了一个独立国家的态度,且在条约文书上都用了中国的年号。”而其中唯一的例外,便是“除了对日本以外”——因为1609年“岛津侵入事件”后,琉球受制于萨摩藩和江户幕府,不得不在与彼等的往来文书中,使用日本年号,反映了琉球“一仆二主”的现实困境。“盖其聘于彼(中国)则奉彼正朔,朝于我(日本)则用我年号,一邦两属。”但历法则只用中国的——也只有中国的可用。
综上所述,东亚各国于中国年号或奉或否,但于用中国历法却并无二致。也就是说,政治上对中国或顺从或强项,但在时间秩序上则高度一致。历来谈“正朔”,主要侧重年号;本文则主要谈历法,必要时才涉及年号。
三、基于中历的东亚传统节日
现在的东亚各国各地区,除日本外,法定纪念日大抵依照西历,传统节日则大抵依照中历。东亚现存的传统节日,大抵与中国的相同,它们过去曾是东亚汉文化圈的共同节日,现在也还是若干东亚国家的“保留节目”,可以看作是中国岁时文化影响的产物,悠久的使用中历传统的回声。
中历新年春节(及其前夜除夕),是中国最大的传统节日。春节是中历岁首,本来叫“元旦”,自从中国采用了西历,“元旦”用于西历以后,1914年起,才改叫“春节”的。所以,“春节”其实与“春”没什么关系,英语不应该翻译成“Spring Festival”,而应该翻译成“Chinese New Year”。有人忘了“春节”的来历,以为仅与“春”有关,而又嫌每年在西历中的日期不固定,所以建议改到立春来过春节,这真是数典忘祖了!
由于中历在历史上曾经是东亚世界的通用历法,所以过中历新年的国家和地区不止中国一个。
在韩国的传统节日中,最重要的是中历新年——
(旧正)。在这个最大的传统节日里,韩国人都要放长假,游子们都要回故乡,亲戚们都要团聚一堂,一起扫墓祭祖。这是全民大移动的日子,韩国一半以上的人口,都奔波在往来故乡的路上。在除夕,韩国也有守岁的风习。在中历新年的早晨,首先要祭祀祖先,那个仪式叫“茶礼”,用水果、糕点做供品。祭祀结束以后,晚辈要向长辈拜年,长辈则给晚辈压岁钱。这些风俗都跟中国的一样。
在日本,只是从1873年起才过西历新年,在那以前同样是过中历新年的(先后都称元旦、正月,除夕称大晦日)。而在日本偏远的农村里,直到二战结束后不久,还保存着过中历新年(所谓“旧正月”)的习俗。现在虽然已经不过中历新年了,但仍保留了中历除夕“节分”,俗称“撒豆节”,那天会举行驱鬼仪式。
琉球“除夕亦多有守岁者”。“元旦至初六,拜贺如中国。”“国王皮弁执珪,先拜岁德(随岁德所在之方向之拜),乃北向遥贺皇上万万岁,三跪九叩礼毕,始登殿受百官贺礼。”“居民间亦贴新春联于门外,但不见有别等繁华之事。”
中历新年也是越南最大的节日,差不多要连休七天,古代甚至长达一个月,走亲戚,赶庙会,赏花,舞狮,不亦乐乎。“一曰节日。腊月二十三日为灶君朝天节。三十日为除夕节,夜半为交承节。正月初一日为元旦节,初二、初三均称节日,初四谢礼曰送先。初七日曰开贺节,亦曰人日。十五日为上元节。此后禳星祈福,流连旬日。盖岁首一月,祭祀饮食之外,无所事事云。”
中历正月十五的上元(元宵),也是东亚的共同节日。如上文所引,越南人以前也过上元节,作为正月里的节日之一。
它也是韩国重要的传统节日。原本在新罗和高丽时期,正月十五(有时也在二月十五)夜要燃灯,后来燃灯被移到了中历四月初八的“佛诞”(中国叫“浴佛”,日本、琉球叫“灌佛”),正月十五夜就改放爆竹焰火,以此来驱除各路妖魔鬼怪。那天常有各种民俗活动,如女性围在一些跳“江江水月来”舞。光州市光山区的“光山战祝祭”尤为有名。老百姓则赏月,吃栗子和松子。
日本人过上元也点灯,“上元节,正月例事也。又始自十三夜,京内灯如日本……十五夜三个夜也”,或“火树烛天,焚木祀神”。
在琉球,“国王登殿受贺礼如元旦”,翌日,则“男妇俱拜墓”。琉球“官话”课本《学官话》中,写到琉球人在福州过元宵。琉球诗人也多有咏“上元”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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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东亚古典学论考》第90-127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由于原文较长,有删减。本文2010年2月4日立春日讲于上海市静安区“白领学堂”;后根据讲稿整理成文,原载2010年4月11日《新民晚报》“国学论谭”版;收入祝鸣华编《国学论谭》,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续有增补,本书收入的是增补稿)
作者简介
邵毅平,江苏无锡人,1957年生于上海。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专攻中国古典文学、东亚古典学。著有《诗歌:智慧的水珠》《小说:洞达人性的智慧》《论衡研究》《文学与商人》《中国文学中的商人世界》《中国古典文学论集》《中日文学关系论集》《东洋的幻象》《诗骚百句》《胡言词典》《马赛鱼汤》《今月集》《远西草》《西洋的幻象》及“朝鲜半岛三部曲”等十八种。译有《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宋词研究(南宋篇)》等多种。编有《东亚汉诗文交流唱酬研究》。为复旦版《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新著》作者之一。
内容来源
《东亚古典学论考》
邵毅平 著
ISBN:978-7-309-15777-2/K.762
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
所谓“东亚古典学”,顾名思义,与所谓“西方古典学”或“欧洲古典学”东西相对,互文见义。它以汉字、汉文、汉籍为载体,超越民族、国家、时代、学科而存在,故也应超越民族、国家、时代、学科来研究之,借以重构古代曾高度统一而现代却分崩离析的东亚古典学问的世界。简言之,正如西方古典学主要以古希腊文、拉丁文文献为研究对象,东亚古典学也主要以汉文文献为研究对象。
转自:“复旦新学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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