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龙《负重与逍遥——先秦儒道二家道德观念的辩证》,中华书局2023年版,本文为《负重与逍遥》第一章第三节“‘德畜之’:德的虚说架构义”节选,注释从略。
吴小龙,1982年生,湖南耒阳人,河北大学文学学士,山东大学中国哲学硕士,广西人民出版社副编审。
现今学界对德的观点在大体上是一致的,如张岱年先生说:“德是一物所得于道者。德是分,道是全。一物所得于道以成其体者为德。德实即是一物之本性。”徐复观先生也认为:“道是全,是一。道的创生,应当是由全而分,由一而多的过程。”“德是道的分化。……就其‘全’者‘一’者而言,则谓之道;就其分者多者而言,则谓之德。道与德,仅有全与分之别,而没有本质上之别。……在形式结构上,则与《中庸》‘天命之谓性’无异。”这种普遍性的看法在笔者看来,乃出于对“德”字训诂的不审慎借用。《说文解字注》:“德,升也。”段玉裁注为:“升,当作登……登,读言得。”王弼说:“德者,得也。”人们由此推断,德是“得”于道,所以“德是道的分化”,所以道、德同是名词、实体,同是实说。这种说法在不涉及具体区别时也可以囫囵说通,且不易分辨,也不可以说错,但是在涉及儒道的比较——儒道二家使用德的具体层次和语境时则显得模糊而乏力。对本书而言,则老子对仁义道德的含混立场无法在德的这一理解中得以廓清。王弼所说的“德者,得也”,这里“德”字是在动词的意义上说的,“德”字的原意是建构两物或多物之间的关系,具有组建、活动、构成之意。而将“德”字视为实位字和实体乃因为这样一种前见:德是“得”(分化)于道的,道既然是实体字、是名词,那么德当然也是实体字、名词了。这种解释存在一种裂隙和不审慎的滑转,即德的动词名词化,虚字的实体化,然而就在这种滑转的裂隙里,隐藏着关键。
前面说过,“道生万物”,就道与万物之关系而言,道是“无”,物是“第二序”意义上的“有”,道虽不离万物,但道不与万物有任何相似之处,就此而言,物无法分有道的特性。但道生成万物之后,是否即弃万物于不顾呢?对此,《老子》说: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老子》五十一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老子》三十四章)
这里显示了道不但于物之生成见之,也于物之生长毁灭见之,道不仅使物得以生,也使物得以存活生长甚至灭亡。所有这些都只显示道、物的绝对对待,没有显示物分有、内具道的特性,所以“德”字作为名词、实体字理解在这里实在显得突兀;但是若将德视作“得”而不草草地使其滑作实体性的名词,则可能让我 们的理解柳暗花明。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历来不好解,但可以暂时撇开诸多缠绕而单独讨论德。“德畜之”,从句式结构上看,德在此当作名词看,但是这个名词不是作为实体的名词,而仅仅是作为一个需要诠释的概念的名词而已,而后面的“之”字作语气助词,无实义,否则从整句话来看,“之”当指代共同对象,但是这个共同的对象显然在这里无法落实下来。那么道生、德畜、物形、势成是否均为一种主谓结构呢?即由道、德、物、势分别发出生、畜、形、成的行为,这在道生虽然可以说得通,但是物形、势成则否定了这种说法的合理性——说物形、势成是主谓结构,形、成是物、势发出来的谓词,这是不通的。这样,只 能将第二个词视为第一个词的标志性的特点,即以第二个词解释第一个词,二者是一种诠释的关系,以此,所谓“德畜之”就应 当解释为:德的定义就是“畜”。且按照上面“道生之”的结构,“生”为动词,所以“畜”字在这里也应当作动词用,“畜”作“蓄”解,所以说“畜”字可以作为“蓄养”来理解,这样“畜” 就和“得”趋于一致了。“得”的主体是物,“畜”的主体是道,“得”和“畜”是分别从物和道两者之间的关系分别来讲的,物得于道,道蓄养物。所以德就是畜,德和畜是一种等价关系,这样看来,德便是纯粹的架构、组建、虚说的动词,它是道和物维持关系的一种纽带,而这种纽带的作用并不是使物分有道的属性,而仅仅是使物不离道而已。道、物的这种不离不杂的关系,我们可以举一个不严格的例子来说明:道如太阳光,万物受道的阳光普照,但道的阳光却并不为万物所拥有,道并不内化于万物但却与万物不离不杂。由此我们看出,道与物实际上是一种超越的关系,而非内在关系。这就非常不同于一般的理解了。
笔者以为,德的这个含义在道家义理中是极端重要、具有支配地位的,它影响到对于其他概念的理解。这个含义可以在《老子》其他表述中得到验证。
《老子》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老子》二十一章),如果德是分有道的实体字,那么自然道、德无异,自然不用蛇上添足、床上叠床,说德是“唯道是从”了,故以德为实体字是不恰当的,在此意义上,“孔”就是“大”的意思。王弼对此有深刻认识,所以他说:“孔,空也。惟以空为德,然后乃能动作从道。”王弼说明了德字是作为虚字,德不是对道的分有,这里,“空”字应为“得”的不严格的引申义,“空”是用来解释强调德的含义的,二者是一种分析对应的关系;当然于人而言,“空”字在这里还可理解为人的工夫,只有去除人为,道才不被遮蔽,才可以在人身上做主宰,同时在静虚无为的工夫下,人才可以对道有所观解。但是这个工夫是与德的虚说、架构义紧密相关的,德起组建的功用,空出位置以由道的作用流出,对人而言,则是去除、“空缺”人欲或人为,由道做主宰。
我们也可以由此得出德的引申义:顺、守。之所以可以说“势成之”,有“势”可言,乃在于其畅通无阻的“顺”,有阻则无势可言,顺对于万物之生有重要的作用,万物因顺因势而成,对人而言,人亦因顺道而为,去己之欲。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老子》二十八章),《老子》常用“谷”“谷神”“玄牝”比喻道,谷神来源于山谷的形象,谿、谷都是地势下陷的地方,只有下凹、有中空的空间才有可能承装,所以谿、谷等概念乃是对“德”字的说明,说明其架构组建义,保持道与人的关系;空去人为,道的流行才具有条件。在《老子》中,“婴儿”多次出 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老子》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 如婴儿之未孩。”(《老子》二十章)《老子》之所以多次提到婴孩,乃是因为婴孩饥食渴饮,无知无欲,没有刻意、人为和主见,任道而运,纯由道行,婴儿由无知所空缺的位置全由道来运作。
《老子》重去人欲主无为,主张顺(道)守(道),这种立场的彻底性影响到《老子》对道的命名上:“雌”“母”是阴顺的象征,《老子》常以母性比喻道,而不以父比喻道,“母”字在五章 中出现七次,而“父”字仅出现一次。“以阅众甫”,这种现象应该与《老子》主张去人为、主顺守的立场一致,母主柔顺,父主刚健,母无为而顺,父有为而健。《老子》以母来对道命名,并不是说道不具刚健义,“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显然有健德,只是《老子》出于对人无为、柔、顺工夫的重视,所以就“方便地”将道命名为母,这是关涉人的工夫来说本体。
《老子》的这种对德的认识,其实就是对道和人、物关系的认识。在《老子》那里,道是创生性的实体,是宇宙万物的总根据,所以道在《老子》中是第一位的。但是因为道与人、物的关系是创生与被创生的关系,“德”字不是说人、物禀受了道而内在于自身。这样,道和人、物的关系就是隔绝的,而非内在一体,所以人本身就不具有自主性,“人为”(刻意有意识的做作)在《老子》就没有正面、积极的意义,人的做作反而成了阻碍道的运作的消极因素,“人为”因此在被摒弃的范围之内。当然,《老子》的德毕竟使道、物维系了一种不离不杂的关系,这种关系虽然使得人的积极正面的工夫丧失了可能,但却使得人在消极的工夫里接近道有了可能,所以《老子》道的超越性毕竟不同于宗教人格神的绝对超越性,不是“毁灭性”的超越性,而是在黯淡和灰暗中仍让人有所希望的超越性,而这种希望是握在人自己手里的,对比西方宗教,《老子》的道也可以在不严格的意义上说是既超越又内在的。
在《老子》中,“德”字的“空”“顺”等虚说架构义可以在多处得到印证,在此不再多言。
总之,《老子》“德”字的虚说架构义应当是德的根本意义,德的其他意义当都奠基于此,以之为根据。在理解这层含义后,我们也可以将德转为实体字,但这只是在综合的意义上因道在人身上不离不杂而言的。重要的在于,人并不禀受此道内在于自身而自做主宰,即道在人身上是超越地做主宰,这也是道家末流发 展为道教的本质原因所在。所以,在比较模糊的意义上来说,德因为其架构义顺承道,也可以因为其对道的维系说为名词、实体字,但是其中终究存在一种间隙的滑转,而在分析《老子》和《易传》道、德概念的区别上我们所需要的就是其根本的细节区分。在这种根本意义的确定下,我们才可以清晰地了解老子的相关思想及与儒家的本质区别所在,而关于老子的其他问题,比如关于老子对仁义道德的态度问题,关于老子的初衷和其内在理路的困境等,都可以得到答案。
(来源:读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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