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胖，像一颗圆圆的豆子。生长在这一片黄土。
那一次放假回家，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那么恐惧，害怕失去。
大人们都说爷傻了，是因为老了。刚刚过了八十岁。我慌张地抢过爷要拿到嘴边“喝水”的脏的，都是尘垢的罐头瓶子。
“爷！这个不能喝水！”眼睛，快涌出了泪。随即拿来水杯送到爷的嘴边，爷接过手，好像什么也发生一样。咽了几大口水，像个饥渴的孩子。我转身避开，只有奶看见了我的泪。咸咸的，流进嘴里。却是苦的味道。
爷，将近一米八的身高，小时候看起来好像一堵坚实的墙，为我挡风的墙。不过背有点驼了，皱纹越来越深。一直不变的是那一顶戴了几十年的深蓝色老式布帽。从我有记忆开始，爷就一直戴着那顶帽子。帽子底下藏着几绺稀疏的头发。听奶说爷年轻的时候就秃了顶，不过我觉得爷长得还是很好看的，老了也是好看的老头儿。屯里的人都知道，爷是个老好人。有让帮忙的绝对不会推辞。早年还是生产队赶马车的小组长。爷很喜欢牲畜。还记得小时候爷家里有个驴车，也曾拉着我吹着田间的风，走过片片黄土，度过了童年的短暂时光。
小时候，爸妈因事，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爷，奶在一起。白天到黑夜。
“小豆子，下地去喽！”爷以前总喊我小豆子。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觉得可能是小时候胖胖的，圆圆的，像一颗豆子，长在黄土地里的豆子，也长在了爷的心里。
跟爷出去是最开心的事，走过一片又一片黄土地，那是爷的依恋和寄托。
记得夏天就会和爷戴一顶一样的黑色凉帽。不过是大人的，很大，能遮住半张脸。每次叫爷，爷都会笑的很开心。然后领着我一起下地干活。下雨的时候爷就会找一个编织袋在底端剪三个洞，套在我身上充当雨衣。那时候，也不懂得这有多丑，穿出去有多尴尬，倒觉得很好玩。爷还会折一顶帽子给我，轻轻的扣在我头上，永远都是再对我张大了嘴笑。
那时候有扣蔬菜大棚的。后来又都不干了。爷就会带我去别人家地里捡铁丝。再去卖给收破烂的老头。换到了几块钱，不知道有多开心。可现在有谁会在意那几块钱。
后来，爷和奶老了，把地分给了我们，开始养老。而我，也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回家的次数也少了。都记不清爷的身体什么时候开始变坏了。那根竹的拐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松不开的。爷的老房子有两个旧沙发。爷最喜欢坐在那里，又能看电视又能看到窗外。初三的时候在自己家，和爷家是隔壁。爷还拄着拐棍找我给他调电视节目。拐棍的“哒哒”声，总能响在我心里，散不去。
再后来，爷病重了，傻了。他们都这么说。做什么都缓慢，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耳聋更严重了。我不知道那种无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还总说奇怪的话，又爱打听别人家的事。有时候既可气又可笑。也有时候不认得人。渐渐地，记不清谁是谁了。姐上班之后，一年回来一次。爷总是惦念着姐吧。经常会问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做什么工作？亲戚本来挺多的，慢慢地，都去了外地，留在家里的还是最小的我。而我，也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住上两天。“二孙女回来啦！”每次爷看到我回家都会说这一句话。我也想念他。因为知道，爷老了，时光总是有有限的，即使不愿接受，但也知道，不一定哪一天，谁就再也不见了。所以每次走的时候都会告诉爷下一次什么时候回家，也好让他有个期望。都说人要有期望才会坚持。两天的时间很短，能给爷的只有陪伴。爷的病越来越重。甚至有一次差点撑不过去。或许上天是为爷的一生惋惜才多留了时间。但从那之后，爷白天晚上都在沙发上坐着，睡觉也是。爷说上炕睡觉心会难受。我多想体会到那种难受是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煎熬。
“爷，我去上大学了。久一点才能回家。”我喊的很大声，怕他听不见。
“啊！上大学了啊，好好念啊。要有出息。”之后便是分别。即使告诉了爷很多遍我去了哪里，可爷还是不记得，渐渐地，都习惯了，还是每次都会告诉他。
大学之后变了模样，每次回家，也都会看见我叫姐的名字，或许是姐离家太久了，爷太想姐了。每次听到都会一阵心酸。高中毕业的暑假和爷拍了照片，爷的表情更加呆滞了。拍了好多张才拍了一张最好的。我和爷两个人都是歪着头笑。爷病了之后，很难看到这样的笑了。而后，手机弄丢了，照片再也没有了，只是那一瞬间的，永恒。刻在我心里。
如果那几天给家里打了电话，如果那天手机没有欠话费，如果中午交了话费马上给家里打电话。那我就会知道爷病危了，那我就能早点回家。不至于留下我一生的遗憾，弥补不了的遗憾。姐来的电话，没有声音，却只是哭泣。没了，什么都没了。爷走了。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是在等我和姐吗？坚持的很痛吗？走的时候留下遗憾了吗？是不是在怪我上次离家的时候没告诉您我走了呢？是不是怪我们没来看您最后一眼？送您走完最后一程？会怪我们这么快就撇下那冷清的旧房子吗？爷，您会不会原谅我们?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能弥补我的错，真的好想再看您一眼，一眼也好，跟我说句话就好。
爷，那边冷吗？在那边过得好不好？那边不用再干活了，不用您费心了!歇歇吧。我知道您以前，过的很苦。对不起，原谅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我一直都在想念您。想再见您一眼，却只能在那无声的梦里。希望您在那边一定过的要好！或者下一世到一个有钱的人家，就不会有苦日子了，不会有病痛的折磨，不会有遗憾。
爷，再见了。对不起，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