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悲怆的考生
无意间又聊及高考的事,当再次听朋友Z讲述这个故事后,俺觉得无法不记录它,尽管已经过去二三十年。就当是对那个可怜人的一份薄奠,也是对那段岁月的一份薄奠。
———题记
一九八六年夏天,当高考录取通知书下发的时候,在江西省某县城的一所中学里,校领导非常遗憾地向上级报告说,M考生因病去世,无法上大学了。就是说,M考生被大学录取了,却已无命就读。
M其实不是因病去世,而是死于自尽。校领导大概怕招惹麻烦,只能轻说成因病去世。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与大学失之交臂,这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的一种损失,对于今天的高考考生来说,也许是无法真正理会的。先别说考生本人,光是校领导、老师们、同学们,亲戚朋友都会为其万分痛惜。然而,造化就这样弄人!
就在那年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当同学们都如释重负地忙于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时候,M低声地对同学Z说:去年都差了一分,今年感觉没去年好,肯定又不行了。Z是应届生,考完试急于回家,于是鲁莽地对他说,不会的,不会的,会考上的。M大概感觉到说多了也没意义,于是忧郁地离开了,回到远离县城的乡下的家。不几天,传来消息:M在其家附近的树林里上吊了。
Z接到死讯,倍感震惊,前几天还好好的大活人,还找他说了那些话,忽然间就自杀了?无限的愧疚堵住了他的心口,他明白,M是因绝望而自杀的,因为他已经连续八年参加高考,也就是从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即1979年开始,而前七次高考,都几乎是因差了一两分或两三分而落榜的,他不愿放弃,坚持到第八次,可仍然觉得考得不如以前好,于是他心里的承受能力达到极限,无法再去面对失败,只好选择轻生.......
Z无限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好好劝说他,宽慰他,耐心地听他诉说心中的担忧,哪怕是替他分担一下绝望痛苦的心情,那他或许不至于走上绝路。可他却是简单地敷衍他,近乎打发他......,然而,谁能怪得了Z呢?Z比M小了七八岁,还只是大孩子,那时怎么可能那么细心耐心,再说,又怎能预想到这么严重的后果?大错已经铸成,就算没有任何人责备Z,可这事成了Z心头永远无法消除的愧疚。
M何以把生命押在高考上呢?事过之后,Z回忆起M的点点滴滴。M在县城里的中学读书,家却是在距离县城上百公里的乡下,从县城回家,M要乘几小时的汽车,然后再徒步走上一整天的山路,因为山路开不了汽车。山路时有野兽出没,M下车后得找一根木棍在手,随时准备与来犯野兽搏斗。这样的山里人家,经济状况可想而知,M在学校每天的伙食,就是米饭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然而这还不止是一两年的事,连同高中阶段,是将近十年时间,M咬着牙坚持着,家里也咬着牙支持着M,如果不是期望着能考上大学,那M早该回家帮父母种地。M是长子,父母其实希望他能早日帮助减轻家里的负担。
并不是M那么看重上大学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而是那时若能考上大学,就意味着得到了终生的铁饭碗。大学毕业,国家给予分配工作,户口转为非农,吃商品粮,以及未来可能迁居到城里等等......总之,就是“鲤鱼跳龙门”了。可是如果考不上,这一切就化为乌有,回家乡去继续父辈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考上与考不上成了那个年代的农村学子不同命运的分水岭。
M的家乡,是怎样的穷僻落后,Z虽从来不曾见识过,但从M对参加高考的执着,便可领会到它对于那里的年轻人来说,是何等的让人看不到希望。八年的默默苦读,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实在需要多么惊人的耐性。Z说,这种压抑使他整天沉默寡言,只要一看到他,他就在读书学习,从来没有参加其他活动。而这种精神状态,恰恰使他学习的效果越来越差,因而成了恶性循环,年复一年考不上。其实,假如那时有人好好劝说M别再考了,回家务农去,那至多就是再过一辈子他父辈那样的日子吧,何至于要走到以命相抵的地步?
最最悲哀的是,偏偏这第八次高考,让他考上了。“当他的鬼魂知道了这个结果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真是无法想象!还有,他的亲人会是怎样的痛心疾首?”Z重复地说着这句话。
不晓得谁该为M的死负责任。没有,谁都没有负这个责任!据说家人将其草草安葬,并陪上许多痛哭的眼泪了事。一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那个特别的地方,成了那个特定的年代的特殊的牺牲品!只剩下Z几十年来背负着这个心灵的十字架不得释怀。
可怜的不止是这个考生,还有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