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父亲
文/原野
每当听到来自黄土高坡的信天游,那高亢而天然的声音,直抒山里人的粗犷与豪爽,我不禁想起了远方的家,想起在那里耕作了一辈子的父母,尤其是父亲摸爬滚打的一生。
父亲像所有的农民一样,为了生计,每天起早贪黑,在土疙瘩林里忙活。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从来都没有停歇过。从土地集体所有制,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见证了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艰辛的生活,不只是丰富了父亲的人生阅历,也激发了他对生命根基——“土地”的珍惜和对中国共产党指引的感恩。
小时候,记得我和父亲去打谷场分粮,他扛着一条用山羊毛编织的大口袋,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教我唱着信天游。当我们兴冲冲地来到打谷场,看着分来的一点垫底的谷粮,原本美好的期望一下子被击得粉碎。一口大锅该下几粒米,才能满足一家八口人的肚子,我们这一年的口粮又该如何去筹划呢?夕阳,在天际暗淡了下来,又慢慢地落入了群山当中……
拮据的生活,焦虑的心情,唯有父亲的烟锅在“吧嗒、吧嗒”中发出忽明忽暗的红光。一股浓浓的徽州旱烟味,总是呛得我喘不过气来。可对于焦虑的父亲来说,这样的时刻好像是“最悠闲最惬意”的。有时他也和母亲唠叨唠叨庄稼的长势,预测一下今年的收成,提前谋划在集市上卖点豆类补贴家用。每天的柴米油盐看起来是件小事,可一家人的温饱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得让父亲费好多心思去谋划。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父亲是我们一大家人的顶梁柱。
父母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6人。从我记事起,早早嫁出去的姐姐,闲暇时也回来住几天,帮母亲做些针线活,主要是给父亲纳千层底儿。父亲成日里奔波,一年下来得磨破七八双鞋底。大哥和二哥在父亲的带领下,也慢慢变成了种庄稼的好手。农村的日子一点也不比城里人过得慢,两个哥哥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亲嘴上不说,可私下里却在和母亲盘算着,要多箍几孔窑洞,让两个哥哥早点儿成家立业。
父亲忙完山头坡洼的农活后,还要摸黑去放羊。山峁上的风吹皱了他的额头,却没有吹皱他心底的主意。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父亲对照选好的地盘,按照农村的风俗进行了祭土。第二天,我们家就开始破土动工,着手修建新的窑洞。俗话说“人穷志不短”,为了凑个人力,小小的我也帮忙运土、挑水、和麦秸泥、背石头等活计。奔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憨劲,小腿倒也跑得勤快,多少还能安抚一点父亲心头的顾虑。
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我们家由父亲张罗建起了四孔窑洞,又开辟出了一个大院子,呈现出了一种崭新的面貌。院前栽了一排枣树,枣树的后面种了一些蔬菜,一角安置了摆放石磨的家舍。在父亲的影响下,从家人的眼神里,我能领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打小就学着帮衬父母做饭、种地,在邻里农忙时也会主动搭把手,路过别人家的瓜果地时从不会伸手去摘……我的懂事,得到了家人和邻里的赞许。看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的眼神也越来越平和。
在父母的操持下,两个哥哥陆续结婚生子。由于我的勤学,父亲的执着,在艰苦的条件下,我也能勉强上完学。我能有今天的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应该由衷地感谢父亲。父亲只读过三天冬书,虽然不识多少字,却打的一手好算盘;虽然讲不了多少大道理,却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我明白是非。他对圣人古训知之甚少,但却懂得“子不教父之过”的警示,时常叮嘱儿女要做诚实守信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父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用自己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懂得了生活的道理。
贫穷,有时也是一笔财富。每当从父亲手里接过还带着温度的生活费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压在我的胸口。我知道那些钱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我也因此而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甚至见不得别人浪费粮食、衣物或钱财。那时候,父亲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喂养四只母鸡,下午守着鸡窝收蛋,因为那是我上高中时学杂费用的主要来源,遗憾的是还有一只“吃白食”的母鸡,父亲也不舍得卖掉或犒劳自己,他说:凑个吉祥数吧。
对于农村人来说,读书似乎是唯一的出路,父亲也懂得没文化就没出息的道理。在别人每月只能打二斤煤油的日子里,父亲通过周旋却能打回四斤煤油,基本能满足我一个月挑灯夜战的耗费。因此,我只有在无数个深夜里拼搏,付出比常人更多的汗水,取得优异的成绩来回馈辛劳的父亲,让他得到些许安慰。
我工作后的日子,与家离得远了。在母亲有病的日子里,根据工作情况,我会适时回去看望一下。父母总是说:“家里都好着哩,不要牵挂,每天照看机器要注意安全,好好地工作,照顾好自己的小家。”话是这么说,可谁又知道里面隐藏了多少不眠之夜的牵挂与思念呀!父亲会说,他昨晚梦见“洗锅布掉在地上了”,或者“这几天老是打喷嚏”等等,感觉我快会回来了……这种思念,只有年迈的父母懂得,这也是我为人父后所能体会到的滋味。
这些年,父亲独自过着冷清的生活。那个四合大院,早已荒芜破败。后来,我在新修的房子里,送走了他暮年的余晖。令我遗憾的是:父亲在我工作后,只和我一起生活了仅仅四十天;母亲却因身体原因,和我一天都没有待过。深知陪伴父亲太少,才想把父亲带在身边,可父亲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过得也并不称心如意。
每次回想起父亲站在硷畔,或爬上山头的梯田,张望着我,直至我了无踪影时,我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愧疚。我总是在驻足对话与快速离开中忐忑:如果停留与父亲多说几句,恐怕他瘦弱的身体感冒,抑或是摔着;快速离开呢,却难以抚平对父亲的牵挂,和父亲对我离开的不舍。
于是,父亲站在山头的样子,在我心里竖成了一座丰碑。现在的我,只能仰望那片土地,仰望那片土地上沉睡的父亲。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一种多么无奈的伤痛啊。
父亲的言传身教,以及为人处世,让我明白:家不只是我们身体的住处,更是我们心灵的归宿,是我们永远都难以放下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