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
按语:花了2800多字的篇幅,说了一个“故事”。写完之后才发现这只能算作“故事”里的一个片段。片段描写并非以字数的多少为据。无论如何,这里的内容离完整的“故事”还很遥远。我即刻又想到,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说完这故事需要用尽我们的一生。这则“故事”里的人,当然是我所熟识的,里头所叙述的事情也没有特别传奇的地方,不过是来自真实生活里的一个“断面”,虽然有一些“改造”也是理应如此。一个单亲家庭里的男孩儿,他四处打架、闹着退学、离家出走又被姐姐屡屡找回,如此而已。正因为对人和事是熟悉的,所以写起来就难免牵涉到一个讲述角度的问题。可是我知道,叙述的“技巧”——如果存在的话——它是一个渐进完善的过程,一想到此,则这篇习作上的很多潦草与肤浅之处也就首先取得我自己的原谅了。最后不妨说明一下,讲述时所用的角度以及顺序包括第一节内容都包含自己预先的一番用意在内,但实际的情形或许离预定的理想较远,不是太圆融也是很可易见的。
一
“我说怎么最近老没瞧见你呢,都忙什么呢?”
“我嘛,不还是老样子?”
“嘿,还有什么秘密不成,瞒着咱呐!”
“没呢,总共也就那么大点儿地,谁找不着谁啊?”
“也是,就这点儿地,要是撑开一巴掌都能占全喽,谁也甭想瞒谁!”
“是,是……”
聊完了,俩人儿也就在街的那一头各自走开了。
二
有多少年没见着他表哥了,估摸着总得有三年半了吧。说起小时候见到他表哥的那一回大概还是个夏末秋初的时候。那一天,天气真的好,真有一副初秋艳阳的好样子。天空瓦蓝瓦蓝,没半点儿浮云。空气中从未有过的明净,让人产生错觉,仿佛置身雪域高原,可以感受到雪山的味道。可我要说这个屋子里的氛围却实在有些辜负这样的好天气了。暗淡,乏味,沉闷,总觉得有什么情绪在空气里莫名的酝酿,想着随时爆发。
“妈,我还是不想念下去了。”他从心底感到读书的无望。
没有回应,只是一阵沉默。
沉默久了,就好像遗忘了时间。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切似的。连带着那一句话,也让人怀疑是不是不曾被人说起过。
“你说,你让我找了你几天?”
他姐姐突然从里屋闯了出来,劈头盖脸地对着她弟弟一气儿说。数落了他该有多久呢,反正嘴角两边渐渐聚起了两堆白沫,脸上涨得通红,头发也见得散乱了,眼睛红红的,泪珠在打着转,但,一直没掉下来。
很快,屋子里又归于长久的沉默。
下半晌,他躺在阳台上的一把藤椅上,悠悠地说起中午发生的这些场景,面无表情。或者说,他小表弟此时也实在琢磨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个什么样。于是只能呆呆地在一旁听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我说,小弟,以后咱这里就压根儿不会再多出一所中学啰,你知道不?
“咱这里只能有这二十二所中学,你老哥是这最后一所中学里的第一届学生。
“这叫啥,开天辟地,头一回,珍贵着哪!晓得吗?
“但是你老哥没念完它,嗐,这又叫啥呢?”
——“虎头蛇尾呀!”他小表弟在旁脱口而出,甚是得意。
“什么呀,尽仗着自己这肚子里头的成语瞎用!”
“唉,这叫,这叫什么呢……”他转而沉默了起来,许是专注地思索起什么,谁知道呢。
阳台外,暮色渐染。晚霞散如罗绮,隔着一面玻璃映照进屋内,顿时满室涌起了一滩金色。
三
“你说你让我找了几天?”这话可不是今天第一回听说。他知道,他姐姐可是常把这话三天两头地说起。他顶烦这一句,说不出来的反感。要说姐姐说话夸张,可这话,真没法儿批驳,她说的是实情。从他记事起,他姐姐就没完没了地一直在对他念叨这一句,明明是一句期待下文的问句吧,但他姐姐从来也不需要他来答。这一次,当然他的确也懒得回答了。
其实,他小表弟知道,这一次他姐一连找了他五天。之前回回说他姐找他找了几天,小表弟自然是不知情的,但这一次他小表弟却是再清楚不过。整整五天,他姐姐满世界转,骑着那辆刚买不久的自行车,到处找他。他是一跑了之了,丢过家里的人,可那剩下的母女俩在一旁可是如何是好呢!着急,是没法儿想的!他姐姐对那些但凡可能知道些他消息的人,都低声下气,陪着小心一般地去打听,总盼着能从中得到一些线索,总想着能让“找”他这件事儿多些眉目。这中间碰壁了几回,只有她自己记得。总之时间一天天过去,再好的心理也会崩溃,他姐姐开始怨恨他,诅咒他,盼他从此就不要回这个家!就留着她娘俩儿单独过吧,没了他也成!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后来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
“才买的车嘛,可不得多在外头溜溜啊!”姐姐找他的时候碰见过几回家门前的熟人,别人说起干嘛呢,脸上表情无一不是怪怪的,那伙人儿是巴望着这家的笑话看呢,她也不好多作说明——实在也是懒得看他们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免不了总得面无表情地搬出这话来搪塞人家一回,也顺带骗骗自己,确信自己不是出外找他——就当他从此一去不回了吧。
她还是没有找着他,是他最后自己跳了出来!
此时他坐在阳台的藤椅里,夜色已深,满天繁星。他兴致勃勃地对着小表弟说起上午的情景。
“你知道吧,我是不会让她找到的,我是跑到天边,谁能找到我?
“这次下手重了,要不我也不跑……嗐,那小子太狂了,活该!
“……也是我,手上不该拿东西,要不……
“他几个在我家这儿转了几天来着,两天有吧?堵我?门都没!”
“我觉得够狂的是你吧?”他小表弟在旁嘻嘻地笑道,又作补白。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弟,其实我不狂的,至于……算了,和你说了也不懂!”
四
上午的时候,他姐姐“找”到了他,准确地说不是“找”,是“接”。他告诉了她地址,她“按图索骥”。他望见姐姐骑着那辆簇新的自行车,疾驰而过。那绿色的车身上掺着点儿褐色,一些抽象的线条,布满其间。“那上面画的是什么玩意呢?”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姐姐自行车上的图案,觉得有些新奇。也就在这一刻,恍惚之间他觉得那辆自行车仿佛突然成了一条斑斓的鱼正在阳光里缓缓游过,同时也在他眼睛里浅浅游过。这是多久的事儿了,他想不起来他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姐姐骑车的样子了。姐姐学骑车的时候,他跟在后面一直跑,一直跑,然后一步追上去,一下子拉住自行车,稳住快要倾翻一侧的车身,大声嘲讽起姐姐种种令人不堪的愚笨表现!姐姐并没有还口,是暗自承认了?她就是那么笨呐!可是有关这段记忆的画面少的可怜,也就注定了它对于他的可贵!更多记忆里,他的姐姐似乎只有一种形象,那就是不停地在找他,并且嘴里一直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你说你让我找了几天?!以前,姐姐是怎么找他来着呢,是靠她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跑过去,迎到身边,一把将自己拉起冲回家!家里有母亲,还有那一张堂屋里的黑白“相片”!是的,姐姐最早出来找他的那一次,就是那张“相片”被张挂起来的那天。他哭着不愿意看那张“相片”,无法承认那张“相片”告诉自己的事实。他离开了在他看来透露着满是绝望的家,只身逃到陌生的街头。他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努力想把回家的方向忘记,但姐姐最终还是找到了他。她在黑暗里凄惶地喊着他的小名,他觉得害怕,无边的夜色正向他袭来,他毫不犹豫地向那个传出声音的方向挥了挥手。姐姐奔过来一把夺过他的小手,迅速拉起往家跑去。路上一叠声地说起,你让我找了几天,你说!他一句回答的话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姐姐也并不要他回答什么。他只愣愣地想着,任凭自己的小手被姐姐用力地攥着,直到手指麻木,冰凉。
正午的阳光明亮如初。我说过那天是个好天气,有一副秋日艳阳的好样子!他就这么从路边一跳就跳到了自行车的后架上,他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兜转龙头,转身坐稳,一只脚随即搭上脚踏,另一只脚使劲儿往地上一蹬,车子立刻向前滑去。姐姐一刻不停地踩着脚踏,恨恨似的,带着他走远了。
“是上坡吗,用那么大劲儿?”原本他想冲她喊上这么一句,想想算了,想这么用劲儿踩就让她这么用劲儿踩吧。
“喂,找了我几天?”这一句话投过去,自然是丢进了沉默的渊底,如他姐姐屡屡拿来问他那个问题一样,得到的总是另一方不假辞色的沉默。他也不计较,算是两齐开了。
自行车搭着姐弟俩儿继续往家的方向赶去,那样地快。然而似乎又是极慢的,慢到让他们姐弟俩儿好像永远走在回家的路上,怎么也望不到尽头。高大的梧桐矗立在路的两侧,阳光从枝桠间筛漏下来。他坐在后面,姐姐坐在前面,一路无话,时光静止,只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影子,上头写满过去的故事。远处碧空如洗,没有一丝游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