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闲暇时,他总喜欢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放着一些粤语老歌,蹲在邻居家的墙角哪里,看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有时,也会低头逗弄逗弄地上觅食的蚂蚁。
我则抽着烟,站在家门口看他,感慨万千,这种情景我很小便经历过,那时父亲的腰肢还很坚挺,远没有现在那样脆弱,时不时要痛一阵。母亲让他干点体力活,父亲开口第一句话时常就是:“等一等,我腰痛一阵先。”
小时候,村里一耄耋老人静静蹲在村口的大树下,我带着疑惑问他,老爷爷你在这里干什么呀?老人没有听见,仿佛老僧入定,对我视而不见。现在我好想跑过去问父亲:“老豆你是不是很闲?”但想和做却是两回事,我皮还不是很痒。
日月如梭,风吹草长,一切都静悄悄在吞噬时间,野蛮生长。邻居家很少回来,绿茫茫一片野草大军包围了他们的房子。仿佛上演一场攻城大战,风一吹,野草“刷刷”倒下去一大片,风过后,又紧紧围拢过来。
邻居家女主人精神有疾,几个月前从医院出来,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那几天,来他们家探望的人颇多,只有我和他们家小儿子阿基不咋懂事,在一堆人里,在茶气烟雾里独占高台下棋。
感觉回到了小时候的欢乐时光啊,那时,一群干完农活的村里人来他家讨茶喝,他和我开着电视不看,在棋盘上疯狂撕杀。阿基的棋风是深思熟虑想了好几十步再走一步,我则仗着自己的棋感奇好,随意走的一步往往如钉一样,扎在阿基心眼里,再细想几十步。我棋感虽好,能把阿基压制得抓头挠脑,满头大汗,但他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绝处逢生,一招制敌。我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臭骂道:“傻小子,下棋不带脑子,这都让人家反败为胜?”遂总在我没有想到要害的关节点上给我指点一二,阿基爸看不下去了,骂道:“老东西臭不要脸,父子俩欺负我儿子?”遂加入战局当起阿基的狗头军师了。到得后来,围观群众越来越多,都在指手画脚,我和阿基完全成了他们嘴上的“棋子”,指哪打哪。阿基爸和我爸棋力旗鼓相当,输赢的转折点就看我和阿基了。父亲看出来我的棋感,所以让我落子他再提示我布局。阿基爸见我杀机暗涌,儿子却按兵不动,遂给他各种分析,最后说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将他一军再说!”。本来阿基还愿意听取意见的,但是在他爸指导下输了几把,他反而越来越相信自己了,他按照自己心之所向,做了一步防御,哪知道我杀招已成,車马双将,无处可挡,败下阵来。阿基爸幸灾乐祸道:“让你听我的你不听。听我的你能输?”阿基非常恼怒,叫道:“你不教我我会输?”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抹了一把脸上众人的唾沫,对父亲说:“爸,你来下,我好好学着!”阿基也让位出来,我把他拉到一边说:“他俩教我们观棋不语真君子,却老是来搅和我俩,我们待会也去当搅屎棍!如何?”就这样,我俩在边上乱来各种瞎主意,我们见他俩还在思考,甚至自己动起手来,不是我把父亲的車送到阿基爸的马蹄下,就是阿基把他爸的马抬到我父亲的炮眼去。俩人都急吁一口气,眼疾手快抢回来,我父亲骂道:“一边玩去,别在这搅搅震。”我俩非常快乐,后来脑袋就各自被敲起了一个大包,乖乖看电视去了。
回想我第一次接触象棋时,我还不知道他俩是村里象棋界的两座大山。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某个暑假,我姐从书包拿出来一盒小小的象棋,我当什么好吃的,赶紧凑过去。姐说:“臭屁楠,教你一个好玩的游戏。”我一听说是玩的,顿时兴致勃勃啊,简单了解规则后,便被我姐杀得片甲不留。也许是我天赋异禀,亦或从小棋感就格外好,没过两天我姐就完全不是对手了。再过几天,她就不愿意和我玩了。
按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那她后来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玩了呢?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她连跪了几把,后来她每下一步都格外认真。反观我,吊儿郎当,时不时还看一眼电视。姐越是认真反而越是溃不成军,后来帅棋居然被我双車赶出来,在那三寸地方东逃西窜。我看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就和她说:“你看你双仕都没了,想救棋只好用车守着帅棋,不然我双車下去,没两下你就又玩完了。”我姐一听言之有理,就按我说的做了。她没想到我先用另外一个車去攻击她帅棋空荡荡的一边,她越来越被动,终于意识到上当了,只好丢車保帅。最后气到:“臭小子,不和你玩了!”当时父亲在看电视,看我姐气呼呼的,对我姐笑道:“让老豆帮你找回面子。看那小子能有多嚣张!”恰逢阿基过来找我钓鱼,见我在下棋,也兴致勃勃跑过来说给我当军师,结局可想而知,我俩一起都败下阵来。虽偶然合力吃掉我父亲几名大将,也很快让父亲扳回局面。
自此,我便迷恋上下棋了,有那么一年暑假,在阿基家和他没日没夜的下,棋艺大进,凭借极好的棋感,阿基自然是赢少输多。我和他的棋局往往这样结束,我把吃掉的棋子还给他,示意可以重新开局了,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给他演练道,我的車这样这样,你只能上马,然后我的马怎样怎样,你已经无处可走了!他才极不服气接受现实。但他通常嘴放狂言,下把要我如此这般输得极为难看。
有那么一天下午,阿基爸躺在沙滩椅上,在风扇底下呼呼大睡。我和父亲在他们家里下棋。凭借极好的棋感,以及日渐精进的棋艺,我连赢父亲几局。父亲有点急躁,大叫:“嘿呀!我还不信了!”他认真起来后加上我过于自满,自然败节连连。阿基笑出声来,叫着要上阵。他的棋风依旧稳起稳进,防守滴水不漏。父亲感叹:“臭小子们棋艺如此精进,不容小觑了啊!”我俩相视一笑,尾巴差点翘到天上。
我们两对父子到底有多迷恋象棋呢?我母亲曾这样形容:“饭也不吃,工作也不干,两对父子怕是祖宗姓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基的母亲精神有疾,不管不顾,直接拿着菜刀冲出来,我父子俩吓得落荒而逃。听说棋盘给砍坏了,棋子都被她扔了。我们母亲都不在家的一天,两对父子更是无法无天,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西下,从吃过晚饭一直到凌晨五六点!那时四下里蛙声一片,天上繁星点点。黑夜安抚着大地沉睡,偶尔传过来几声狗吠,在我们的争论声、大笑声或者棋子的碰撞声之后。
后来父亲被母亲恶狠狠骂了一顿,父亲心头窝火,把我恶狠狠骂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让我知道你下棋手都给打断!”阿基也被他父亲警告了。按照父母的设想,我们都应该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份好工作养家糊口。但是人生哪像棋盘上一样想得这么容易啊。阿基成绩不好,初中辍学外出社会沉浮,每年过年回家说话都带咕噜咕噜的溺水腔。我虽然成绩不错,可心太散了,容易被新鲜事物诱惑,所以没有考上大学。我没有考上大学这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已经好几年不搭理我了。每次回家兴致勃勃要和他下一局象棋,他都没有兴致,借故开溜。
我抽着烟看着阿基家破旧的一层平房,父亲蹲在墙角看着远方。我们都没有了儿时的激情,人生真的如棋,每走一步,结局便越发清晰,无论是深思熟虑还是随心而走,子落无悔,唯有用余生去补救,希望输得好体面一点。
我扔掉烟头,忐忑走向父亲,父亲耷拉着眼睑看我。我说:“老豆你是不是很闲?我们再下一局棋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