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七年春,我早早地来到了紫禁城里,进了后宫林苑,此时正是阳春三月的好天气,连日阴雨不断今天终于放晴了。林苑里一片姹紫嫣红,晨光穿过假山上的繁茂的大树照在我那因一夜忐忑未眠而憔悴、惨白的脸上,好像驱散了心中的阴霾。空气中带有甜丝丝的花蜜气味,令人迷恋而沉醉,早莺叽叽喳喳穿梭往来于青草绿树之间,仿佛理解我近日的劳苦与心累,劝慰我好好享受这良辰美景,暂且放下俗世中的优心事。
脚下大理石砌成的大道,布满了因近日来阴雨不断而滋生的青苔,仿佛是在象征着宫里人的寂寞。不知不觉,我跟随着主管公公来到了一座凉亭,皆是雕梁画栋,左右两边亭柱子上是用瘦金体书写着的一副对联,上联是“绿芜有意延春色”,下联是“红雨无声送夕阳”。
总管太监收了我三百两银子,才勉强答应带我进宫见愉妃娘娘一面。那是我变卖了家里的祖业,以及我多年来的积蓄所得。我太太和孩子还住在租来的破房子里面,世态炎凉,没有一个朋友肯接济我们,更遑论为我父亲申冤。娘子产后的后遗症又发作了,也没有钱请大夫,小孩子连饭都没得吃,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肯拼此一搏,我曾经在二十年前与圣上和愉妃有过一面之缘,这次进宫或许能缓解我的燃眉之急。全家的生死就掌握在我的这次进宫了。
宫廷寂寞,连隐隐的春雷声也听的极为清晰,我现在凉亭内焦急而忐忑地等着愉妃娘娘宫内的消息,她是我今日要求见的贵人,也是我千里迢迢从家乡赶到北京要见的人,当然,首先是为我的父亲,他被人陷害,官司缠身,如今正在牢狱受苦。虽然我有时候非常恨他,我从小被他严格管教,挨了不少打,有一次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差点死了。更令我气愤的是,他干预我的终生大事,若不是他,慧儿也不会和我分开,而被迫嫁给那个丑陋粗俗而且薄情寡性的商人。这是我青年时候受过最伤的痛,像一把锋利的刀扎进我脆弱的心脏,尽管时隔多年后,偶尔想起心头还会流血。所以我痛恨他,痛恨他的迂腐与虚伪,痛恨他的狠心与残酷。
然而,当我知道他在牢狱受苦,疾病缠身的时候,我的痛苦与自责一点也不亚于当初我和初恋分手的时候。我失去了理智一样发誓拼尽一切也要救他。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跟他血脉相连,性命相关,他要是死了,我的人生也就没有意义了!
一轮红日早已高悬天空,我在亭子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亭子旁边鲜红色的朝颜花在阳光下艳丽无比,长长的花影投射在亭子中央,跟随者清风舞动着它那曼妙无比的身姿。我远远的望见一群宫女太监围绕着一位老妇人向我这边走来。
这突然而来的情况让我感到措手不及,尽管昨日晚上我练习了无数遍的礼仪,包括我应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怎么回话。这时候就像是为了科考十年寒窗苦读,却在考场上脑袋一片空白那样的焦灼。毕竟,我此次之行成功与否关系到我全家的性命。更何况,我所要求见的女人是当今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虽不是皇后,也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可她多年来一直被皇上所礼重,又是过世了的荣亲王的生母。太后与皇后早已过世,愉妃便是后宫之首。代表着皇家无上的权威,一不小心送掉性命,更何况去救父亲了。
我整理好帽子与衣服,端正身姿,迎了出来,站在大理石路旁,微微低着头。阳光开始变得刺眼,空气也慢慢燥热起来,我背后全是汗,心中砰砰的跳,此时,我脑海里记起幼时先生曾教导我的一句话“君子敏于行而慎于言”。孔孟之道我毕生都奉为圭皋,可此时此刻,像是应了那句话“知道很多道理,却仍然过不好自己的人生”。
我的身上仍然在流汗,额角与脖子也开始流汗了。我突然回想起二十年前,那是皇上登基后第四次南巡,同行的还有太后和愉妃等众位娘娘。皇上经过南京的时候,恰逢那一天百花盛开,天空中无数五颜六色的蝴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
皇上喜欢诗词,见此景色大喜,一挥而就做了十来首诗。还吩咐底下人把我们这群入学的童生叫到御前,要考我们的诗才。每人以蝴蝶为题,作诗一首。别的童生做的都是一些欢乐,吉祥的诗。当时,我因母亲刚过世不久而心情郁郁,无心做这种应景欢乐的诗,而想到如额娘一般的青春美貌,也会有埋入黄土的一天。即便是像如今这万紫千红莺飞蝶舞一片祥瑞之兆,将来也难免会花落蝶亡。我于是也做了一首诗,但诗意悲凉,破煞风景。
皇上看了我的诗也没有大怒,只是眉头微蹙。众人见皇上不高兴了,私底下众语纷纷。愉妃从皇上手上拿过诗来一看,便笑道:“幼稚孩儿童言无忌,皇上切勿动怒!”皇上便不好再多说,愉妃是金陵人,因同乡的情分,便问了我的名字,赏了我一个荷包和一个元宝。
我从回忆的汪洋里回到了现实,眼看愉妃娘娘的仪仗队伍渐渐逼来,我轻呼一口气,从袖子里拿出手巾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抢上前去,微低着头,双膝着地,行臣子礼,说到:“微臣金陵杨氏恭请愉妃娘娘万安,愿娘娘万岁万福,祥康金安!”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尽管内心如波涛般起伏,可我这个请安礼却行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声音也清楚洪亮,连我自己都震惊了。
我微微抬头,看见愉妃正站在我面前,跟二十年前并无太多差别,只是满头白霜。她看起来有些虚弱,像是大病初愈。虽说立春了,但愉妃年迈之人却仍然穿戴着较厚的冬服与帽子。
“大人请起!”愉妃的声音几乎小的让人听不见。只见她支开搀着自己的两个宫女,伸出手来示意让我来搀扶她,我一时感觉受宠若惊,不料她竟然跟我如此投缘。我含笑着上前搀扶她,身体却微弓。
我抬头看她一眼,正好与她目光交视,我和她都笑了。愉妃虽然上了年纪,可走起路来丝毫不见年老之态。我搀着她在花园里走着,后面黑压压跟了一群宫女跟太监。只听愉妃向我缓缓问道:“家中诸人可好?”。
我不敢直言,毕竟我跟她刚刚见面,而且我进宫名义上是给她请安的,至于要求她帮忙的事,只能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说。我便笑着回说道:“多谢娘娘关怀,都好!”。愉妃仔细看了我一眼,笑道:“一晃数年,你如今越发仪表堂堂,风流倜傥了。不像本宫,岁月催人老,早已是老太婆一个。”
她叫我起来的时候对我称呼“大人”,刚才又用“你”这个称呼,给人一种亲近感。说话语气完全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妃,倒像是邻家祖母的口气。最令我高兴的是二十多年了,她还记得我。这让我心里有了信心,我心里确信,这次进宫不会白来。
我之前紧张的心情一霎时如风吹云散,心里暖暖的,好像是在江湖受苦流浪的时候突然回到了家一样。我心情轻松了下来,笑回道:“娘娘说笑了,微臣是泥土中人,怎能得娘娘谬赞。倒是娘娘,经别廿载,气派却不减当年,且身体健壮,福寿双全。”
愉妃微笑不语,一会儿说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可有家室?怎么不带娘子一同进宫?”我回道:“微臣虚度三十岁,贱内进来身体微恙,改日再带她进宫给您请安。”
愉妃叹了一口气,望着几株开的正艳的桃树,叫我替她折了一枝,拿在手上欣赏把玩。良久,才淡淡的说道:“不必了,病养好了再说吧!你看这桃花开的多漂亮呀!你从金陵来,金陵的桃花开了吗?”我正要回话,只见愉妃神情有些许感伤,目光却未离开手上的桃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梦境,并不在乎我的回答,继续自言自语说道:“那一年在金陵,也是这样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我从金陵来到紫禁城,到如今已是六十多年了。本宫大概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金陵了吧!”说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之前并不知她的年纪,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她至少有八旬了。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焦急的时候,愉妃又说话了:“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银霜月乍寒。”一阵沉默之后,我心头一紧,这是我二十年前我在御前所做的蝴蝶诗中的两句,我自己都早忘了,愉妃娘娘却还记得。
如今又是花飞蝶舞的时节,愉妃用略带伤感的语气说道:“好一句‘三秋一觉庄生梦’,本宫在宫里头的日子也快走到尽头了,梦该醒了。”我一听这话,吓得赶紧跪下,说:“微臣不才,幼时的游戏之作竟令娘娘出此伤感之语,实在罪该万死。”
愉妃淡淡的说了一句:“起来吧!二十年来,正是你这两句诗让我明白了,宫中的所谓荣华、恩宠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般的虚妄之物。既然人人都有大限到来的一天,还不如‘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绻云舒’。”接着又问我:“你如今居何职?”。我回道:“卑职乃一介乡民,才疏学浅,蒙朝廷恩例,授吏部员外郎之职,实在有愧。”自古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因科举蹦蹬,便用银子捐了这个闲散的官职。愉妃道:“你又何必过谦!”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愉妃寝宫门外。此时太阳正缓缓落下山去,光影渐渐暗淡,一阵阵寒冷的晚风袭来。我扶着她进入暖阁,暖阁内放置一个炭盆,烧起火来,十分温暖明亮。愉妃吩咐宫女替我宽去了官服,换上了一件飞鱼绿绒大氅。又吩咐小太监替我暖酒。之后,几个老嬷嬷放下一道湘妃斑竹帘子,将我与愉妃娘娘隔离开来。我隔着帘子看见嬷嬷们正服侍着愉妃梳头。
仿佛卸下了多日来由奔波造成的疲惫,感到一种飘飘然的轻松感。我正望着炭火出神,刹那间,我从奔腾的火焰中看见了阿玛正蜷缩在又冷又湿又暗的牢房一隅,身上又脏又臭,遍身伤痕,口里发出刺耳阵阵的呻吟。我心头一阵剧痛,立刻从天堂回到现实。
我并没有忘记今天来的任务,可我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愉妃寻求帮助,我隔着帘子望过去,愉妃已经梳好了头,她的白发很长,需要好几个宫女帮着打理。“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看来她虽然是后宫之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荣亲王薨逝多年,想必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帘子掀开了,宫女们簇拥着愉妃走了过来,愉妃支走了一批宫女太监,只留下几个心腹在身边。她坐在一张梨花木椅子上,说道:“你这么大老远的来了,想必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要找本宫帮忙吧?说吧!只要本宫能帮你的,一定尽力而为。”我跪下,回说道:“微臣该死,千里而来斗胆求娘娘救命。”于是便把父亲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愉妃说道:“这个事不打紧,本宫立刻写一封信给宫外的荣郡王,叫他救你的父亲,再周济一些银子给你带回去。人生难免大起大落,你不要灰心,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更要发奋图强,好好为朝廷效力。以后逢年过节,多带家眷进宫来看看本宫。”
愉妃话未说完,只见一个小太监冲了进来,气喘吁吁,说:“娘娘,和大人求见,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父亲这次下狱多半是和珅在背后陷害,他是当朝第一宠臣,亦是权臣,无人敢与他作对,莫不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皇上宠爱和珅,愉妃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不敢让他在外久侯,叫人把我藏在屏风后面,便请和大人进来。
我躲在屏风后偷偷的瞄一眼,只见和大人虽已是不惑之年,而气宇轩昂,仪容不俗,谈吐不俗,温文尔雅,跟老百姓心目中的大贪官的丑陋猥琐形象大相径庭,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先是听见和珅说:“臣,内阁大学士,和珅,恭请娘娘金安。”过后,又听见他说:“臣今日来是为了娘娘八旬千秋的事,皇上吩咐臣筹备您的大寿,一切皆已安排妥当,但还有一事要讨您的示下:戏班子的话是传昆班还是徽班。”
听见愉妃回道:“累大人费心,本宫老了,不爱热闹,随意吧!只要那些皇子皇孙们高兴就行。和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想必不只是为了这点小事吧?”
我心头一紧,听见和珅笑道:“娘娘聪明,臣今日是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提醒娘娘。臣得到确切消息,有一个朝廷要犯的儿子投奔您想替他父亲脱罪,如果没猜错,他此刻正躲在您的宫里。”
本来是春寒料峭,又是黄昏时刻,天气凉飕飕的,躲在屏风后面窥听的我我听到这句话竟吓出一身冷汗。听见愉妃回说道:“大人真是神通广大,是有一个孩子在我这儿,他是我金陵娘家的亲戚,因走投无路,才来投靠本宫,并不是大人所谓的朝廷要犯之子。”
又听见和珅冷笑,这笑声十分无礼,就算是在普通百姓面前这样做也不合适,听见他说道:“实话告诉您吧!那个罪犯姓杨,是南京应天府的知府,被人举报家中藏有谋逆的诗文,我朝最忌讳这个。连皇上都知道了,皇上下圣旨,定要杀了他以儆效尤。臣是看在娘娘年纪大了,才没有在您的宫里头搜人。娘娘又何必欺骗臣呢!难道就不怕臣去告诉皇上”
只听见愉妃厉声骂道:“放肆!你一个老皇帝的內宠也竟敢要挟本宫,还真把自己当权臣了!你懂不懂的什么是尊卑?什么是君臣?我朝文字狱之害,皆是尔等捕风捉影,谄媚下流的东西,见老皇帝年迈昏愦,借此求荣,殊不知平白无故冤枉了多少好人。本宫偏要护着杨大人,你有本事现在就去跟皇上告状,说本宫破坏朝廷律法,求他赐死本宫!”
我跟愉妃相处了大半天,她和我说话一直都是很慈祥,和蔼可亲,声音也很小,若不是仔细听,都听不见。突然见她用那么严厉的语气说话,着实吃了一大惊。像是突然从一只温柔的老绵羊变成了一只凶狠的母老虎。
我听见她咳嗽了几声,毕竟是大病初愈的人,这么大年纪了,还大动肝火。有几个老嬷嬷上去劝解。
和珅见状也不得不跪下,只见他说道:“娘娘息怒,您言重了,您说文字狱害了不少人,臣不敢辩说。就连杨大人也确实是被冤枉的,可是,娘娘这么保杨大人,您可曾清楚他的品行呢?娘娘请看这个……”
突然和珅降低了声音,一会儿又是可怖的安静,过会儿又是窃窃私语,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知道和珅已经走了,我缓缓走过来,看见愉妃面带为难之色,心中是在惶恐,不知道和珅后来跟愉妃说了些什么。
只见愉妃面色突然凝重,我吓得跪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静默了片刻,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微臣父亲的事还望娘娘成全。”
愉妃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你起来吧!嬷嬷,把这个给大人过目。”我一边站起来一边接过嬷嬷递给我的一个厚厚的本子。愉妃说了一句:“你自己看!”之后便静静的喝着茶,不再说话。
我心中狐疑,打开本子,里面出现的内容令我触目惊心,我尽管从小就不喜欢我阿玛,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在他在职期间,收取贿赂,乱判官司,我跟他虽然亲如父子,我作为晚辈,却从来不敢过问他的公事。而现在,本子里面一件件一桩桩都记录在案,而且什么时候受贿,金额,人证物证具在,官司详情都记载在案。
我随意翻开了一件官司记录,金陵恶少华公子清明节带些一群帮闲去郊外打猎,途中偶遇秦家相公娘子和丫鬟在郊外春游,华公子垂涎秦家娘子美色,便起恶心,把秦家娘子死拖活拽拉上车带回家中,秦家相公得知此事非常气愤,上门去要人,反被华公子底下的人打个臭死,秦相公告上公堂,可我阿玛收了华公子的银子,又忌惮华家势力,华公子的姐姐是当朝最受宠的惇妃娘娘。我阿玛便反把秦相公打了一顿板子,华公子为了免除后患,定要他死,阿玛倒没有杀他,只是把他关在监狱里。秦相公平白受了这场气,一病死了。秦家娘子得知消息也自缢身亡,华公子也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父亲倒得了三百两银子的好处。
我倒吸一口凉气,再往下翻,亦是差不多的案件。无意之中,我看见了一个案件,目光被它死死吸引住,因为上面写着的那个人的名字,是我初恋的父亲――周练,像是一双手,无情的撕破了隐藏在我心里深处最深的伤口。
时辰早已黄昏,屋子里的炭火也已经熄灭成灰烬,暖阁里点上了蜡烛,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摇曳的烛火像一个鬼魅,随着丝丝晚风肆意的舞动。明亮的烛光照在我震惊,慌乱,不安的脸上。
我不敢再往下看,好似下面每一个字眼都会像一颗颗子弹穿透我的胸膛,我害怕内心深处的堤坝再次被冲垮。
良久,我终于鼓起勇气,看明白了这个案件。随之而来的是被欺骗,被嘲弄的感觉,伴随着彻骨的无力感。
我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在一个人迹罕至,壁山环绕的村庄里,有一个小花园,满天的桃花飞舞,周慧儿穿着蜜合色的裙子,一双小脚踩在两个桃树中间的秋千上面,不用人搀扶着,秋千荡起来,她一会儿飞上云霄,一会儿宛如仙女下凡,一会儿又差点摔下来,我心里不住的担心,她却毫不在意,嘴里咯咯笑个不停。那笑声至今回忆起来,任然犹在耳边。
后来她嫁人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跟她匆匆见了一面,她好像老了许多,面带泪痕,不出一语,尽管身上穿金戴银,却难掩饰内心的痛苦与激动。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至今想起仍然未能释怀。
回忆被窗外呼啸的晚风勾起,思绪像多年未住人的屋子里面的蜘蛛网一样复杂纷乱。当年我与慧儿青梅竹马,我阿玛嫌弃她家境贫寒,硬生生把我们分开了。后来我去京城赶考,名落孙山,回来之后便发现慧儿已经嫁人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不是嫁人,而是被他父亲卖给一个粗俗的商人做妾。而这一切,竟是因为我阿玛从中作梗。找个个茬,把她父亲牵扯进一件官司,诬陷他欠债不还,逼得他把女儿卖了才得以脱身。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了,我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见我这个样子,一直沉默着的愉妃终于开口了:“本宫知道你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你也不用为难,你父亲所犯下的罪行天理难容,可你要是想救他,本宫仍然会帮你。本宫近年来疾病缠身,怕是不久于人世了,还怕什么呢!关键在于你自己想不想救他,你要考虑清楚。”
我望着愉妃说道:“娘娘定会长命百岁,切勿再出此伤心语。娘娘赎罪,微臣身子不适,今儿怕是要先告乏了。明日一早再给您一个答复。”愉妃似乎了解我的难处与痛苦,吩咐太监带我去厢房休息。
回到厢房的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突然想起,我已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一头倒在床上便人事不知了。迷迷糊糊,我又梦见了我死去多年的额娘,梦中的额娘似乎非常生气,在我的记忆中,额娘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么的善良温柔又漂亮,在她生前,我从未叫她生过气。她死后跟我在梦中相见,我也从见叫她像今天一样生气。我跪在她面前,诉说这些年的思念之苦。
额娘突然一面哭泣,一面开始指责我,“你这个逆子,你当真想让你阿玛去死吗?你阿玛死了,我看你又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忍不住心中的酸痛,流泪道:“额娘,您为什么还要护着他?您死了之后,他娶了多少个姨娘在家里,早就把您忘的一干二净了!他落得今日的下场,完全是他罪有应得!”
我话未说完,我的脸上早已挨了额娘重重一记巴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额娘在生前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抚摸疼痛难忍的脸,这个感觉是那么的真实,刹那间我的潜意识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终于又体会到了额娘手掌的质感。虽然额娘今天很凶,但我真希望这噩梦不要醒来,因为在噩梦里,至少额娘还在。
额娘继续厉声斥责我:“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骨肉至亲,你若不救他,我便在阴司里永生不得超生,你生生世世都别想再见到我,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各种现实的坎坷我都不在乎,我所在乎的,是额娘在那个世界里过的好不好,她要是在阴司里受苦受罪,那我在人间会比她更痛苦。自从她走后,我便没有一日不幻想着终有一日她还会回来与我们团聚,哪怕是在梦里也好。正是心中还存着这份幻想,这些年我才有勇气面对我坎坷不平的人生。
我要是不救我阿玛,我以后怕是连在梦中都见不到我额娘了。不,可我要是救了我阿玛,人间的公正又在哪里?读书人以孔孟之道为立身之本,我岂能为了维护我父亲,使秦相公和他娘子含冤地下?更可况,要不是阿玛,慧儿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我这些年来又怎会郁郁不乐?
我鼓起勇气,跟我额娘说道:“额娘,您以为阿玛真的很爱您吗?真的对您情深义重、恋恋不忘吗?您知道吗?您死了以后家里娶了好几个年轻的姨娘,他早就把您忘的一干二净了,您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额娘大怒,气的颤颤巍巍,指着我厉声骂道:“你这个畜牲!他是你父亲,他对不起你额娘但对得起你呀!”
我从没见额娘这么生气伤心,她叹了口气,流下泪来,说道:“你阿玛出身寒微,受了多少的苦才有了今天这份家业。人生在世,哪能不犯错!你阿玛再坏,你是他亲儿子,他终究是爱你的。你年纪还小,官场上的事还得你阿玛帮衬。你阿玛要是死了,额娘在地底下都不会原谅你的,你幼时他对你是怎样的好,你都忘了吗?你要是没办法救他也罢了,如今只要你开口,愉妃便会救他的。三十年的养育之恩,你当真要恩将仇报吗?”
额娘的一席话说的我浑身冷彻心扉,“恩将仇报”四个字像一把刀狠狠的扎在我的心上。我猛然回忆起我阿玛,三十年来他虽然对我很严厉,非打即骂,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是真正为了我好。他虽然犯了错,是社会环境把他变坏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要是真的彻查起来,我朝又几个清官呢?
那我就去救他?我又怎么对得起那些被冤枉的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忽然间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蜡烛的眼泪已经流尽了,窗外清晰可见丝缕晨光,空气极为寒冷,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窗外是呼呼的北风,我爬起来推开窗子,一阵寒风破窗而入,冻的我瑟瑟发抖。我看见天天还未大亮,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层黑云,压抑的心情变得更加压抑,仿佛就要下雪了一般。
早有几个宫女太监来替我打洗脚水,端来早餐吃了,一个小宫女进来说道:“娘娘请杨大人去客厅议事。”我匆匆收拾后便去见愉妃。
我进门跟愉妃请了个安,愉妃和蔼的笑道:“大人昨晚睡得可好?服侍的人可用心?”我欠身笑回道:“谢娘娘关怀!微臣昨日车马劳累,一躺下便直睡到天亮。还要多谢公公和姐姐们的照顾。不知娘娘昨夜睡的可香?”
愉妃看上去面色发红,比昨日更见病态,她笑说道:“天气突然转凉,本宫的老毛病又犯了,昨晚咳了一宿。”我说道:“上了年纪的人身体虚弱,微臣不才,幼时曾学过医道,能否请微臣替您诊断?”愉妃道:“那就有劳了!”
我给愉妃把完了脉,心中已明了,写了一个药方,我的医术是儿时的先生教的,先生虽然未中过科举,可是可是他天文地理无所不懂。这医术是他家祖传的,从不肯轻易传人,因见我聪慧好学,便传给了我,并叫我发誓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因宫女一时找不到纸张,愉妃说:“不打紧,去别的屋子里慢慢找,我和杨大人有话要说,你们先出去。”一时房间里只有我跟愉妃两人,我知道,她是要我做最后的答复了。
一时间我脑海里浮现出额娘的身影,两难之下,我终于跪在她面前,请求道:“微臣昨日想了一个晚上,终究是父子人均之情大于朝廷法度之情,还望娘娘救我父亲。”
愉妃叹了一口气,说道:“本宫成全你的孝心,你知道为什么本宫要帮你吗?”愉妃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自言自语地说道:“二十年前,本宫唯一的儿子荣亲王英年早逝,本宫白发人送黑发人,皇上为了安慰本宫,南巡时带上本宫一起去散心,经过本宫的老家应天府的时候还特意多停留了几日。本宫见了你就像是见了荣亲王小时候,所以才会在皇上跟前替你说情,后来本宫经过打听才知道,你是由于母亲过世,心情不好,才写下那样的诗。亲子之间分离之苦本宫已经体会过,本宫又怎会忍心再令你失去父亲呢!”
话一说完,一个宫女已找出一张纸来,准备好了砚台和笔,我便说道:“多谢娘娘成全,微臣无以为报,只有日日在心头祝祷,愿娘娘千岁安康!”
我拿起笔来替愉妃开药方,还差最后一剂药未写上,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说道:“和大人来了!”愉妃叫人把纸笔收了,仍旧叫我躲在屏风后面。
和珅已没了昨日嚣张的气焰,听他问道:“娘娘怎么说?还是要帮那小子?”愉妃说道:“是,若本宫执意如此呢?”和珅神情严肃地说道:“娘娘三思,就算您不顾及自己的名誉与荣宠,您总得顾及您的孙子荣郡王吧!如果臣把这件事告诉皇上,皇上厌弃您不说,更会迁怒荣郡王,那他的前途可就要担忧了。”
屋子里又开始变得安静,想必和珅的话令愉妃心中有所动。和珅走了,我刚准备出来,又有一个太监进来报说:“皇上和惇妃来了!”皇上驾临,随从肯定不少,我料道是不能再躲在这儿了,愉妃叫一个老嬷嬷带我从后院逃出来。
老嬷嬷递给我一块玉珏,说道:“愉妃娘娘叫奴婢告诉大人,和大人铁了心要跟娘娘作对,娘娘到不在乎一己残躯,只是荣亲王只有荣郡王一个儿子,若是连累了荣郡王,娘娘怕将来在黄泉路上没脸去见荣亲王。所以请大人另外再找人吧!这是荣亲王留下的玉珏,娘娘叫奴婢交给您,叫您拿去宫外换点钱安顿好妻儿。这玉珏价值千金,荣亲王在世时候很少戴过,所以您不用担心被人怀疑。”
一时间,我感到天崩地裂,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我独自一人走出了宫外,雪下得很深,仿佛掩盖了人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我的心好累,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又渴又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我已经毫无办法,救不了父亲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对于我和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有父亲在,官场的事,家里的事,有他罩着,我都可以少管一些。没了父亲,我一个人要独自面对现实的,琐碎的风风雨雨,我感觉前途一片模糊。我仿佛亲眼看到了父亲被砍头,鲜血溅在雪地里,溅在我的脸上和衣服上。阿玛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又何尝是一个好儿子。
我艰难的在雪地里爬着,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心底是彻底的失望与悲凉,额娘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知过了许久,仿佛是过了一世。我终于从雪地里醒来,一瘸一拐的看见了一个小村庄,应该是京城的郊外,有一个酒旗招出来,上写着“杏帘在望”四个大字,我知道是一家酒店,像曹操的士兵见到了梅林一样,赶紧跑进去,点了一桌酒菜,大口的迟了起来。
忽然走进来一个身着华服,十分神气的老太监走了进来,店主人连忙请进来,点头哈腰的奉承,吩咐人预备好一大桌好酒好菜。
店主人赔笑道:“老爷怎么一向不来小店坐坐。”那个太监一边大口的吃肉喝酒,一遍侃侃而谈说道:“你还说哩!不是咱家不来,实在是宫里头的事多,抽不开身。别的事倒还罢了,只是愉妃娘娘八旬千秋大寿,圣上十分重视,那些小太监们没经验,少不得事事都要请教我,就连和珅和大人也要提前问问我的意见才好去办,可把咱家这块老骨头给累坏了。”
其它桌上的客人叫他是宫里来的有头有脸的太监,都凑过来看个新鲜。店主人又问道:“您老人家能者多劳,像我们这些村野俗夫,这一辈子都别想进宫。不知道这愉妃娘娘的八旬寿辰可曾筹备好了?”老太君叹道:“你还说哩!谁知愉妃娘娘昨夜晚突然病危,皇上今个连早朝都没去,已经下旨晋愉妃为贵妃,并大赦天下,听说有好几个有罪的知府都被赦免了,连那个家中藏了谋逆诗文的知府也被赦免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令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又听见店主人问道:“当真是皇恩浩荡,皇上如此情深义重,愉妃娘娘定会化险为夷。”老太监冷笑道:“化个屁的夷!连太医院都没辙了,棺椁都准备好了,最迟不过是今天晚上的事了。”
想一道闪电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突然记起来,我给愉妃开的药方里面还少写了最后一剂药,当时和珅突然到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少了这一剂药,这药方便是一个毒药方,看来愉妃病危,全都是我造成的。不行,我得赶紧进宫告诉愉妃宫里的嬷嬷,再开一剂解药,或许还有希望。
我迟疑了半刻,头脑里冒出另一个念头:宫中有嫔妃病危,皇上也在愉妃宫里,御前侍卫把守会更严。而且荣亲王福晋和荣郡王必来探视,我这一去,想要进宫都难。要是引起了怀疑,宫人们泄露了我的消息,连我自己都脱身不了了。更何况我阿玛之所以能够被赦免,是因为愉妃病危,如果愉妃病好了,皇上年纪大了,又反悔了,那该怎么办?
再说了,愉妃不是不愿意帮我吗?不是怕连累荣郡王吗?如果她病好了,她仍然不会帮我的。心中像十二个水桶七上八下,手心也在冒汗。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要用愉妃的命换我父亲的命吗?
愉妃她不是近年来疾病缠身吗?也已经八旬高龄,就算这次病好,还能有多少日子呢?
内心挣扎了一顿饭的工夫,我终于向着紫禁城的方向大跑,什么后果也没想,心里是只念叨者一句话:“不,不,我要去救她!”。
外面的雪还没有停,我只披了一件单薄的斗篷,寒风刺骨,我却比出宫时跑的更快,一点也没觉得累,因为我是要去救人。
跑了很久,我终于到了宫门外,我听见宫门内云板响了四下,正是丧音。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的揪着,有内监的声音骤然尖利爆发,“愉妃薨了――”
我倒在地上,望着紫禁城,在大雪中像一尊岿然不动的猛兽,缓慢地陷没在大雪之中,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回来的路上,我的脚步凝重得像昨天刚出宫时一样。阿玛被释放了,可我已经知道了他在衙门里干的的那些黑暗勾当,还知道了他陷害慧儿父亲的事,我将要如何心无芥蒂的去面对这样一个父亲呢?
有时候跟活人打交道比跟死人打交道更难,就好比额娘如果突然活了,我们二十年没见,或许见面时也会有一些局促不安吧!
雪还在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