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根根青丝滑落地板、浴盆、床头、枕边,裹挟在后背、衣领、被褥或随意地方,我会很小心地将她们捡起来。顺长地放在一张白纸上,全都根部朝上,发梢朝下放置起来,待一些时日,攒得够多了,就编成一绺小麻花辫,就如同她们还长在我的头上一样鲜活亮丽。
可毕竟她们是掉落了,准备离我而去又被我追了回来,我对她们的留恋和用心甚至超过了还长在头上的生发。因为生发是用梳子满头梳着的,而落发是按根细数抚摸的。头上的发还有再生的希望,而手中的落发已然了却了一生,在我身上经过了一遍,和我相依相伴了一段路,将走向不归。
从越来越粗的落发编成的麻花辫,我倒算长在头上的生发已不足儿时的三分之一,不足十年前的一半,而且间杂白发。奇怪的是,掉落的全是黑发,只要是白发,都根深蒂固地长在发缝里,挺直地冒出尖来炫耀着。好在对落发、白发已司空见惯,越来越多,势不可挡。虽惜发如金,终抵不住岁月流淌。
古人以青丝相赠寓意身身相随,可见头发是可代表某个人的最个性的特质,见发如见人。一旦男女赠发,就意向以身相许,是最真诚的信物。但在诸多戏剧中,一旦赠发代情,大多是悲剧结果,徒留住发而留不住人。最终往往落得以心相许而人各天涯。可见情缘断时,一发难系呀!
古人也以千钧一发比喻万分危急,试想千钧的重物用一根头发系着,这根头发负重何堪?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可是巧了,一般古文故事、现代文章或评书中,一旦用了千钧一发,反而之后有救了。千钧一发之际,总有转机或救星出现,这一发确能转危为安,力挽千钧之势。
现代人的养发、护发、美发、焗发可谓极致。年青人焗白头发,老年人焗黑头发。中国人焗黄头发,外国人着旗袍披金发。这家是纯植物,那家是纯天然。这个产品止脱发,那个产品可生发。这个产品营养发丝,那个产品止痒祛屑。真正琳琅满目。可综观路人,乌黑浓密的头发甚少。女人没有几个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男人中青年秃顶、白发者甚多。不知是众多的非天然产品蚀掉了好头发,还是种种问题头发滋生了这突而兴起的新行业,实在难得辩证。
单说我的头发,起初又黑又亮。30岁左右时,新奇中追求时髦焗了栗棕色,后又烫出了发卷,之后离子烫拉直,其间开始偶尔脱发,全不在意。可没过几年,梳头、洗发时一团一团地落掉,着实引起恐慌。这就开始采取措施营养发丝,营养中间渐生白发,又开始被动地焗油染黑。折腾来折腾去,头发脱掉了一半还在脱,白发蔓延之势一涨再涨,如今根部长出的要么是又细又软的绒发,要么干脆是白发。悔不当初,难回当初啊!
于是,当务之急,是留住现在头发。今天的比明天的好,今年的比明年的好。这也叫把握当下吧!当我收拾起地上的一根根长发,就像收拾爱发的一片心情,收拾一笺心事,一段自传式的回忆。头发受之于父母,最终归于自己,是与生俱来,与身俱去的天地一丝。古人束发、盘发,护发于不暴露,洗发也是用最原始的碱类物质,但自古爱发的心理是一样样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高兴之时,先照着镜子梳理头发。寄情之时,“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悲伤愤懑时也是以发相报,“怒发冲冠,凭阑处”。忧郁难过时“日晚倦梳头”,无不是拿头发来表现的。现如今也是,当一个人神采奕奕是,头发一定很精干;当无精打采时,头发也衬得灰头土脸。所以,留住一头的青丝,是上报父母所赐的珍品,是在爱惜自己的生命本源。纵使掉落,也应有一场隆重的道别。
手捧着编入发辫的青丝,我惊异于把握现实的美。曾经秀美的乌发下一张年轻纯真的脸。现在,我可以把头发攥在手中久久地欣赏。她是我身体里唯一能卸下来看的东西。我看到了头发的样子,但无法看到自己的脸及五官,其他的美只是猜测或镜中印象。而我的发,是真真实实美在我的手中。
够了,令我曾经哀思忧郁的发。现在一部分陪在头顶,一部分攥在手中,我已心满意足。只有她,见证着我生命的全部,跌落也好,再生也罢,一切都那样自然安详,无所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