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离天亮还有一两个钟,附近的工厂就“轰隆轰隆”的嘶叫起来。“妈的”,他从床上侧了个身,接着猛的睁开眼,屋子里很黑,但从窗户外映射的月光来看,他那双眼睛是有光泽的。在这衖堂内,像这样的眼睛是见不到的,其他人的和鸟在树上掏的洞没什么区别,再配上一张没有血色的亦或是像被机器不知挤压了多少回那样的皱巴巴的脸。“妈的”,他又骂了一声,接着坐起来在床头摸索起来蜡烛和洋火。
李家楣住在衖内的亭子楼上,旧上海东区多是这样的衖堂房子。一楼的客堂间住的是房东一家,一个市侩的女人和她那老实巴交的丈夫,他们有一双儿女。这样的女主人是卖小菜的小贩最头痛的顾客,他们总会在讲好价后再拿一颗葱或两头蒜,没有道理可说。他家也点蜡烛,不是没有电灯,是因为女主人的精明打算,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这样又可以剩下蜡烛。有一张破了一半灯罩的电灯,挂在灶房间,是公共使用的。这里的房客还有卷烟厂的工头钱大福和他的大小老婆,以及他们生的胖儿子。李家楣有时会羡慕钱大福的生活,有时又会骂自己:“羡慕他做什么,无非有几个臭钱罢了,还不是大老板养的豺狼,都是喝人血吃人肉,把自己养肥。”他恨这些个工头,恨大老板,还有那些警察,他们勾结起来干吃人的勾当,用机器榨人血。亭子楼上的另一间房住的是一个老报贩,没什么钱。年轻的时候甚至连一门亲事也没有置办下来。由于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长期的营养不良是他的头上只顶着几根稀稀拉拉的毛儿,但他毫不在意这样遢邋,有口吃的就心满意足了。家楣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活成老报贩这样的人。他以前是纱厂的工人,厂里这两年生意好了,订单年底都做不完,工人也是一天三班全夜班,可就这样拼死拼活的做,钱还是老样子,这样下去工人们不愿意了。家楣读过几年书,认识不少的字,经常给工友们说一下报纸上的新鲜事,因此和其他两人被推选为工人代表。谈判行不来了他们开始罢工,可人家大老板愣是把警察都请来了,洋枪往你脑袋上一顶,你说你敢不敢开工。李家楣是决不愿妥协的,可人家怕呀,就这样他丢了饭碗。反正中国有的是穷人,用不完的劳动力,做不完的牛……
半截蜡烛点着后,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老鼠又开始找东西吃了,他也不在意,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一粒米可以让老鼠先生拿走了。果然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会儿就没了,反而是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昨天用剩下的米熬了一锅稀粥就没吃过什么了,离厂里十几天,自己还没能找到一份工……想到这,恰巧上海四五月的天气又闷,李家楣又渴又饥,索性在水缸舀了一瓢水喝了,方觉舒服些。
灭了蜡烛,他用自己的破短衫盖在脸上,这样眼睛里的光亮便完全不见了。忽地,门外传来草鞋的“唿嗒唿嗒”声,他竖起耳朵,是老报贩拿了报纸回来等天亮去卖。声音顿了一下,接着就是“吱呀”的推门声,老报贩进屋了。家楣知道他总是把报纸放到门外挂的破布袋子,自己就去到自己的木板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去卖报。他笑了,像老报贩这样在底层又不肯出力气的人活得还不如自己这样的“牛”……
火光又在他的眼睛里燃烧,他蹑手蹑脚得到布袋子那拿了张报纸,借着微弱的烛光读起了这份《劳动周刊》。他读懂了个大概意思:报纸上说有两个什么人因为支持湖南第一纱厂的工人罢工,被杀。其中一个叫黄爱的被砍了三刀后,仍奋力高喊“大牺牲,大成功”,然后为了纪念他们,有人将他们被杀的日子定为中国劳工运动纪念日。看着“工友们,我们大家联合的机会到了”几个大字,他觉得自己的身子简直着了火,自己眼里的火苗要爆发出来,烧光一切。自己曾经想要放弃的,这个时候是自己最生命中最重要的,抗争,要抗争……
屋子里热的待不下去,他打开窗户,凝望着眼前的这片黑暗,好久,才张开嘴:“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