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热气氤氲的灶锅盖住,看了一眼大街,雨还在下着,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想:这天气,不会有人来了吧?可还未回过神,就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孩子白白净净,和男人的潦困形象格格不入。她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柔声问道:“要吃些什么?”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女孩,像是希望女孩提示一下,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一碗牛肉面吧。”
她带着狐疑的神情抓了一大把面下水,拿碗,调料,舀汤,做完这些,又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像是想起什么,又抓了一把面,面烫好后,夹起两块牛肉切好,覆在上面端了出去,男人诧异的望着她,她“哦”的一声,“买一送一。”有很多人,你同情他,把自己泛滥成灾的好心施舍给他,他不会接受,因为这些人生存的借口就只剩下那脆弱到一碰就碎的尊严了。她之前泡了一碗面给常年在街上溜达的流浪汉,流浪汉用憔悴剜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第二天,就听到流浪汉死了。有时候,你的好心会提醒那些仅靠残存的自尊活着的人回到现实,会提醒他们:你们已经没有尊严,我可以用一碗面、拿一颗糖随便践踏,尽管出于好心。所以她对男人说,“买一送一”。
男人并不多说什么,了然接受,但放在桌上,并不动嘴,只安静的看着女孩吃。或是面合女孩的口味,女孩吃的很快,滋溜滋溜的把汤都喝完了,男人见状,把面前的面推给女孩,女孩却直视着他,摇摇头,他叹口气,将面碗里的面挑出一部分到女孩碗里,又倒了些汤,才自己吃了起来。女孩像是放心了一样,对男人一笑,又滋溜滋溜的吃起面来。她看得纳闷,又不好发问,男人看出端倪,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年西北闹虫灾,大地上黑乎乎的一大片虫群,恶心又可怕。老百姓大半年的心血被它们吃个精光,家家都没余粮,都往外跑,我没跑,没跑不是因为不想跑,也不是拖儿带女跑不动,而是心里觉得这么个跑法不是个事,觉得这个事儿不能用跑来解决。我婆娘那几天天天催我,但我没搭理,我要这样跑了,心里过不去,不痛快;心里不痛快那跑出去干啥?于是我和我婆娘到处去找吃的,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只野兔,能顶三天;运气差时也能挖到田鼠的少许米粮。虽然饿,但心里痛快,就没想跑了。
但转折在那一天,我婆娘领着儿子,我带着女儿,一往东,一往西,分手时如往常一样,天还出奇的好,日头也不烈。那天,我和女儿的运气很好,抓到一只土獐子,女儿很高兴,我们喜笑颜开的往回走,将临夜晚到的家。家里没人,妻子总想捡多一点,我也不在意,但天都黑了都不见回来,女儿开始哭闹,我就熬了点粥,交代女儿不要乱跑,出去寻她。后来在河里找到她的,她手袋里装着玉米,儿子怀里紧紧抱着一袋面条。
之后我便带着女儿离开了,现在离开不是因为在那里熬不下去了,也不是我婆娘和儿子死在那我会伤心,而是女儿在他娘死之后就开始发烧,我手脚一下子慌了,慌不是因为不会治病,而是女儿迷糊的时候就开始喊他娘,喊他娘我受不了。于是我带着她往外跑,刚跑出西北,女儿烧退了,但从此不会说话了。这女儿要骂我烦我嫌我,我心里还痛快;但她乖巧,我反倒觉得都是我害的,窝心呀!”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女孩,摸了摸她的头,对着男人说:“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我十七岁那年,刚放学,在路上走着呢,就让一辆面包车掳走了,之后我就到了一个偏远的山区,算我运气好,人贩子没将我怎样,把我贩给一户人家做媳妇,那家大人脾气不好,但我“嫁”的丈夫对我好,也就能熬过去。丈夫老实,也没上过学,要紧事也会回来跟我商量,我就想:在山里带着也不算个事,咱得去城里找个活食,将来对孩子也好。这样跟他一说,他竟也依我,我本说这次就跑了得了,可他这样,我反倒不忍心跑了,况且带着个孩子,也早忘了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了,于是就死了心跟他。
他老实,也肯干,一点一滴攒的钱也可以盘下一个店面,我俩就琢磨开个小面馆,一是不用再风餐露宿,二是有个房子,做啥事心里都踏实,对孩子上学也不麻烦。但坏就坏在那一天,那天,孩子照常去上学,将放学时我肚子有点疼,就让他去接孩子,可照夜了爷俩还没回来,我就意识到出事了。后来才知道,他赶到学校时正逮着人贩子抱孩子上车,他一看急了,上去就打起来了,旁边一伙人看热闹,但人贩子掏出刀子,三两下就捅得他只剩出气不见进气,后来警察跟我说:没法调查,人贩子都是外地的,没处查。我就想,两次绑架,毁了我一生。”
她说完,脸上带有恍惚的神情,但已经没了悲伤,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显然她已经走出来了。女孩楞忽忽的看着她,她对女孩笑笑,雨渐渐停了。
她将桌上的空碗收了,男人跟她告别,她看着他领着跌跌撞撞的女孩往外走去,叹了口气,刚叹完气,就听到一阵响声,一个憔悴的女人领着一个乖巧的孩子走了进来,她急步走向前,柔声问道:“想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