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看那个老家伙,又来了!”
随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已薄西山的日晖下走来一个戴笠携剑的人,高大的身影投在地上被拉的斜长。右腿却蹭在地上带起阵阵尘土,黑暗模糊的躯体在一上一下的艰难涉行。
“三尺剑,七尺汉,三尺难识七尺单。
风雨飘摇七尺汉,山石埋落三尺剑”
路旁的布衣稚子围成一圈蹦跳着唱着这不知何人所作,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民间“小调”。
剑客把两旁一切都置若罔闻,径直地朝前方的酒馆走去。当尽了身上的物品,才三文钱,记不清上顿饭是何时了,肚子早已死去,连最后的“咕咕”声都窒息了!右腿膝盖处的那颗子弹,又和骨头在互相“切磋”,痛感吞噬着身心,脸上却木然不见一丝表情。
“三哥,考虑好了吧?放心吧,兄弟绝对亏不了你!” 刚跨进门槛儿,右手桌上就有一人朝他喊道,尖嘴猴腮的脸庞,一撇八字胡微微上翘,呲着令人恶心的大黄门牙,把酒杯里的酒喝的“吱吱”作响。剑客置之不理,颠簸着只顾朝屋内一隅走去,然后把剑轻放在桌上,随后扶桌角缓缓坐下,并轻声唤小二哥,央求上一壶酒、一碟牛肉。
此时,与近处端详此人,破衣烂衫,却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加上头顶破笠,显得比两旁客人高出许多,凛然大气。破笠之下一副黝黑的脸庞,皱纹如被石子投入水面荡出的层层涟漪。如戟须髯爬满双颊,似一团乱草,左颊于难分须发的乱蒿中隐见一刀疤。略估此人将近五十,只是那长发还未曾变为白霜。不!你看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丝毫没有年老的昏暗浑浊,那冰冷、犀利的双眼,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那略眯起的双眼,如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如一柄利剑,直插胸喉!
这时,小二已到他身旁,尖酸地问道:“龙三儿,上次的酒菜钱还没结算清那,现在又来!就你这寒酸样儿,还配饮酒吃肉?去当叫花子都不会赐你口吃的!”
店小二飞扬着跋扈的神情,剑客却黑红着脸,胡须都止不住的在颤抖。尖嘴猴腮偷眼观望,嘴角不由地撇过邪嗤一笑。见剑客伸出略略发抖的手欲持剑而起,便飞也似的走了上去。
“咄,不识泰山的东西,我三哥磊落一生,岂会亏你的仨瓜俩枣!”那尖嘴猴腮之人铁青着脸猛的一喊,着实把小二吓了一抖。“你只管上来,再多添几道菜,三哥今天的饭菜钱我包了!”小二唯唯诺诺,悻悻地跑去上菜了。剑客脸红如火炭,炽热把眼中的神韵都蒸融了!
尖嘴猴腮端过酒壶,拿过酒杯斟满推给剑客,微笑的面目显得奸诈狡黠。“三哥,您就把这柄剑卖了吧,兄弟绝对不会亏了你,我候六胆敢保你日后衣食无忧”剑客只盯着酒杯,一言不发。“古今有多少英雄好汉迫于眼前生计而不惜当卖珍宝啊!昔者,那个青面兽杨志落魄东京街头还变卖祖传宝刀哪!”尖嘴猴腮之人为自己能想到这个典故暗自骄傲,可不知当时欲购杨志宝刀者亦是一泼皮无赖!“留此剑,不能当衣食,反不如卖了换钱度日。再说,现在已不是舞枪弄棒的时代了,您也知道,都开始玩洋枪了”。剑客左颊刀疤处的皮肉痉挛的抽搐着,那猎豹般凶狠的双眼盯在斟满酒的酒杯上,而酒杯似乎也颤栗不已。那尖嘴猴腮也是久经事故之人,剑客虽不言,他也已由观色而知剑客颇有不悦,虽欲趁热打铁,但还是忍住了接下来更激进的话。便端起酒杯虚敬剑客,自己一仰脖先干为敬,随后又天南海北胡扯一通,说的却又都是些落魄江湖之人典当家宝之类的事。无奈剑客漠然视之,纵使他说破大天剑客也不发一言。但岂不知剑客的心里正翻江倒海,电闪雷鸣!欲去还留,欲休还说,他终于狠下决心说道:“三哥你再考虑考虑,大哥既已逝,留此剑徒增伤悲,况剑客之道颓矣……”
“侯六!”剑客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目眦欲裂,那尖嘴猴腮的侯六几近跌翻!“滚”怒气冲冲的剑客,最后却只轻轻说出一个“滚”字。
“呵,老匹夫,脾气还挺爆,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
“就是,还神气什么?!都民国了,剑客横行的年代远去了,更何况还是个瘸子!”
“哈哈哈哈……”周遭一阵哄笑,连上菜的店小二也止步大笑!
剑客猛的拾起剑,把周围的几个客人吓了一跳,可众人一看他们,笑的更加火烈了!
剑客怒视众人,看着一张张哄笑的脸,愤然离去,走的匆忙,身体更加显得一上一下了,身后的笑声爆成了一团!
黑云翻墨,晚来欲雨,西北的天真是瞬息万变啊!豆大的雨滴拍在大地上,花飘零,叶纷落,连剑客那高大的身躯、笔直的腰杆也垮了许多!
“嘿,快跑啊!”剑客寻声看去,是两个青年,腰间竟还挂两柄明晃晃的剑!剑客注视着二人,持剑之手不住地打抖,剑也随之作响。剑客仰天长叹,雨水模糊了双眼……
风雨兼程,却没有了“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豁达心境,只觉路漫漫且多歧兮!终于遥望见他那瘦弱的小屋,可怜林中的小屋,在风雨中也忍不住瑟瑟发抖,但当剑客拥入了她的怀抱,相依为命的两者紧紧依偎,都给了彼此以无限的温暖和支撑。沦落他乡,是这间小屋给了他安全,是乡间老伯给了他关怀。落日的余晖曾照进了他生命的角落,给他以短暂温暖,但这世界更垂青于他的还是幽冷的漫漫长夜。
“冷!”剑客不由自主地蜷曲成了一团。
二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五年前,那正是个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中都洋溢着盎然的生意。威震西北江湖的隆威镖局押送一批货物取道伏龙坪。昔日的剑客正是而立之年,一派雄伟之风。“大哥,只要这批货运到,就可以让兄弟们好好休息一番了”剑客望着身边的兄弟们怜爱的说道。这半月来,他们或昼出夜伏,或晨歇午发,依据地形地势不断调整压镖策略,加倍警戒地护送这货物,长途跋涉都已疲惫不堪,都望着早日交货拿钱回家。大哥拍拍三弟肩膀,欣慰一笑,“三弟,你今年已经三十了,早该成家立室,此镖过后,大哥就为你把李家姑娘迎接过来。并把镖局大事都交于你,你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而大哥老了也累了”剑客望着满面沧桑的大哥,欲言又止。长兄如父,这些年,大哥执掌镖局也费煞心血,不觉间岁月染白了他的双鬓,也该让大哥休息休息了。一想到文静端庄、贤淑善良,等他五载的李家女子又忍不住像孩子一样嘿嘿的笑了。美好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
“停”大哥突然举手叫停,惊醒了剑客,众弟兄也立刻警戒。只见前方路中央,插着一把大刀,红缨随风漫舞。大哥前走一步,持剑抱拳高声喝道“不知是哪路好汉,还请露面。若不曾拜会山头,今愿重金结交!”“嘭”一声枪响,红缨飞落在地。剑客知道,这是让他们人走货留的信号,可他也知道众兄弟没人会后撤半步!这不仅是钱财银两问题,更关乎镖局的声誉。“把货留下,你们趁早滚蛋,别惹得爷爷兴起,打穿你们的狗头”众镖客早已咬牙切齿,恨恨的握着剑柄,小七抢出人群高声咒骂“哪里来的直娘贼、狗杀才,怎敢如此出言不逊,岂不闻我隆威镖局的名号……”“嘭”一声枪响划破长空,刚刚还屹立于天地之间的汉子,此刻却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子弹打在胸口,鲜血如喷泉“嘟嘟嘟”地涌出来。愤怒的众剑客咆哮着朝土匪冲去,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一场火器与冷兵器的较量……
“三弟……”
“大哥?你还活着!”剑客一骨碌从床板上坐起,刚想奔向大哥又立即停止,翻身跪下“大哥,三弟无用啊!当年你在伏龙坪舍命救我,临终遗剑,嘱我光复隆远镖局,可弟无能啊,苟活于世五年,唯遭两旁世人取笑。无一少年愿师吾。天下之大,除侯六外竟无一人识此宝剑,而他却欲购遗剑货与他人……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莫非你也责怪三弟?”剑客声泪俱下地踉跄着朝他大哥扑去,却陡然扑空!
“轰”一声巨雷惊醒梦中人。
“大哥,你在天有灵,原谅三弟吧!”剑客仰天痛哭,窗外哗哗的雨声回荡在山谷。男儿有泪不轻弹。五年了,苟且、落魄的生活不曾使他流过一滴眼泪。而今晚,眼泪却如决堤的洪水,泛滥滔天,一发不可收拾。此刻没有屋外的瓢泼雨打芭蕉声,没有山谷回响风雷声,只有两行浊泪拍打在黄土上的沉闷声。眼泪也真是好东西啊,它可以带走胸中压抑的孤愤,可以冲洗心中沉积的悲痛,而现在,剑客收获了更好的效果--昏厥!终于可以摆脱这世间给予他的苦难了,哪怕只是短暂的!
三
昨宵春梦好,今夜多凄凉!
十五年前,大战风林店,初生牛犊,血气方刚,手持宝剑斗悍匪;
十三年前,威震平辽津,雄姿英发,单骑战寇,家喻户晓龙三郎;
九年前,压镖青松岗,力斩十首,鲜血染残阳……
多么美好的昨天啊!人言明朝胜今朝,可极目望去满是苟且。昔者家喻户晓的龙三郎,谁会想到是今朝落魄山林的无能“老朽”!往昔,今昔,斗转星移!人生如梦,还未因登上山顶而欢呼,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剑客复从梦中哭醒,呢喃着:这一生,我虽无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义举,可亦未曾为害一方、鱼肉百姓;虽称不上侠,亦不是盗!可苍天为何如此待我!为何?为何?!
“不公呵!”
剑客猛然持剑起身,嚎叫着、颠簸着朝雨中冲去。宝剑出鞘,寒光乍露!
“人于世兮时不利 时不利兮剑枉存
剑枉存兮独空嗟 呵呵,罢兮罢兮”
苍凉悲怆的沙哑音配着“跛氏”剑术,极力“歌舞”。向苍天呐喊,与暴雨争鸣,挥动宝剑只欲劈开这混沌世界!
歌罢舞罢,剑客却颓然倒地,抚着宝剑,痛哭失声,蜷曲在泥水中如一只丧家之犬。“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不期剑客猛的抬头嚎道“尔等岂识此和氏剑”,老天也被他吓了一抖,“轰”又是一声闷雷……
“哈哈,悲兮痛兮;呜呜,欢兮乐兮”剑客拖着宝剑,踉跄着朝着那风雨飘摇的小屋走去。
风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隆轰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