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九月 河北遵化
雨,似乎没完没了,从早晨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
兰凤的心如同这场秋天的雨,阴暗,或是如同被雨水浇透的泥泞的小路,踩在上面令人心烦。
她抬头看看窗外,黑了,这是她期待已久,或是她回避的事情,可是今夜无论如何她要行动了。
丈夫像一具僵尸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昏暗的灯光打在他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可怕,眼窝深深地塌陷,闭着眼,听不见鼻息声。
兰凤走到他的床边,静静地发了会呆,又扭头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儿子,鼻子一酸,眼睛里涌出一股东西,热乎乎的,她用手背抹了抹,悄悄地溜到客厅,狭小的空间,摆着一张餐桌,上面放着剩饭剩菜,还有没来得及刷的碗。那些碗不是因为她懒惰,而是没有心情去清理。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蒙上了一层灰尘,她早已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有照镜子了。兰凤取出了一块洗的发白的毛巾,用力在镜子上蹭了蹭,又在洗脸盆中沾了点水,张大嘴,冲着镜子哈了口气,镜子瞬间模糊了,她影影绰绰地瞥见自己只剩一双被生活压迫的无神的大眼睛,一滴泪滴在上面,模糊了眼睛,模糊了镜子。她叹了一口气,用湿毛巾一点一点擦出自己的尖下巴,再往上,擦出了淡淡的嘴唇,再往上,擦出了高挺的鼻梁。泪水不知不觉间又阴湿了一大片,她索性用毛巾胡乱地抹来抹去。
兰凤随手把镜子扔到一旁,她站起来,洗了一把脸,用那块毛巾用力地擦拭着,仿佛这张脸不是她的。
一个梳妆袋里装着一些简单的化妆品,这些是她曾经喜欢的东西,可是她已经许久不再碰它了。
她又拿起镜子,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她,火红的嘴唇像一团火,燃烧着整个屋子,她的嘴靠近镜子,狠狠地按在上面。她相信自己的灵魂已经封印在镜子里,永生不得超渡。
发了会呆,门缝里吹进一股股冷气,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从破旧的衣柜里取出了一件玫瑰红的长裙,套上,她又瘦了,或许不足八十斤,衣服又肥又大,像麻袋片子一样裹住了她。
兰凤登上一双高跟鞋,在门后抓起那把大黑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拽开门,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又轻轻地掩上,随着大黑伞消失在夜色中。
离家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是她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尊严。
这里离汽车站比较近,兰凤停住了脚步。
路旁昏暗的夜灯照出一丝丝细雨随着微风晃动着,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萧条。
夜已深,没有人。
兰凤此时站在这里,不用解释,便是一道广告。
她听见雨滴敲打伞的声音。
“呦,挺早呀!”幽灵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兰凤没有动,她不想与任何人搭话。
一个黑衣中年妇女飘到她旁边,打着一把火红的雨伞。“新来的,有啥不好意思的。”黑衣人自嘲地解释。
兰凤像一座雕塑,一动也不动。
尴尬的气氛冻结在淅沥沥的小雨中。
一阵风钻进了兰凤的裙子里,如同跑进了一群蝴蝶来回乱窜,肥大的裙子随着翅膀的煽动而飞舞。冷空气趁机裹住了她瘦小的身子,兰凤明显感觉自己的骨头在痛。
黑衣人看来实在无所事事,扭头看看她:“你穿的少了。”
“嗯。”兰凤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裸露的腿交替地活动着。
“何苦自己跑出来,你找我就行。”黑衣人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兰凤的眼睛望着远方,似乎可以穿透时空。
“以后你会了解我的,这些苦差事交给我就行了,你只要伺候好男人。”黑衣人看她没有表情,继续说道:“我是这一带的王妈,她们的活都是我给拉过去的。”
兰凤的胃有些涌动,她想吐。
“出来混都不容易。”多情的细雨竟然让黑衣女平添了一些伤感,她望着偶尔飞奔过的车辆,“过不下去了?”
“嗯。”兰凤叹了一口气。
“哎,都是女人,我知道只要有一丝希望也不会走上这一步的。”她说着不忘记推销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咧着嘴,“以后想通了可以给我电话。”
兰凤还是没动。
黑衣人走了过来:“拿着吧,总比这大冷天站外面等着强。”
兰凤的手被她抓了起来,那张名片顺势塞了进来。
远方摇摇晃晃地走过了一个男人,黑衣人如同深夜里的狼,眼睛里喷出绿光,迅速出击,扑向那只可怜的猎物。她的红伞高高地架在男人的头顶,“哎呀,都淋湿了,给您找个地方换换衣服?”
男人用手拨拉开她的伞,继续往前走,嘴里叨咕着:“不要理我,心烦。”
“我这有漂亮姑娘为你解闷。”黑衣人追了过来,她的伞又盖在他的上空。
“你烦不烦,我说了不要理我!”男人停住自己的脚步,愤怒地扭过头,大声斥责着。
黑衣女撇着嘴,小声地咒骂:“假正经。”
当然声音实在太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男人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兰凤紧走几步,扶住了他,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而来,当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她突然觉得难为情,脸瞬间红了起来,抓住男人的手也赶紧收回,低下了头。
男人站直了身子,死死地盯着她,兰凤的头低的更低了。
良久,男人慢吐吐地问道:“你也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形容。
兰凤用鼻子发出“嗯。”的一声。
“好,你跟我走。”男人接过她的伞,一把搂过她的腰,头搭在她的肩上,“跟我走。”
黑衣女人在一旁狠狠地往地上淬着口水。
兰凤费力地支撑着他小部分体重,也随着他摇晃地向前走去。
地面的积水映出五颜六色的夜生活,她低着头,只看见点点的碎影,破了又和,和了又破。
那张名片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中,竟然握出了汗。
不远处一个宾馆便成了她们的落脚点。
兰凤合上伞,又甩甩上面的水珠,她揉了揉肩膀,衣服湿了一片。
男人在向她挥手,她有些忐忑,没动。男人好像要走过来,兰凤心一横,迎了过去。
门被打开,男人一把将她拽进屋,兰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以为是自己的怠慢惹恼了他,忙匆匆哆嗦地解开自己的衣扣,一粒纽扣,两粒......
男人一步步靠近她,兰凤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又凶又锋利,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她的皮肤。她一步步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死死地钉在墙壁上,她的脸上 露出惊恐的表情,手停在了第三粒纽扣上,空气凝固住了。
男人伸出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帮她系上解开的纽扣,突然那只大手向上移动,卡在了她的脖子上,在这深夜中,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枷锁中冲出来,他像一匹受伤的狼,低沉地哀嚎着,又掺杂着一些悲哀:“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他的手越来越用力。
兰凤的脸窒息地像猪肝,她觉得全身仿佛尘埃般的迸散开来,她没有去哀嚎,没有去挣扎。仿佛又回到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怔怔地望着窗户发呆的日子,这样的生活压抑又没有出路,和死又有何区别?渐渐地,她紧握的手松开了,那张握出汗的名片滑落到地上。
男人好似突然醒悟过来,他松开手,紧张地摇晃着她:“你没事吧?醒醒?”
他懊恼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摇着头,哭起来:“我杀人了?”
兰凤好像又从遥远的天际飘了回来,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猛烈地咳嗽起来,瘫坐在地上。
“醒了?你没有死?”男人悲哀中又见惊喜。他惊慌地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所有的钱,“都给你,都给你。”
兰凤接过钱,爬着,想快速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你能不能陪我聊会天,我不是坏人,这是我第一次找女人。”男人的眼神红的厉害,那是酒精的作用。
兰凤没敢动,她怕激怒了他。
“我不是坏人,从来没有打过人,甚至连只鸡都不敢杀。”男人顺势坐在已被他衣服上的水淋湿的地上,口袋里还剩半瓶白酒,也被他取出来。
“你太像我老婆了,太像了。”男人有些哽咽,抽泣着,“你知道我有多么爱这个家吗?为了能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在单位拼命地干,你知道吗,无论我怎么努力,那个经理也不重用我,直到偶尔一次在饭局上,经理说他忙得连脚趾甲都没有时间剪,吃完饭,我悄悄地去买指甲刀,想拍拍领导的马屁,可是,当我推开经理门,看见什么了吗?”男人用眼神瞟了一眼兰凤。
兰凤惊恐地看着他。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男人顺手又抓起那瓶白酒,仰脖喝下一大口,他辣的咧咧嘴,皱皱眉头:“我看见另一个人在帮经理洗脚,妈的,这就是社会,你不会懂的。”男人的眼睛望着房顶,“你要知道在这样人手下干活,是多么憋屈的事情了吧。可是我只要看见她们娘俩开心,就觉得生活有奔头。”男人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好像沉浸在回忆中。“你喝吗?”男人递过酒瓶。
兰凤摇摇头。
良久男人又开始呜呜地哭泣着:“都是骗局,骗局。”他又喝了一口酒,脸通红通红的,憋了好久,他叹息着像是自言自语:“你说这个世界有多可笑,我的儿子竟然不是我的。养了十二年了,竟然不是我的。”说到这里,他又凄惨地笑起来,猛地喝了一口酒,太急了,又吭吭地咳起来,眼角挤出一堆泪水,他抹了抹,眼睛更红了,冲兰凤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兰凤摇摇头,又点点头。
男人用左手锤着胸:“我这里痛呀!”
他又开始用懒散的眼光盯着屋子里幽暗的吊灯,慢悠悠地说:“心里苦哇,她还和我闹,死活不承认,说我瞎怀疑她,不信任她。”
“你怎么这么确定?”兰凤小心地问他。
“我做过DNA了,证据摆在眼前,她还是不承认。”男人的语气异常坚定。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安静。
兰凤突然问道:“有可能抱错了,新闻报道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
男人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仿佛钉在那里,举着酒瓶,一动也不动。
“抱错了?我的亲儿子在哪里?我又怎么与这个儿子相处?”男人沧桑的语气中透着哀伤,他不再说话,一口气,喝掉了所有的酒。
男人很快喝多了,嘴里嘟囔着一些听不清的话,抱着酒瓶子斜斜地倒在地上,身后的白墙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印子。
兰凤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刚想从他的身上迈过去,逃走,她又犹豫了,手里攥着男人给的一叠钱,红红的一塌子,她需要这些人民币,需要,它们可以救命,可是,自己算偷吗?兰凤伸出的脚又缩了回来,她杵在原地,这个男人比自己还要不幸,倘若明天他酒醒了,发现......哎,不管了,兰凤悄悄地把钱装了起来。
她担心男人的身体,便拼尽所有的力量,拖起瘫在地上的他,扔到床上。
男人突然站起来,冲着兰凤嘿嘿地笑起来,兰凤的心一惊,惊恐地盯着他。
他晃悠悠地爬上大理石的茶几上,居然把上面的一盆绿萝给拔了出来,仔细地看了几分钟,翻出来的泥被他捏在手里,放到灯下,盯得眼睛都成了鸡斗眼,再把花扔到地上,他站了起来,把空花盆摆在茶几上,开始脱裤子。
兰凤此时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顾不得难为情,赶紧走过去,把男人领到了卫生间,一番折腾,他终于裹着湿漉漉的衣服躺在床上睡着了。
兰凤正想抽身离去,突然听见外面一阵骚乱,门突然被打开了,一群人闯了进来,是警察。
兰凤顿时觉得生活真的没有奔头了。
男人被他们架进车里的,她在走出去的路上,瞥见了那个刚刚熟悉的黑色的身影,她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外面的雨依旧不紧不慢,冷的让人彻骨。
“ 姓名?”
兰凤没有回答。
“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拒绝回答,可以先关一阵子,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工作人员等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考虑好了吗?”
兰凤点点头。
“姓名?”
“吴兰凤。”
“年龄?”
“23。”
“出生年月?”
“19xx.5.12.”
“民族?”
“汉。”
“文化程度?”
“初中。”
“工作单位?”
“无业。”
“家庭住址?”
“某某市西关街213号。”
“家庭情况讲一下?”
“丈夫,刘伟强,25,高位截瘫一年,儿子,半岁。”
询问人的手僵住了,他顿了顿,很快又问道:“讲一下个人简历?”
“初中毕业,一直打工,我丈夫出了肇事,肇事车又跑了,尽管捡了一条命,却瘫痪了,那时我怀孕了,为了让他有活下去的信念,最后我把孩子生了下来。该借钱的地方都借过了,现在没有人敢接我的电话了,他每天的医药费需要84元,不吃,就会肌肉萎缩,我只想赚点钱,只是为了活下去......”
雨依旧还在下,那把大黑伞丢在哪里了?兰凤呆呆地望着窗外,她知道自己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