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
听说殷哞儿死的时候陪着他的,是他养的两三条狗。他什么时候死的,大概没有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十分地清楚。如果不是隔壁幺瞎子养了几只鸡,如果不是其中一只为逃避幺瞎子在天黑时抓它进笼里而误打误撞进了殷哞儿的家里,大概没有人会这么早知道殷哞儿死了,早就死了。
幺瞎子一瘸一拐地追着他的鸡进了殷哞儿的家,他嘴里一边辱骂着这只天黑都不肯回笼,东溜西串的鸡,一边又惊讶于殷哞儿养的狗此时竟然全都在屋子了,而且还正朝他摇着尾巴。眼前正是该鸡犬不宁的时候,而他的鸡和殷哞儿的狗此时却并没有闹个不宁的想法。鸡犬难得的和谐让幺瞎子不觉一笑,笑意还未全然舒展开来,便就消失在唇畔。他微微发怔,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狗蹲着的床边走近,最靠近床沿的两条狗很自觉地站了起来,移开了身子,一边使劲儿摇着尾巴,一边嘴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在对着幺瞎子传达些什么。
幺瞎子嘴唇翕动,仿佛是因为寒冷而微微抖擞,他努力地从嘴里吐了句“殷哞儿。”回应他的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把拐杖搁置床边,慢慢探下身子,一手撑在床上,一手去靠近躺在床上的殷哞儿,触手冰凉,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此时正是严冬,幺瞎子已经感到了由心发出的寒冷正与周围的气温互相呼应。
幺瞎子此刻才能使自己确信并不是自己的眼神不好而误以为殷哞儿死了。他伸手将靠墙堆放的被子往外拉了拉,盖住了殷哞儿露在外面的冰凉的身体。然后他慢慢挪动身子,背过身去,就势坐在了床沿边上。他坐在那儿,发呆了许久,似乎想起点什么,却只是从别在腰带上的烟包里掏出了旱烟袋,掂着烟丝放入了烟锅里,慢慢压实,再摸出火柴,划了一根,边点边抽,从嘴里缓缓吐出烟雾,随着烟雾的吐出,心里的悲哀也吐了出来。
殷哞儿是半个疯子,而他是半个瞎子,初见殷哞儿时,他三十九,如今三十年过去,他和殷哞儿做了半辈子的邻居。想想瞎子与疯子住在一起三十年,倒也是挺有缘分的一件事。他来的时候,殷哞儿已经疯了。听人说,那时他家的光景还挺好,他的老娘经常托人给他找媳妇儿。可有一天,他领了一个已经大了肚子的女人过来,告诉他娘这肚子里是他的种。那女人打扮的十分不合规矩,一眼就能瞧出作风不怎么正派。他娘虽然不怎么乐意,但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来。不出半年,飞儿就出生了。白白胖胖,可招人喜。可就在殷哞儿觉得万事圆满的时候,那女人却干了一件事,让殷哞儿从此成了村里最被嫌弃的疯子。原来她每天晚上都偷偷把飞儿的双脚用绳子牢牢地缠住,直到有一天被殷哞儿的老娘瞧见。没等老娘质问,那女的就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那两天殷哞儿出去帮人做短工,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等到殷哞儿隔天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
听说殷哞儿回来后在屋子里像狼一样嚎叫痛哭了一晚上,村里没有一个敢去瞧热闹,只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虐待亲生儿子,害死自己家婆,不像是正常人干的事情。殷哞儿究竟对那女的做过什么,才会把人逼成这样?可谁也不知道殷哞儿究竟做过什么,只知道后来再瞧见殷哞儿的时候,他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殷哞儿已经成了村子人口中的疯子,独自一人带着落下了残疾的飞儿。他总是隔断时间就骂骂人,有时候也骂骂树。能骂的都会骂,他总变着花样的骂。而幺瞎子初见他时,他就已经疯疯癫癫了,直到他如今死去。幺瞎子想到这里,兀自发笑起来,他回过头去,略带打趣地问躺在床上的殷哞儿:“会不会下次见面时,你又是个疯子啊?”
说完这句话,幺瞎子猛地狠吸了一口烟,未燃尽的烟丝又起了零星火光,腾起的一卷烟圈是他为长长地叹口气而做的掩饰。此时天色越来越暗,身旁的狗依旧是蹲在那里,像是在为殷哞儿超度,而幺瞎子的鸡早就不知所踪。幺瞎子似乎忘了进殷哞儿家是为了捉鸡回笼的。外边风呼啦呼啦的吹,屋里屋外的温度相差无几,待在屋子里也能没有区别的感受到夜的寒冷。幺瞎子不觉得冷,因为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个温度。对于幺瞎子来说,待在殷哞儿屋里,和自家屋里其实是没有什么分别的,都是同样的不能遮风避雨挡寒冷。
他们的房子是村里仅剩下的两间土坯房,自几十年前盖了之后就一直让它风雨在那儿,瞎子没有去管,旁边的疯子也没有去管,墙上已经斑驳地不成样子,也没有门,也没有窗,人和狗都可以来去自如。几十年来,周围村民的房子由土房变为平房,然后再把平房盖成复式楼房,如今前后左右都是新修或翻修的楼房,一眼望去,村子里也就只有他和殷哞儿的老房子格格不入地堆在那儿,像两块爬满杂草的没有立碑的坟地堆放在路间,突兀而晦气,又糟人嫌弃。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幺瞎子的烟丝也燃尽了,虽然旱烟杆子还有余温,虽然幺瞎子衣兜里还有烟可抽,但他并不打算再掏点烟丝出来,再在这里坐会儿了。 他只是把手中的旱烟袋放进腰包后,摸索着搁在床边的拐杖,然后颤颤地站起身来,刚拄着拐杖准备迈开步子时,殷哞儿的狗突然站起身来,一股劲儿地摇着尾巴,嘴里哼哼唧唧的,似乎是在感谢幺瞎子,又像是有些不舍,劝幺瞎子再坐会儿。当然各种心思只能由幺瞎子自己猜测,他转过头,又弯下腰,用手掖了掖被角,似是为阻止被窝里的热气漏走。天上墨色已经浓稠,屋里黑灯瞎火漆黑一团,他却拄着拐杖很是熟悉地走出了门外。屋外本该是如墨的夜色,此时远处却是被红光笼罩。幺瞎子看着眼前的不一样,才发觉那是村里人点燃的串串灯笼,正红光四溢着。原来今晚就是小除夕了!他看到这些,心里起了不该有的温凉。
幺瞎子原来是个懦弱的人。他对自己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幺瞎子想到隔壁屋里躺着的殷哞儿,此时可以真正抛开一切的烦恼,这时候他有点羡慕起殷哞儿了。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想像此时的殷哞儿一样,闭了眼睛就可以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
这一晚,幺瞎子想起了不少事。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混杂在一起。一会儿是殷哞儿,一会儿是他自己。
此刻我就这样与幺瞎子如影随形着,一边听他叙说着他能够忆起来的回忆,一边再整理这些听来的故事。支离破碎的片段,我得靠自己的逻辑甚至是想象来填补其中的空缺。
新年的到来的确给这个村子带来了热闹。而此时,幺瞎子也被这红红火火的有近有远的鞭炮声吵醒了。幺瞎子还躺在床上,屋里黑灯瞎火,没有年夜饭,没有开门红,没有希冀没有喜庆。幺瞎子不知道自己昨晚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又或者说他这一夜根本就没睡,只是像逃荒一样逃离了这个世界一晚上。殷哞儿,你好像要比幺瞎子好太多诶。他叹了一口气,才发现现在的他只不过是比死人多一口气,可是连疯子都不如。
我猜想,他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疯的。果然回忆不是个好东西。他努力地藏了那么多年的痛苦与悔恨,终究还是慢慢慢慢地逃了出来。我知道这是必然,只是没有想到后来幺瞎子竟然也走了那样一条路。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么?大概是的吧,至少对于他来说,是种解脱。
他准备起床,把它当作寻常日子,即便屋外的鞭炮声提醒着他这是个必须欢庆的日子。欢庆?祝愿?祈福?必须?这些好像都离他太远。一没亲戚,二没朋友,只有他和他养的几只鸡。日子活的太实在,不需要什么祈愿不祈愿的。过一天是一天,这三十年不是这样过来的 吗?如今连隔壁的殷眸儿都走了,他这日子就更是无味了。从前还有殷眸儿作伴,而现在只剩他自己,与身边的世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了。人的心态真的很扭曲,只有看到比他过的不好的人或者相差无几的人,才不至于太过难堪和难受。
那天殷牟儿还是那样地躺着,他的狗也依旧在那儿蹲着。殷牟儿这几天不吃不喝光是睡,那殷牟儿的狗也是跟着不吃不喝只是陪吗?幺瞎子有些可怜起这狗了,于是他把狗盆拿着,去隔壁自己家倒了点剩饭,加了点水,用手捏碎些,拿来给殷牟儿这全部的狗吃。幺瞎子心里想着可能这点剩饭不够这些狗吃,可他连自己都没得吃了,狗也就随便吃点,随便少吃点。可是那些狗却是丝毫对这饭没有兴趣,似乎是已经吃饱了,似乎是没有挨到饿一样。只有其中一条狗先是扭头看了看,慢慢地,似乎是脖子僵了。然后再眼睛眨了眨,慢慢地,似乎是眼皮沉了。然后又调转头去,趴在地上了。还有一条狗,踱过来几步,鼻子凑近,嗅了嗅,闻了闻,然后走开,和他的伙伴们保持着同样的态度。幺瞎子就这样静静坐着,静静地坐着。
飞儿,飞儿若不死,殷牟儿就会不会活的久一点。可飞儿如果不死那么早,殷牟儿可能就会担心起他死后飞儿的生活了。飞儿还是死的不应该的。应该是死了七八年了吧,数不清,没记清。飞儿是在一天晚上淌河时被淹死的。其实那河水刚好过膝,可飞儿又被亲娘害成了残废。走在河里摔了一跤倒在河水里,挣扎着却起不来,扑腾几下就没了动作。等到第二天有人经过时,飞儿身子早就浮肿地不成样子了。那人一开始吓了一跳,赶紧背着锄头在田埂上往回走。等到她喊人来看时,河边上早就围了一群人。
死的是谁?
飞儿。
哦。
于是那一群人都散了,其中一些人回去吃早饭去了,一些人下田干自己的活去了,还有一些人站在河边,指挥着说,合力把飞儿抬回去。
幺瞎子那时候还刁着烟袋坐在门前板凳上,像往常一样地坐一早上,什么都不干。他那天就是坐在门前板凳上看着飞儿被抬进来,看着飞儿不再像从前那样一瘸一拐地经过他门前,喊他一声幺叔。而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在刚放在地上的门板之上。他也是坐在那里看着别人把殷牟儿喊回来,看着殷牟儿走进屋里看了眼躺在门板上的飞儿,然后再十分冷静地在屋外烧火做饭。别人像告诉聋子一样地告诉他,飞儿死了。然后他又像个傻子一样地说,飞儿死了他也要先吃饭。
幺瞎子那时候还是一样地坐在那里抽着烟,没有走近越来越多来观看一场死人闹剧的人群里。群众中有老的,有小的。却都是隔得远远地,几乎没有人进屋去瞧瞧躺在门板上的飞儿。有的小的想要走进去看看,却又被老的厉声拉住。
幺瞎子就那样抽着烟袋坐着。他看着观看的人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他听着议论声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这样的变化,使得他想起村里人如果打葬事,应该会准备点什么。可谁都知道殷牟儿准备不了什么,所以只是看了看热闹,然后纷纷走开。
幺瞎子坐在殷牟儿旁边一坐就是一上午,他想到了飞儿的死,想到的是殷牟儿对于飞儿死的无动于衷。相依为命的父与子,却在失掉对方的时候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仍然在那里坚持着烧柴火,要把早饭给吃了。幺瞎子想到这里,不由得让他觉得,其实做疯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了,其实七情六欲比那些所谓的正常人要来的没那么明显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至少在遭遇人生痛苦的事情的时候,不会那么生不如死。
他看了眼继续躺着的殷牟儿。殷牟儿饿了吗?幺瞎子有点饿了。应该快中午了吧,这是旧年最后一个中午,感觉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对于他和殷牟儿来说。
他站起身,习惯性地点了根烟,然后拄着拐杖走出门外,顺手捡起扔在墙边上的一只破碗。幺瞎子因为懒,所以穷。又因为穷,所以懒。所以他家只有他吃饭的一个碗,饭菜都在锅里。每次都是先炒点菜,然后菜炒好盛起来放进他的碗,再用锅煮饭。等饭煮熟,就盛起来就着菜吃,这样吃,也确实不需要别的碗。这个碗,是很多年前在集市上买的,当时买的时候才花不到两分钱。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碗,不用另外花钱,洗的时候也不用另外花费力气,正是他想要的生活。殷牟儿的碗,也是和他一样,从前飞儿还在,一人一个碗,后来飞儿死了,飞儿的碗就一直放在那儿,一直没有去用,也没什么用,殷牟儿养的狗的饭碗,是殷牟儿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钵,应该是村里其他人家没用了的废钵。不过殷牟儿和他还是有一点不同,瞎子吃了饭,从来没有不洗碗,疯子吃了饭,从来没有洗过碗。洗了还是会吃脏,所以吃脏了何必去洗?幺瞎子有时候就会这么想,不过在殷牟儿眼里,又好像没有脏与不脏的区别。不管是正常的时候,还是不正常的时候。殷哞儿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换洗,只有增减。他身上的衣服是不会换洗的,夏天的时候就是一件短袖一条裤子,秋天的时候,还是那件短袖,那条裤子,只不过外面加了一件外套,冬天的时候,还是那件短袖,那条裤子,那件秋天加上的外套,以及到了冬天加上的棉袄。
不多会儿,幺瞎子便端过来两碗面,碗是黑瓷碗,面是清汤挂面。可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好的了,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原本的剩饭给了殷牟儿的狗吃了,回家搜罗出剩下的面,然后生了柴火煮了点面。加了盐放了清汤的面,这算是幺瞎子那所谓的年饭吧。幺瞎子先把自己的碗放在长凳上,再把给殷牟儿的面放到他床前,然后拿着给殷牟儿的一双筷子,同时抽出自己的一根筷子,三根筷子并在一起,当成香烛,然后稍稍弓腰作揖祭拜。幺瞎子想着,没有香烛,总不能不让殷牟儿不吃年饭,还是要喊他过来填饱肚子。行完三个揖,幺瞎子将筷子搁置腕上,又把自己的一根筷子拿起,转身去吃自己的“年饭”。瞎子饿极了,本就不到半碗的面,他三两口便吞完了。瞎子看看殷牟儿的面,又想想殷牟儿应该在那边也是饿极了,面也肯定吃完了,于是走过去端起那碗面朝着自己嘴巴里送去。吃完打了个饱嗝,殷牟儿,应该把我的那碗面也招呼着你先吃的,吃一碗可能没吃饱吧,因为瞎子一碗面也不够吃,可是我先把面吃了,要不然你就可以吃两碗,我也可以吃两碗。诶,要不然两碗面可以是四碗面,现在只成三碗,有点可惜,都是瞎子饿疯了。
冬天的太阳再怎么大,穿的薄了,身上依旧会寒冷。白天的太阳照不到晚上,夜色近了,身上依旧是寒冷。
那天晚上,他早早就上了床,从殷牟儿那里过来,洗了碗,给关了一整天的鸡喂食,然后无所事事地抽烟,发呆,看着门前偶尔路过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在他的发呆中都成了从没见过的人。然后天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变沉,变黑。
于是他走进没有门的屋里,走向没有窗的床边,想想,又去看了眼殷牟儿和他的狗,殷牟儿还在屋里睡着,他的狗也还在屋里蹲着,于是他放心了。就回来躺在床上,他说他没有多久便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我并不认为那天晚上,幺瞎子睡得会有多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天根本就没有睡着,他只是回忆起了更多的事,那些事情就像是在梦里发生的一样。太远了,太久了,躺在床上的他难以相信这是事实,其实他只是在做梦而已。那就只是梦而已。
幺瞎子中途被迎新年的炮竹声吵醒了。除夕的晚上异常的热闹,可热闹的是他们。他们热闹着,他们争先恐后地放着鞭炮,放着烟花,家家户户都买上几百上千块的烟花,整个村子照的亮了,照的红透半边天了,也不关他幺瞎子的事情,热闹的是他们,而不是他幺瞎子。
如果说这个村子什么是热闹的,那一定是迎新年那晚的烟花和从那些好事村民的嘴里在任何风吹草动后传来传去的新鲜事儿。那些好事的人,平日里没有农活忙的时候,嘴里却没有闲着,不是三两个躲在背后嚼人舌根,便是四处打听最近发生的新闻。谁谁谁又在闹离婚,谁谁谁又因为吸毒被抓紧牢里。一点小动静,不出半日就会传到那些人耳中,可在面上又像是那些消息自己长了腿似的找到她们。
可是那天,却没有一个人打听,幺瞎子觉得稀奇,转念又想到这如今是正值最团圆的时候,他们大概是没有心思再顾这些很有晦气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反正幺瞎子可以等,殷哞儿也能够等。
幺瞎子告诉我,他一直等到了初七的那天晚上。他原本以为还要再等下去的。
听幺瞎子说,那晚他听到了隔壁的殷哞儿狗的惨叫声,胸口猛地一震,便急忙赶了过去。他看到了一群人,正在那大大方方的奸笑,他们丝毫不介意幺瞎子此时就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恶行。他们手里拿着麻布袋,拿着一捆绳子,还有的拿着铁锹。
我听到这里,心里就一直堵得慌。愧疚与和悔恨一直萦绕在我的脏腑里。
大概,殷哞儿就那样地,被入土为安了。到底有没有为安,幺瞎子似乎想忽略掉。
好像,殷哞儿有一条狗逃了,没有逃掉的两条狗,大概就会被他们拿去吃。幺瞎子对我说,他是真没有想到,他以为村里人会给他一口棺材,像当初给飞儿一口棺材一样。虽然他也告诉我,飞儿能住进去,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的。那口棺材很小,飞儿被人敲断腿,打折手,然后强行塞进去的。
如今人心越来越狠了,直接套进麻布袋里,和处理狗是一样的方法。哦,还存了点良心,至少,和对待狗,还是有点区别的。
我一边汗涔涔地想着村里人的恶行,一边听着幺瞎子说起他的故事。
幺瞎子眼睁睁地看着殷哞儿就这样被收尸,又憎恶又恐惧又怯懦。他想要逃。这个吃人的地方从前都是在装模作样。如今原形毕现,被他窥见了。他害怕被杀人灭口,更害怕想起从前那个吃人的年代。他拼命地逃,他逃回自己的屋子,他逃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和这个地方隔绝开来。可一闭上眼,他还是被生拉硬扯到了那个吃人的年代。
他在狱中被告知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因为被人摧残致死,自己的儿子如何走丢,最后在河里发现了早已浮肿了的尸体。告诉他的那人极其幸灾乐祸的在他对面栩栩如生地还原整个过程。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周围的世界,他讪笑地对着正在生动演绎的那人。他宁愿去相信和接受对面这个人是不怀好意的夸大其词,他宁愿去相信和接受对面这个人只是想要看到他身心受到无尽的折磨,他宁愿去相信和接受对面这个人只是想要通过他被折磨而使自己感到快乐和解脱。他也不愿意相信对面这个人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没有添加任何虚假成分的事实。
我听到这里,能够感受到幺瞎子是在尽量去压抑自己的情绪,尽量保持着冷静和距离,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个故事,他听来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无关紧要的故事,可是他掩饰不了他那打颤的声音,我忽略不了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打颤的声音。
他依旧在零打碎敲地说着他的往事,我也依然保持着沉默,去听他口中的零碎的故事。
数年的牢狱生活让他似乎换了一个人。就在被告知即将获得解放的前一晚,所有的人,由一开始的不确信,再到后来的喜极而泣,痛哭流涕。原来这辈子还是会有这么一天,能够重见光明,重获自由。唯有他一个人,想要一辈子将牢底坐穿,他再也不想出去了。他甚至是去找狱里管事的,问他可不可以不出去,在这挺好,真的挺好。管事的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着他,“你他娘的愿意待,自个儿一边待去,老子可不愿干啦。整天发霉似的看着你们这群牛鬼蛇神,老子受够了!你他娘的是给关傻了吧。”
他发了疯似的打砸抢烧着他从前的房子。他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手段来完成他想要的遗忘和远离。他找不到妻子的坟,好像妻子并没有坟,所以他就在他家后面刨了新坟,他把他能找得到的那放的发霉的衣服和妻儿的所有物件都放了进去,他把还能剩下的他认为的所有的好东西都放了进去,他给他们又重新安置了一个家。
他仍旧会活着,唯有活着才能够折磨自己。
我想我也是个冷血动物。我问他既然想要折磨自己的余生,为什么还要选择逃离和遗忘?
这是他之前告诉我的。原谅我也已经开始被他传染,开始语无伦次,逻辑不分明了。
我很难想象眼前的幺瞎子其实是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我认识的幺瞎子,永远都是那个叼着烟袋,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看世界的半个瞎子。
他说那日子过得像是日日夜夜在凌迟着他。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地割肉,割下一片,就在他面前摆放一片,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让他观赏让他看。从前日子里所有的美好,都一点一滴地在他脑海里重现。那些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竟然会成为让他不得安宁的始作俑者。
也很是奇怪。在那件事情上,他没有怪任何人,他怪的只有他自己,他恨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他恨自己为什么不韬光养晦一点?为什么不听妻子的劝告,明知是龙潭虎穴也要大义献身?人生对于他而言,真是讽刺,这是他的原话,我听着他的絮絮叨叨,不由地微微怔怔。
可我还是很怯懦。他忽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对我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开始了。
我一直都被痛苦折磨着,我想要带着亏欠和悔恨告别这个地方。起初我只是想要出去住一阵子,想等这被凌迟了的身体稍微复原些了再回来。于是我走啊走,走了多久我不知道。一直走到了这个村子里,听人说起了殷哞儿的经历。我才发现,原来这天底下像我一样悲苦之人还是有的。我甚至有些自私地觉得,看着殷哞儿成日这样,会让我的心好受些,看着别人凄苦,自己的苦楚便会减轻。我是不是很自私?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老天也在帮我断了后路。我竟然不记得我是如何来到这个村子的,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住的地方叫什么,怎么走。我这是选择性遗忘吗?还是我根本就不想再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在殷哞儿旁边住下去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竟然会不自觉地忘记从前的事情。有关于我最骄傲,却又改变我人生轨迹,残害我妻儿,离散我家庭的所有事情。简单点,我与从前的我告别了。可是告别了吗?我依旧是带着那时被人打瘸腿,戳瞎眼的事实活着,只是再也不去想。活到连自己都以为,我就是幺瞎子,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心很奇怪,也可能是我比较奇怪吧。如果不是殷哞儿死了,我可能会一辈子不去想,不会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我想让他稍稍地缓一下,不要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回忆里,我知道这是他选择折磨自己的方式。那殷哞儿后来怎么样呢?他的狗,那么忠心,怎么,还会跑掉呢?我问。
听说殷哞儿后来就随便处理掉了。听说那跑掉的狗后来找到了殷哞儿的坟堆前,一直趴在那儿,一直趴在那儿,不吃不喝,也不走开,就一直在那儿看护着殷哞儿。听说后来那狗还是不见了,估计是死了,因为听说在殷哞儿的坟堆旁边,被挖了一个坑,大概是那狗自己把自己埋掉了吧。我是不是连疯子养的狗都不如?幺瞎子苦笑。
我觉得我只能勉强的重组他叙述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了,我越来越受他的控制,越来越像他了。
我和殷哞儿说到底是一样的人。我一直都觉得,殷哞儿一开始是假疯的,他只是想骗自己骗别人。你们看好端端的,媳妇儿把儿子害残了,把老娘害死了,我一点儿也不伤心,我好着呢!结果他就真的把别人把自己给骗到了。慢慢地,假疯也就变成了真疯,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了。想来也挺可笑,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恰巧我也是。我也是啊!
其实做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大概是没有痛苦的,我看着殷哞儿连飞儿死了,都没有表现地有多么悲伤和难过。我就想平日里的我是不是看着殷哞儿这样,所以就更加不敢面对从前的生活,也就更加确信自己从来都是个瘸腿瞎子啊?
过的这三十年,我好像是在报复自己。真的,我把曾经那么疯狂的挚爱都抛诸脑后,让自己成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人,成天浑浑噩噩的生活着。我不像我自己,我只是幺瞎子,我是个幺瞎子了。
殷哞儿好像要比我幸运,因为他没有醒悟的那一天。他把疯装到了死。可我呢,我还是清醒了,我装的不够彻底,忘得不够彻底。如果说着三十年的假装忘记是在变相的惩罚我自己,那么我在殷哞儿死了之后,我是不是就是明里暗里都只剩下报复和惩罚了?
我是不是无药可救?是不是我也开始疯了?可为什么我还是能够感受到痛?还是很痛?那些残忍的事情全涌出来,全涌出来了。都在这儿,都在这儿奔腾呐喊,都在对我喊,你来呀,你来记起我呀!快来呀。他们都在拿自己的身体敲我的脑袋,敲的我好疼。我仿佛听到了哭泣,是我的妻子的声音,我看到了我的儿子,他那死鱼般的眼睛在看着我,他那被泡了三十多年,泡的发白发胀了的模样就在这儿,他在哭着叫爸爸。
你说殷哞儿还能找到飞儿吗?
会的,飞儿走不快,殷哞儿能赶上飞儿的,一定会的。
那你呢,你以后也会找到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吗?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狰狞的面孔显得极度痛苦。他用手狠狠地敲打着脑袋。
你不是想忽略吗?你不是想逃避吗?我偏要折磨你,我偏要撕碎,撕的血肉模糊的给你看。看,这就是你造的孽。
你看,你的妻子就在那儿躺着,喏,你看,他们连死人都不放过。多可恶啊,还不都是因为你!你看她那蜷曲着的身子,你看她身上已经干涸了的发黑的血,你看她那扭曲了的铁青面孔,你看看她那张着的嘴巴没有?你猜猜她在喊什么?喊救命呀,她想让你救她。她竟然还想让你去救她。她是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知道她在死前经历了什么生不如死的折磨吗?那些人把她推搡到地上,再用脚狠狠地往她身上踩,把她的脑袋用力地往地上磕,用绳子朝着她的胸部死死地抽。你看到地上散落的那一大把头发了吗?那是硬生生地从头上拔下来的,你看,那上面还粘着一大块头皮,看到没有?你快看啊。都是你害的。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我试图帮他甩开这些血淋漓的画面。可也只是徒然。
还有你儿子,他躲在床底,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往他妈妈的身上踹,听到他妈妈的呼喊。他把眼睛睁的大大的,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打妈妈。他不敢大喘气,只能憋住自己的焦灼和眼泪。
等那些人走后,他发了疯似的跑去大街上,一边哭,一边喊,一边喊,一边哭。他扯人衣角问,你看到我爸爸了吗?有谁知道我爸爸去哪儿了?那些人只是像看场闹剧的看着他,嗤嗤发笑着。喂,你爸爸死了!想知道去哪儿了吗?喏!就在前面,看到前面的那条河没?他在里面呢。
没有想到吧,你儿子就真去找你啦。他噗通一下跳进去,都没带折腾诶,他到死都以为他能找到你,他能救他的妈妈。这都是你造的孽。都是你。
幺瞎子忽而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哗哗地流,在笑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他抡圆了双臂,捏紧了拳头,一拳拳地朝着自己的头砸去。他又从床上跳下来,踉跄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扑通跪下,把自己的头一遍遍地往地上砸。
他软到在地上,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我知道我再也左右不了他了。
当一阵古怪的声音想起了的时候,我悠悠地睁开双眼。忽然想起昨夜的鸡忘了回笼,连忙起了身,直直向外边走去。天气还真有点冷,我忍不住打着一个又一个的哆嗦。
鸡还剩五只,原来有多少只?记不清了,头很疼。只是觉得鸡好像少了。
是谁拐走了我的鸡?
我打包好了我的五只鸡,它们好像不是很乐意被我套进袋子里,可是我很聪明的把它们的四肢用绳子绑住了,所以尽管它们总在里面叽叽叽,喔喔喔的叫个不停,也拿我没有办法。
我也带上了我的洗衣粉,我好像用不怎么着,可总觉得有人会偷,带着比较安全。
我在屋子里翻来翻去,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带在身上,我不放心。我带上了我吃饭的碗,我带上了我的几件衣服,我洗脸的盆,毛巾,这些都是很有可能被偷的。还有呢?
哦,对了,还有那一大包烟丝,什么时候买的?我倒是忘了。
我把它们全都装在了袋子里,和我的五只鸡装在一起,如果有人偷我的东西,我相信我那忠心的鸡会忙着叫唤我的。
我准备好我的一切,拐杖我也不要了,因为我觉得瘸腿也能走路,我若拿在手里,被人偷了去可怎么办呢?我总怀疑我以前是不是被人偷去过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防范着别人。但多长个心眼是好事。所以我也准备把拐杖塞进去,可无奈袋子已经装的够满了。我现在是一准备装一丁点东西,那几只鸡就扯着喉咙说挤死了。算了算了,我拿在手上多注意些就是。但我还是把我的烟袋给塞进去了,这可是个宝贝,大意不得。
我走到门口,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是要去哪里呢?我嘲笑着自己,连去哪儿都不知道,还这么认认真真的收拾东西,一大早上的,难不成都白忙活了?
待我仔细想想。我好像是昨天睡觉的时候决定我明儿要去一个地方。是去哪儿呢?我只记得那地方四四方方的,乌漆嘛黑的。我知道了,我不是要去哪儿?我只是要去找一个东西。我的坟。
能一下子记起来我很高兴。嘘,别吵,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我迫不及待地把袋子背在我的身上。你们可真重。路可能有些远,可我想快点走。
我出了门,又听到了那把我喊醒的古怪的声音。是谁在哼歌嘛,干嘛这么大声音。我听到有人在吆喝我。虽然讨厌那声音,但还是不情愿地走去了。我小心护好我所有的东西。
走近我才发觉原来这里围了这么群人。前前后后地,议论纷纷着。
我的面前站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国字脸问我,幺瞎子,这一大早的背这么大一包袱,搬家呀?
我听见除了他之外的附和的笑声。
估计是在搬家呢,殷哞儿死了,幺瞎子一个人没有伴啦。
殷哞儿都还没出门,你急什么?
小心殷哞儿跟着你呢!
不同又相同的声音一句接一句。 可我好像从中闻到点什么气味。
感觉到周围世界的不怀好意,我很是警觉地把袋子转移了阵地,双手牢牢圈住了我所有值钱的东西。
可是袋子不听使唤,咯咯咯咯哒。我连忙讨好着袋子里的鸡祖宗。小祖宗们,瞎子身子板受不住你们的折腾。听话,马上带你们回家。说完,我又后悔了。如果他们看上了我的鸡,可怎么办才好?
还是赶紧逃吧。脑子的命令还没下完,身子就已经自告奋勇了。我赶紧讪讪地离开。众目睽睽之下,老脸还是不知道怎么搁。怕他们瞧见是老瞎子害怕他们偷自己的东西,可谁又能保证不偷呢?
喂,幺瞎子,你真要搬家呀?去哪儿哦?
我头也没回,想也没想。去我的坟。反正你们也找不到。
这幺瞎子是疯了吧?
想不到走了一个殷哞儿,又来了个幺瞎子。
这殷哞儿还躺在棺材里等着大伙儿把他抬出去呢。
奶奶,奶奶,幺瞎子疯了,那会不会和殷哞儿一样,在我们晚上乘凉的时候,在路上唱雪花飘?
你这孩子,惦记着雪花飘啊。这大冬天的,想雪花飘,你冷不冷哦。
我回过头去,感觉心里有股不对劲,想叫住他们。心想还是算了。
我只有我的麻布袋了,不能再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