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合水县一所乡村中学任教。学校所在地人烟稠密,交通便利,是全镇经济、文化中心。班上的学生大多来自川道两边的原上,离家很远,基本上是每六天才能回一次家,于是我便多了许多家访的机遇。
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星期六放学,我班的小不点杨义书,一个经常拖着鼻涕、眨着两只大眼睛、露着大门牙的家伙,喘着粗气冲进我的办公室说:“老师,这周到我们家家访吧”。我问:“你们家远吗?”他说:“不远,出了校门,站在公路上就能看见”。我暗自庆幸,这个地方,那一次家访不是翻沟过河,再走上七梁八峁,难得这一次好歹能离学校近点。于是,便草草收拾了一下,就随着他出了校门。
走出校门,不到500米油路,一个右拐就开始上山。说起上山,对我一个从小就在董志原腹地长大的人来说实在有些为难,但刚上路,总觉得还有那么一股的壮志雄心在,加上同路还有我们班的和同级的几个学生,不断的和我打招呼,我热情的回应着,他们怂恿我唱歌,我就放开喉咙,吼了一曲实习时练了一个多月的《走西口》,博得了他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他们一行八、九个人便争先恐后的展示起来,唱《信天游》、唱《牡丹之歌》、唱《张连卖布》。。。。。。此伏彼起、但都是当时最流行的。
渐渐地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小,他们都在各自的岔路口与我们分了手,我的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疲惫也渐渐的漫上了我的心头。回头看,我那个小不点学生,一米二、三的个头,背上还背着一个不大不小,足有七、八斤重的帆布口袋,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活像一只猴子。而我完全是一头木牛(方言比喻身材高大而行动笨拙的人),不背不带,单枪匹马,走上七八十步,就累得气喘吁吁,还要停下来擦擦脸上的汗珠,朝山顶望一望,看离他指的那棵大树(他此前说过他家就在那棵大树下)还有多远。到后来干脆每隔三四十步就要停下来,解解扣子,紧紧腰带。快到山腰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地停下来问,路过半了没有。小家伙满有信心的告诉我:“快了”。于是,又多了几分劲头,这样走走停停,我感觉衣服已经粘在了背上,汗珠也从下颚流向了脖子,钻进了胸口,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到前面。最后,终于瘫坐在路边的土埂上,他没有催我,只是站在我的身后等待,就像一名卫兵。而我又隐约感到,丝丝饥饿,正在纠缠着我。他大概觉察到了这点,于是麻利的放下口袋,猫着腰攀上一人多高的土埂,伶俐地探下身子,小心地摘下一颗、一颗的酸枣,一会儿就捧到了我的面前,像一粒粒鲜红的玛瑙,我含在嘴里甜甜的、酸酸的,实在惬意,这让我想到了取经路上的唐僧师徒。仰望头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进了山的那边,对面山坡也只有四分之一多点,还留有夕阳的余辉里,是“上半截阳,下半截阴”的那种情状。
到了山顶,我的嗓子已经干到快冒烟的程度了,但还是挟着风一口气就跑到了那棵树下,坐了下来,因为这是我期望中的光辉顶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看到稀稀落落有几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并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饭香。我满怀信心的以为,他一定会指着其中的一家对我说:“老师,看,那就是我家”。可他偏是那样地能耐得住性子,竟只字不提哪一家才是他的家,逼得我只好张口再问。谁知他又用手指了指前方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那棵大树,说就是那棵树,是那样的轻描淡写。而我分明有了被他蒙蔽的不快,可是面对一个小孩子,我又能说什么呢?问题是我的腿、还有脚,实在无力支撑自己再走下去。于是,我索性说“歇歇,再走吧”。他没说话,我能感到他的理解和默契。
好在爬上山顶,我们又看到了太阳,好像离最后的落下还有一竿子高,远处的一切似乎还在明亮中。远远的一道山梁过去,有一片谷地,很平坦,上面高高低低错落着三、四座土丘,都笼罩在一片粉红中。他指着那片谷地对我说,那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祖坟,据说那家人在西安发了财,拥有几条街的店铺,后来财势颇重,惹人眼红,受了仇害,保住了一支人脉,携了财产,逃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躲了起来。有一年,这个村的老辈子,还有人看见他们的苗裔回来上坟,是用了五六匹马驮着的纸钱来烧的,那气派大的。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那地方依山傍水的地方,还真有些灵气,算得上风水宝地了,没想在这样的穷乡僻壤,竟还有如此动人的传说。他的故事完了,我不知是歇好了还是受了感染,总之,又恢复了精神,加之上了山顶,一路向前,全是平路,没有上坡,我又感到轻松了许多。后来,他又给我指了两棵树,据说又是他家门前的“目标树”,我也不以为意。总之,是在暮色苍茫中,看袅袅炊烟,七拐八拐地走。
最后,总算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他说这就是我的家。我站定了向四处张望,只见暮云四合,天边已一片青灰,只剩一线乍红还紫的亮色。一些不见面孔的无名鸟雀在叽叽啾啾地叫着,身旁的柳树上一座硕大的喜鹊窝显得非常粗糙,七缠八绕的全是枣刺。远远近近,隔上几十丈远,才有一户人家,稀稀疏疏的,显出几分萧瑟与孤寂,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几乎看不到一座、两座房屋,多以依山旁沟的半明半暗的黄土窑洞为主,崖背上多是土坯搭积、茅草盖顶的场房,房檐下挂些锄头、麦钩、镰刀等常用农具,旁边是高高低低馒头似的柴垛。白光白光的打麦场里留下了许多错落无序的牛羊蹄印,学生的家也是一座典型的半明半暗的地坑庄,从崖上往院里一望,门框上挂着辣椒,鲜红鲜红的,立椽上搭着玉米棒,金黄金黄的。门画和对联残缺不全,退了颜色,字迹也不是多么的工稳。院子不大干净,中央放着一只大盆,鸡呀、狗呀似乎在一起争食打斗。沿斜坡下去有一道篱笆门,柴禾编扎的门扇歪斜的倚着,典型一幅农家田园景象。正是牧归时分,一百来只山羊、绵羊、黑的、白的、大的、小的、长角的、没长角的一溜儿排开,后面扑哧、扑哧跟着四、五头黄牛和两、三头咯噔咯噔的毛驴,哞哞、咩咩的声音混成一片,煞是威武雄壮,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牧人驱犊返,斜巷牛羊归”的动人画卷。
“妈,我刘老师来了” 我的那位天才学生站在崖畔上朝院子里喊。惊醒了我的迷醉,凝神一看,中间窑洞里走出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妇女,头戴一条绿色围巾,腰系淡花围裙,双手搭在围裙边来到院中间。我们则从细长的牛羊阵里走进院子,中年妇女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天冷的,快让老师屋里坐”,这时候走在牛羊阵最后的中年汉子也进了柴门,黝黑的脸庞、敞开的衣襟,拖着泥巴的布鞋,他伸出双手走过来,握紧我的手,竟然是热呼呼的。。。。。。
晚饭隆重、热情。一盘土豆丝、一盘鸡蛋炒腌肉、几碟咸菜。再是一碗又一碗的手工细长面,汤很汪、很红、很油亮,面很细、很长、很劲道。记得我那个学生以前给我描述过做得好的手工面,叫“擀的面面细丝线,捞在碗里莲花转”,说的大体就是这种境界吧。记忆最深的是特大号的粗碗下面竟然埋着两颗鸡蛋,他们叫“卧蛋”,面条又实在好吃,让我香满双颊;还有像鸡蛋炒肉这样的厨艺,虽不敢恭维但总能让人记忆犹新。中年夫妇热情异常,话很多,这个说把菜“叨”上,那个说缺啥调上,这个说把“酸”给老师,那个说把盐端过来,真是应接不暇。有几次女主人竟自己抓筷子往我的碗里夹菜(鸡蛋炒肉),急得孩子在一旁大声阻拦,学生知道我不习惯那种吃法。这回,我才知道合水一带把抄菜叫“叨菜”,把醋叫“酸”,把西峰这边的人叫“西原”里人,有时还把上街叫“遛街”。
晚上,没有电灯、电视,只有一盏油灯,忽闪忽闪的发着幽幽的光。在蒿草、霉湿混杂的气味中,我盖上了他们的待客被,里外很新。屋外是呼呼的寒风,屋内是滚烫的热炕,寒冷被挡在屋外,疲惫围裹着被窝,着实幸福。男主人很健谈,谈他的牛、他的羊,还说他们祖上出过一个翰林或者贡生什么的,真是莫大的荣光,只是没怎么问孩子的学习,我话到口边也就咽了回去,我理解那是对我的信任,反正孩子交给了学校老师会尽力的。夜越来越深,他也进入了深睡眠,夹杂着细细的鼾声。土炕很热,我来回的翻身,学生醒了,他很兴奋,说“刘老师,我给你讲个毛鬼神的故事”,他的故事很长,从古代一个书生赶考,夜宿古庙,到毛鬼神做饭。。。。。。。说的津津有味、有声有色,活脱脱一部《新聊斋》,一个天才的演说家,让我这个不信鬼神的人也毛骨悚然。
迷糊中,窗户纸已透出了亮白,我感到有人走过炕洞门口,是早起的女主人烧炕的声音,我一个翻身,感觉炕更热了,再一次地进入梦乡,等睁开眼睛时,满窑里已是一片亮光。起床后主人端来了兔肉、粘面、玉米面饽饽,都是地道的特产。吃过饭,十点半的样子,我们要回学校,在柴门边我见到了下河驮水的男主人,他赶着两头毛驴,每头背上都有一付木制的驮桶,据说两头驴一次就能驮回一缸多水,而驮一回水来去要十多里山路,基本是两三个钟头,所以驮来的水非常金贵,只用于吃饭,洗刷与家畜用水多用院里的窖水。我还看到两头毛驴来到灶房门口,灵巧的跪下,男女主人合力将驮桶卸下,抬进灶房,小毛驴则自个噔噔噔地进圈了,我惊异地知道,毛驴竟有如此的灵性,这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
离家返校,一路下坡,我的学生背上已是两三包的干粮和咸菜,他不让我拿,自个走得很是轻巧,着实让我感佩。“你把咱家的大黄狗卖钱做了啥,我嫌它光吃饭不干活,还咬你妈。。。。。。”他一路《张连卖布》,直唱到学校。
事后,那位学生多次对我说,我是第一个到他家家访的老师,他的爸妈很高兴,我知道他们虽然不识字,但内心朴实得很,也亮堂得很,在他们看来,我的到来是对他们孩子的重视,是不嫌弃他们家的穷困,就像文曲星忽然降临,是他们家的幸事,因而他们幸福着他们的幸福。对我来说,这次家访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了山区民风的淳朴,倾听了闻所未闻的离奇故事,着实快乐着我的快乐。同时又多了一份对山里孩子的感佩与理解,尽管他们常常会以焦黄的头发、不振的衣衫、满是泥巴的裤腿出现在别人的面前,有时语言也不大文明,礼仪也不够周全。但我爱着他们,理解他们的苦衷,即使学生偶尔迟到或借口早退,我也很少责备,我懂得他们的不易,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面对层层叠叠的大山,只要他(他们)能顺利的回家,安全的到校,就是最大的能耐,再加上艰苦的生活条件,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城里孩子更多的努力,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孩子的优秀呢?
家访记忆----珍藏于内心深处的一块甜蜜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