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沈园,前事休说
———读《钗头凤》
只说亘古男儿一放翁,恰恰忘了多少回梦里多少次分花拂柳间走来的身影。只知你陆放翁中原北上的决绝沉毅,而疏忽了你也曾如纳兰容若感慨“当时只道是寻常”。试用明矾沉淀所有的昨日,却也难料记忆的水草疯长,划过碧水长天,划过往事如烟,追寻的却没有永远。
元稹说“唯将终夜航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红颜零落,再多的思念也是枉然。想念如果有声音,早已不知在心里哭了多少回。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说,“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谓之情深至极。”而你的情深是用了一生去怀念一个人,回不去的不只是古老的辰光,也不只是那些个夜晚的星群和月亮。
用小诗带走了曾经日夜煎熬的岁月,去赴死亡的宴席,唐婉定会在左边留着一个空位,等待着前世无法厮守的人,被迫放弃她的人。不是林黛玉,不会葬花建花冢,却一样有着花谢花开花满天的情伤;不是元好问,有设雁丘的那份闲暇,而是日日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独语斜阑,心事几重。
快乐似乎总是乍现就凋零,走的最快的总是最美的时光。因为快乐,所以开始学着珍惜,尽管学着珍惜,快乐还是得走。在不经意间,一次次被思念的水草带回春天浩淼的记忆旁,那是一种用手抚摸绵羊柔软的白毛样的温暖。一切都已过去吗?或许不是。邂逅了春天里的一场杏花雨,仿佛千万缕线缠绕住了一片心。雨过之后,怀念继续。
陆游和唐婉的故事流传至今仍有不少人为之惋惜,他们本是父母之命结合的幸运婚姻,有互缝菊花枕的甜蜜,有夫为妇画眉的如胶似漆,却因陆游母亲对儿媳妇的不满意而强行拆掉这段佳缘。昨日的恩爱烟消云散,劳燕分飞。
沈园,和江南的大多数园林一样,青柳,红花,粉荷,碧水,美人靠,小轩窗……在如诗如画的春里,桃花临水,和着暖暖春意,仿佛在浅吟低唱。只因在此重遇唐婉,让这个园林从此成了陆游回忆的源泉,即使在多年以后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依旧会泪流满面。在白发苍苍的时候,腿脚已不如从前利索,陆游还一次次地往沈园跑,只因为沈园有他曾经最美的梦,有他一生挚爱的气息。“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可以想象他驻足过多少次,这里承载了他对唐婉的多少怀念,连沈园里的花都认识他这个放诞不羁的老翁。思绪不知不觉已跟随着《钗头凤》回到那个再遇的春天。
试着揣想当年的唐婉,本以为就可以这么平静地走下去吧。波澜不惊,一切宠辱风轻云淡,抚瑶琴奏轻曲,让一潭清水平静地干涸;焚一支短香,在平淡中度过余生。生活的节奏却偏偏被一次邂逅打乱,一个“情”字重得难以卸下。用了好几年去忘记一个人,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已没有了当年的灵气和天真。时光荏苒,却远除不掉一个忘字。从未想过再相逢,不想想,亦不敢想。偏偏就是在这么不经意间,再次相逢,却已恍如隔世。真的是太久了,只是你眸子里那一泓蓝,瞬间能让我早已干涸的眼充满水意。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静静地看你沉毅的脸,呵,筑了那么久的高墙,任凭风吹雨打都不曾侵蚀,一个眼神却让它轰然倒下。我们仿佛是初次相识,橘黄色的阳光照着你的眼睛,你细眯着眼,怔怔地站着,我不必笑你,因为在你眼前的我也是一根呆立的柱子,那样僵硬。早已不是什么初相识,是再相见。于是不敢再看你,让风凉凉地漫过我的双眼,止住将要夺眶的冰凉液体。
不知当年的放翁心里泛起了多少层涟漪:还是一头乌黑的秀发,只是那金簪早已不是当初的凤钗。或许它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心里,在每个深夜,歇斯底里地痛。月光替松林剪影,一次次回望走过的路,才发现日子已用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走过了。我如茫茫黑夜里一个小小的旅人。在苍茫的夜色中,频频回首。冷月似铁,微风若刺,多少个夜晚的辗转难眠。怪谁?母亲?媒人?抑或是凤钗?太可笑了。我才是罪恶深重的那一粒种子,开满了霉一般的妖花,惊动了母亲,伤害了她。自己亲手酿制的苦酒定要自己来尝。还奢望你轻启丹唇,得你一声问候。再也留不住你停留的目光,斜着头,路人一般。
曾经的点点滴滴,似乎在这无限美好的春光里渐渐苏醒,飞鸟掠上枝头,回忆沾上了水,饱满得似乎要将昨日重现。只是,再也不可能回去。既然没有用匕首割断的勇气,那就留着吧,留一段回忆,如栀子花般洁白清新,昙花般幽香绚美,丁香花般淡淡忧伤。昨夜星辰昨夜风,在昏黄如豆的光下,轻轻地把你记起。一次次摇摇头说放弃,最后,再向月光祈祷,祝你,幸福。
可是啊,还是抑制不住像山洪爆发的情感,逃不掉诗人的情怀,一定要用文字抒发些什么。沈园的这次邂逅,注定陆游此生难以放下这段情感,回去后提笔一气呵成一曲钗头凤。看着墨一点点晕开,像他已经收不回的感情,如尘埃,布满他的过去,细致入微,触及每一毫厘。墨迹长存,给他一段永远不能忘却的纪念。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也是一个对情专一的人,虽然封建礼教下,女子的地位卑微,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写下休书,又无奈父亲将她再次许配他人,可是她的心里依然为挚爱留有位置,在最柔软的深处。沈园的相遇其实设好了情殇的毒药,虽没有酒一般烈,不似馥郁冷却的花茶,但如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摧残着唐婉。只是,他不知道。
唐婉在那一次相遇后还会再到沈园。又是春回,再到沈园,想着如果再见到他,一定会向他微笑,像朋友相遇。踏着小碎步,又到了去年的亭子,没有了熟悉的面孔,该放心吧,不会再有尴尬,只是,她定也有小小的失望。却见石碑上清清楚楚地刻了一阕钗头凤。看完,泪不知不觉已湿透了衫袖。恨他,怨他,用那细细的针把昨日挑起。人生如梦。人生若真的如梦那该多好,她依然为他灯下伴读,青灯黄卷,不离不弃,用她那一双红酥手继续为他倒着黄藤酒。不似如今,只能为彼此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从此相思泛滥。良辰美景还没看够,烟花三月碧波流淌的美丽已如云影,掠过时光的山岚,挽歌已起。纵使从未忘记那有如何,离别的演出已经落幕,他们都已含着泪在灯光照来的那一刻唱出了最艰难的一出,亦是最后一出。任时间的那一条路,她都不能再与他同行。明日,唐婉依然是这陌上观花者,而陆游,他的梦想在塞外,在风云变幻的战场。即使同在一座城,看尽花开花落,也无法将海誓山盟实现。最后唐婉也为陆游留下了一首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多愁善感的人更容易被情所伤,再次游沈园,看到陆游留下的词,唐婉的情伤可谓到了深处,再难痊愈,整颗心几乎被回忆淹埋,在思念中香消玉殒。闭眼前的一瞬,脑子里最后一个人不是眼前那个泣不成声的男子赵士程,而思念的那张沉毅的脸在塞外依旧沉毅。醉里挑灯看剑,在千里之外举杯,陆游又何知红颜零落?
十年复十年,多个十年后,陆游仍一次次踏进沈园,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沈园的水,沈园的花草流泪,美人早已不在。“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来生放翁会不会只求做一个平凡人,平静地生活,与挚爱相濡以沫。相忘江湖固然伟大,情牵一生纵然感人,却也抵不过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抑或做一棵大树吧,守候幸福,守候平静,让树叶筛下阳光,在和煦的春光里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