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高考就这么结束了吗?
实验楼阴凉走廊里,唐雨沐抱着沉甸甸的书箱,汗水蜿蜒而下,濡湿了鬓角。教室已被征用为考场,她们此刻如同迁徙的蚁群,在临时教室与考场之间来回搬运着三年来积攒的“辎重”——书本、笔记、试卷,每一页都浸透了名为青春与压力的汗渍。身边嘈杂喧嚣,搬动桌椅的碰撞、同学们疲惫的喘息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却奇妙地在她耳中渐渐模糊退去。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穿过走廊攒动的人头缝隙,落定在走廊尽头那个挺拔身影上——欧阳老师正俯身指导几个学生,将被清空的教室仔细布置成庄严肃穆的考场。阳光斜斜穿过窗户,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沉稳的轮廓。一种奇异的安宁感,悄然弥漫过她方才搬运时那点纷乱的心绪。
忽然,一张泛黄的纸片从怀中摇摇欲坠的书堆里滑落。她弯腰拾起,上面赫然是欧阳老师熟悉的字迹:“受力分析,此处宜用能量守恒转换视角——另,心宜静,思宜深,慎勿为表象所惑。”这熟悉的笔锋瞬间将她拉回那个兵荒马乱的午后。那时她深陷物理泥沼,焦头烂额,一次模拟考后,看着满卷刺目的红叉,她忍不住在堆满杂物的课桌旁无声啜泣。就在绝望几乎将她淹没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张卷子而已,哭花了脸,还怎么看路?”她愕然抬头,撞进欧阳老师平静含笑的眼眸里。他并未责备,只是抽出那份被泪水洇湿的试卷,俯身坐在旁边空位上,用笔尖点着那些顽固的题目,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看这里,并非题目刁钻,是你被它表面的复杂吓住了。解题如同登山,有时迂回反而比硬闯更快。”他沉稳的气息仿佛一道坚实的堤坝,奇异地阻断了那些汹涌而至的挫败洪流。从那天起,那些被细心批注的复习资料,便成了她黑暗摸索中的航标灯。她将那张珍贵的纸片仔细抚平,重新夹入书页深处,如同收藏起一份无声的契约和力量。那纸片上字字句句,何尝不是欧阳老师赠予她渡河的石块?她珍重地将其藏入书页深处,如同珍藏一份无声而坚韧的契约。
高考前夜,万籁俱寂。临时休息室的灯光映照在欧阳老师略显疲惫的脸上,他凝神翻阅着厚厚一沓资料,眉峰微蹙,如同即将出征的将领在最后审视沙盘。隔壁,唐雨沐躺在宿舍窄小的床上,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白日里欧阳老师沉稳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脑海,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定心丸。奇妙的是,连日紧绷的神经竟如潮水般悄然松缓,她沉入了无梦的酣眠。翌日清晨,她早早醒来,窗外天光微熹,比平日早了十几分钟。她轻手轻脚起身,踏着薄露微凉的晨曦,第一个来到临时教室。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在黎明里啃食桑叶。她依循欧阳老师平日的叮嘱,低声诵读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古诗词:“……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荀子《劝学》的字句,此刻诵读起来,竟有了千钧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敲击在心坎上。
出征的时刻终于来临。校园主干道上,大巴车列队待发,引擎低鸣。欧阳老师端着相机,镜头扫过一张张年轻而表情各异的脸庞——有人闭目凝神,有人念念有词,有人眼神坚毅。当镜头捕捉到唐雨沐时,她正与舍友并肩走来,清晨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在她们青春洋溢的肩头。她看见了镜头后的欧阳老师,唇边漾开一个无比明亮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如同即将扬帆的水手向灯塔致意。欧阳老师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那“咔哒”一声轻响,凝固了她此刻毫无保留的自信。他微笑着点头,眼神里是无声的期许:“去吧!”那目光像无形的风,稳稳托住了她自信的帆。
车上出奇的安静。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窗外熟悉的店铺、行道树飞速倒退,像被疾风卷走的昨日。唐雨沐闭着眼,并非假寐,脑海里飞快闪过欧阳老师在黑板前挥洒自如讲解电磁感应、在晚自习后办公室为她单独梳理函数图像、在体育课后递来一瓶水时那温和的叮咛……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如同细密的针脚,将三年的时光密密缝合成一件名为“蜕变”的衣裳。她悄悄睁开眼,目光掠过车窗外流逝的街景,心中默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的诗句裹挟着少年意气与隐隐的离愁,在胸腔里无声地奔涌、激荡。这无声的洪流,卷着青涩的意气与朦胧的离愁,在她年轻的心湖里奔涌激荡。
两天光阴,竟如指间流沙。一场场考试,如同一次次平静的渡河,笔尖在试卷上划过的沙沙声,是唯一清晰的背景音。当最后一科英语的交卷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考场的寂静时,唐雨沐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颤,竟有些微微的僵硬。她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这念头轻飘飘地浮上来,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失重感,仿佛悬在高空许久,骤然落地,竟有些不真实的虚脱。她随着人流缓缓走出考场大楼,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世界瞬间被放大了声音,嘈杂的人声、兴奋的尖叫、家长关切的询问潮水般涌来,她站在喧嚣的中心,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被剥离的寂静。
在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上,她与正忙着维持秩序的欧阳老师不期而遇。老师看到她,停下脚步,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关切:“感觉怎么样?物理那道电磁综合题,有把握吗?”
唐雨沐停下脚步,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谨慎回答:“都……做完了。感觉……没有平时模拟那么难,但有几处,心里还是没底。”她如实道出感受,如同向信赖的船长汇报刚经历的风浪。
欧阳老师闻言,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能做完就好!相信自己平时的积累。回去好好放松一下!”他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那力道温和而坚定。随即,他又被其他涌上来的学生和家长围住,身影很快没入了喧闹的人潮里。唐雨沐站在原地,望着老师被簇拥的背影,那宽慰的笑容和肩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轻轻触碰着她心湖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
她没有立刻离开,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教学楼后那条熟悉的小径。高大的马缨花树静静伫立在夕阳柔和的光晕里,满树粉绒绒的花朵开得正盛,如同一片温柔的云霞停驻在枝头。树下那条她坐过无数遍的石凳,此刻空着,仿佛在等待最后一次告别。她缓步上前,轻轻坐下。指尖抚过冰凉粗糙的石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无数个清晨苦读、黄昏沉思的温度与印记。一片羽状的叶子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摊开的掌心,带着生命微凉的叹息。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绚烂的花冠,望向高三教室那一排熟悉的窗口。玻璃反射着夕阳的金光,空荡荡的,再无往日埋头苦读的身影,再无笔尖疾书的声音。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空茫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那些堆积如山的试卷、密密麻麻的笔记、深夜不熄的灯光、清晨诵读的诗词、欧阳老师清晰沉稳的讲解、递来复习资料时指尖的轻触……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期待与压力,竟在交卷铃声响起的那一刻,轰然消散,只余下这近乎真空般的寂静。
“高考……就这么结束了吗?”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高中生活……也真的……结束了吗?” 这疑问像一根纤细而坚韧的丝线,轻轻缠绕上来,勒进心里,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往昔的影像在眼前纷至沓来:入学时面对排名的惶恐与不甘,成绩低谷时在欧阳老师面前强忍的泪水,突破瓶颈时那份隐秘的狂喜,他递过那瓶水时掌心的温度……正是这点点滴滴,将她从那个沉默的中游学生,一点点托举、重塑,直至今日能平静地走出高考考场。感激如同潮水,漫过心田——对学校,对并肩奋斗又即将星散的同窗,更对那个一路提灯引路的人。
暮色四合,天边燃起瑰丽的晚霞。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片盛开的马缨花和那静默的教学楼轮廓,终于转身,汇入了离校的人流。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孤单。
回到远郊的老家,夜色已如墨汁般浓稠。乡下的夜晚,星河格外璀璨明亮,仿佛无数碎钻被慷慨地撒落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吃过简单的晚饭,唐雨沐和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躺在温热的土炕上。身下是熟悉的炕席的粗糙触感,耳边是爷爷奶奶平缓的呼吸声,窗外是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唱。她睁大眼睛,望着窗外那片无垠的、闪烁的星空,心绪如同被晚风托起的羽毛,轻飘飘地浮向未知的远方。
大学……那会是什么模样?会遇见怎样的人?她热爱的中医专业,能否如愿以偿?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身影,欧阳老师,还会在未来的某个转角出现,递来一瓶水,或是一句点醒迷津的话语吗?这念头一起,心底便涌起一阵微妙的悸动,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涩与隐秘的期盼。她赶紧将这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像藏起一颗不该发芽的种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诗句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此刻的星光、虫鸣、土炕的温热,连同那盛大而寂静落幕的高考,连同那个站在马缨花树下的自己,连同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身影……这一切,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回望,是否也会披上这样一层惘然的薄纱?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里。高考的战场硝烟已散,青春的帷幕却正缓缓拉开新的篇章。未来如同窗外浩瀚的星河,深邃、未知,闪烁着诱人而又令人心慌的光芒。那株见证了她无数心事的马缨花树,那间回荡过欧阳老师讲课声的教室,以及此刻掌心残留的、石凳的冰凉触感……都将在时光里沉淀。明日,当太阳再次升起,脚下的路便不再通向那间熟悉的教室,而是伸向一片更广阔也更莫测的天地。她闭上眼,在爷爷奶奶悠长的呼吸声和夏虫的合唱中,沉入一个被星光浸透的梦境。梦里,仿佛有新的花树在远方抽枝发芽,静待她跋涉而至。而她的故事,在高考结束的钟声余韵里,才刚刚开始写下第一个饱满而充满悬念的逗点。
未来的路,才刚刚在脚下铺开第一块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