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
深秋的清晨,海风裹着凉意掠过硕大的法国梧桐的梢头。微弱的路灯下,身穿橘黄色反光马甲的环卫工人默默地清扫着落叶。四季中,唯独丰收的秋季对他们不友好——刚刚打扫过的路面,一阵秋风过后,又零零散散地飘落了一些还散发着夏日热情的叶片。 刚刚一段快速的骑行,身体微微有些出汗。长时间缺乏锻炼,大腿也有些许酸胀感。前面恰好是一段上坡,我和妻子只好推着车沿东海路缓行。不经意间,一辆上班族的小车轻轻驶过,车轮碾过满地碎金似的银杏叶,发出细碎的脆响。远处青灰色的海面上浮着几点白帆,像是谁随手撒落的纸船。
骑到石阶陡峭处,忽见一个上身着绛红运动衫、下面依然穿着短裤的身影逆光而来。胯下那辆碳纤维山地车在晨光中泛着哑光,车把上挂着个小小的指南针,随着他轻巧的蹬踏微微晃动。“紧着两步!”他扬手招呼,声音清亮:“拐过岬角就是观日台,太阳要出宫门了!”话音未落已错身而过,海风掀起他汗湿的后襟,露出腰间别着的运动水壶,隐隐约约看见壶身上贴着一张褪色的马拉松完赛贴纸。
待我们气喘吁吁攀上礁岩平台,他早支起三脚架,正往镜头前拧渐变灰镜。晨光在他银白的鬓角镀了层柔光,倒像是李太白诗中“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画境。晨光漫过他沟壑纵横的面庞,叫我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老船工——那被海风腌入味的皱纹里,藏着潮汐的密码。见我盯着相机发愣,他朗笑道:“退休这些年,就爱守着潮信等日出。你看这云脚压得多低,今日定有佛光。” 作为摄影爱好者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的操作。在等待日出的间隙,我们有了相互的了解。原来,这位所谓的中年男子早已退休,名叫大海。大海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一种辽阔的感觉。他个子不高,但身材结实,皮肤黝黑,显然是长期在户外活动的结果。他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烦恼。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坚定和从容,那是经历过风雨的人才会有的神情。因为长期健身,生活规律,并不显年龄,虽然大我几岁,但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
大海一边调整相机,一边和我聊天。他说:“退休后,我每天都来这里拍日出。日出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苏轼的《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大海告诉我,每天早晨,除了拍照,他都会去海边健身,或是跑步,或是游泳。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身体健康,才能享受生活的美好。”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海的生活,似乎就是这样悠闲而自在。
大海原是开旅行社的,带着无数人看过世界各地的日出。“带团那些年,看过撒哈拉的晨星,等过吴哥窟的朝阳,最难忘的还是家乡这片海。”说着,他从防水袋里掏出一本皮质画册,扉页上钤着“行到水穷处”的闲章。那是大海工作时的一些照片,后来自己做成的一个纪实性画册。他一边翻弄着,甚至有些得意地给我介绍每一张照片的来龙去脉。或许是情投意合,说着又掏出手机,找到手机相册。相册里存着上千张日出照片,按节气分类,每张都标注着精确到秒的拍摄时间。他翻到立春那天的照片,配文写着:“晨光熹微时,偶遇搁浅幼鲸,与志愿者合力推其入水。见它眼中映着霞光,方知佛经所言‘照见五蕴皆空’是何等景象。”得知我即将退休,便热情地告诉我退休后如何合理安排生活,让生活过得更加有意义。
东方渐染胭脂色时,又过来了一个看样子是健身的男子。一同交流的过程中,知道这是一个正在市立医院住院偷偷溜出来的病友。长期工作压力以及不良的生活习惯,导致身体各项生理指标严重超标。看起来比我俩都要苍老,尽管实际年龄小我们很多。大海扫了眼他腕间监测仪,忽然吟起陶靖节的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老弟该学学云雀,莫做困在金笼里的画眉。”原来这朋友是住院疗养的投行经理,成日里对着六块屏幕,倒把身子熬成了漏风的筛子。大海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这个病友快快乐乐地工作,踏踏实实地生活。他说:“生活就像大海,有时平静,有时波涛汹涌,但只要我们保持积极的心态,就能战胜一切困难。”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李白的《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大海的生活态度,似乎就是这样豁达而坚定。
咸腥的海风突然变得黏稠,浪尖上跃出半轮金红。大海低喝声“来了”,但见云层裂开道金缝,霞光如千柄利剑劈开晨雾。妈祖雕像的鎏金冠冕恰好承住初阳,霎时迸射七彩光晕,恍若大士拈花时的圆光。大海的快门声似啄木鸟叩击树干,清脆密集。“瞧见佛光没?”他指着雕像头顶流转的七彩光晕,“这可比峨眉山的难得,要海雾的湿度、阳光的角度,还得有妈祖娘娘成全。”说罢吟起苏轼的“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古铜色的脸庞沐在晨光里,恍若妈祖座下的巡海夜叉成了人形。快门声与潮声应和着,他忽然轻叹:“这佛光原不在海上,而在看海人的心境里。”
待日头跃上桅尖,他匆匆收拾器材,说奥帆中心的老伙计们候着拍跳水。“那群浪里白条啊,个个都是不服老的哪吒!”话音散在海风里,人已踩着礁石远去,背影融进粼粼波光,倒像是王摩诘笔下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翌日我独自赴约,支起三脚架学他模样。晨雾里倏忽飘来声笑:“ISO调到200,白平衡用阴天模式!”转身见大海拎着保温壶,壶嘴还冒着姜茶热气。看我拍的照片,他指着云隙漏光处:“这儿留三分余地,学马远画水的‘计白当黑’,方显海天寥廓。”又说起第三海水浴场的礁群,月圆时银涛拍岸,能拍出“海上生明月”的古意。他告诉我,拍日出最重要的是把握好时间,太阳刚升起的那一刻,光线最美。他还教我如何调整相机的参数,如何构图,如何捕捉光线的变化。他的耐心和细致,让我感到温暖。大海的对人态度,似乎就是这样友善而温情。
后来常在朋友圈见他更新:霜晨雪早里赤膊击水的视频,配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暮色中跑者剪影衬着火烧云,题曰“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最惊艳是立冬那组跳水照,老者们燕子般掠入寒波,抓拍的瞬间竟有“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唐人气象。
夜里灯下依然会时不时地翻看他赠的《大海的画册》,扉页题着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画册里除了日出照片,还夹着各地游客的留言:有西藏老人感谢他帮忙找到失散多年的朝圣同伴,有日本学生怀念他带路寻访的隐世茶室,更多是普通游客记录下的暖心时刻——雨天里多带的一把伞,钱包夹里面放的几片创可贴,高原反应时及时递上的红景天,迷路时耐心画下的手绘地图……最多的是大海富有朝气的鼓励话语。在芒种那页读到:“今日送走最后一批游客,正式退休。小张护士问会不会寂寞,我指着相机笑:这匣子里装着五湖四海的晨昏呢。”字迹旁粘着一片孔雀蓝的鳞状物,原是巴厘岛客人赠的蝴蝶翅膀。忽觉这画册恰似现代的《徐霞客游记》,只不过字里行间淌着的,尽是人间暖意。翻动画册,某页夹着风干的蓝眼泪,一行行云流水般的字仿佛诉说着就发生在昨天的故事:“最难忘却是三十年前,带日本老太太寻她战时的恋人——两人在石老人礁石上重逢那天,海上起了佛光。”画册里贴着一张泛黄照片:霞光中两位白发人执手相看,身后浪涛碎作万点金星。大海的工作态度,似乎就是这样严谨而全面。
前几天他发来一段视频:晨光中数十老人列队跃入寒波,银发与浪花齐飞。配文是自创的打油诗:“莫道桑榆晚,击水三千丈。笑问龙王爷,可敢比画比画?”
谷雨清晨再见他时,正教几个少年调试无人机。晨光中的妈祖像前,银灰色机群雁阵般掠过,显示屏上的海面碎成万片琉璃。“这是新收的徒弟,”他冲我眨眼,“等他们学会拍佛光,我就改行当救生员。”
有一天在超市购物的时候遇着那位投行朋友,已然面色红润,腕间监测仪换成了运动手环。“跟着海哥晨跑半月,竟比吃半年药管用。”他打开手机相册,最新照片是晨雾中的自行车队——大海一马当先,红衣映着朝霞,恰似一簇跳动的火苗。
最近又在朋友圈刷到大海发的九宫格照片:第一张是破晓时分的海平线,配文“天容海色本澄清”;最后一张却是暮色中的轮椅老人,正对着粼粼波光举起胶片相机。原来大海组了个“银发摄影班”,每周载着老人们寻找最佳机位。有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留言:“父亲认不得子女,却牢牢记着海师傅教的‘黄金分割法’。”画册末页粘着一张特别的合影:二十余人挤在旅行社旧招牌下,有戴斗笠的渔民,缠头巾的藏民,穿和服的老人,还有个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照片边缘题着王勃的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墨迹旁粘着各色票据:从泛黄的船票到电子登机牌,层层叠叠拼成一幅世界地图。
冬至前夕,大海忽然来电:“明日有奇观!”我们摸黑赶到海边时,但见他支起三台相机,车把上还架着直播设备。晨光初现时,奇迹发生了:十二只白鹭恰从妈祖冠冕前掠过,翅尖掠过日轮,在海面投下流动的光斑。“这叫‘佛光穿羽’,”他轻声道,“我守了七年才等到。”
忽觉这大海先生,恰似那普陀山前的接引佛灯,总在晨昏交界处亮着,照见人间万千种活法。他教人看的何止是日出,分明是苏子瞻所谓“庐山烟雨浙江潮”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