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少年的我
雨气氤氲的午后，细银针般的雨丝斜织着光阴。窗外，三两只麻雀正踩着湿漉漉的枝桠跳舞，时而用喙尖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时而歪着脑袋打量临窗的独坐人。我也从书本中移开目光，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这几只无忧无虑的小精灵。时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流逝，一只野猫打破了暂时的宁静，麻雀们一哄而散，把我从窗外扯回到了那本《古文观止》上，这已经是我退休以后的生活常态，午休之后，一个人独坐在阳台上的椅子上，一杯红茶、一本书、一段音乐。目光停留在打开了《古文观止》上，却读不进去。
“静坐青山云绕处，心随飞鸟入虚空。”书是看不进去了，就静静的看着窗外，目光在寻找着那几只麻雀，或许是他们故意的和我捉迷藏。青瓷盏里的祁红早已凉透，懒洋洋的唤作年糕美短猫在书堆上蜷成毛毛茸茸的太极图。这般光景，恰是退休后无数个黄昏的缩影——人与书相对无言，唯有檐角风铃应和着雨滴的节拍。
时光穿越到了我儿时生活过的那个小山村，我走在那条熟悉然而又陌生的小路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到了学校后面，看到我曾经流过汗水也品尝过美味的小菜园。忽然看见一个少年在练习骑自行车，因为个子比较矮，不能坐到座位上，只能一只脚踩在用木块替代的脚踏板上，另一只脚不停地蹬地。或许看见了我，就一蹬一蹬地移到了我的跟前。天哪！这竟然是儿时的我！我仔细的打量着那个少年的我，那么的亲切，好想问候他，可又不知如何说起。“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倒是少年的我好奇的打量了我一番之后问道：“你是谁啊？怎么看我家的菜园不走啊？”说实话这真是小时候我的秉性，不怕生，用现在的话语，有点自来熟的性格。我支支吾吾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到，“我去王家林小学，去看看程老师和解老师。”“哦，你是去看我爸妈啊，可惜他们都去公社开会去了，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啊？”我是他们的什么人？话到嘴边我又止住了，少年的我不知道前几年我们已经将二老送终了啊，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上心头，我忍住泪水回答到：“我啊，是程老师和解老师很亲很亲的人，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啊？”少年的我打量了一番我，似乎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便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时不时的回头张望我一眼。不一会便到了院子里面，那个防震窝棚还在，屋里的家具还是老样子，熟悉的味道，但是又有些许陌生的感觉。
站在熟悉温馨的院子里，和少年的我聊了起来。我看到少年的我膝盖有些红肿，有些心疼，少年的我看我注意到了他的膝盖，竟然漫不经心的说道：“这点算什么啊，等我长高了，能真真正正的骑自行车了，就要去县城逛逛，再等我长大了，就发明不用蹬的自行车，而且可以有翅膀，能在空中来来回回的飞，我们上山采蘑菇的时候就不用费力运下山了。”我好奇的打量着少年的我，确确实实那个时候的我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梦想，父亲教我们古诗词的时候，我便会梦想做一名像唐宋八大家那样的大文学家。我望着少年的我，心里不由得非常愧疚，你的有些梦想几十年后都已经实现了啊，可惜那都是别人的成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教师啊。少年的我望着不知所措的我，“我给你倒碗茶吧，我们这里的水特别好喝。”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谎称还有其他的事情，急急忙忙的从院子里逃了出来。少年的我啊，真的对不起！我怕再待下去会脱口而出：“我把你的未来过的一塌糊涂。我没有成为你期望的那个人，没有实现你所有的梦想。我让你失望了！”
“纵有千般慨与疚，但无岁月可回头。”人生没有重来，只有后来，可后来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重来！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你活明白时，你已经不再年轻。
恍恍惚惚中，我从迷糊的梦中醒来，眼角噙着泪水，不知是思念双亲的缘故还是愧对少年我的原因。手里的古文观止依然是翻开的，停留在苏轼的《前赤壁赋》上，赫然有我划出重点线的几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轼在赤壁江心的那声叹息，穿过汴京的宫墙、临安的酒旗，此刻正落在你我的那杯红茶里，原来千年前的月光，早已照透人间所有不甘。一千年前的苏轼如此的豁达，也会发出如此的感叹，这一生能得到和想拥有的东西太多了，而真正得到的又太少了，人世间的美好好像屈指可数一样，让人只能向往，却不能拥有。有的人和事错过了就是永远，可能多年以后回首，那些人和事都会在斑斓的岁月里变的模糊。正如王羲之在《兰亭集序》所言“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是啊，人生总有无奈，我与岁月一样，言不由衷，岁月也与我一样，说来话长。我做班主任时经常会让学生写一篇给自己看的文章《写给二十年后自己的一封信》,以此来激励学生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懈的努力。多数同学都是询问二十年后的自己，是否努力过、是否妥协过、是否实现了二十年前的愿望，畅想自己二十年后自己的辉煌与成功。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一辈子很短都来不及细算，不知不觉丢了童年，不知不觉没了青年，莫名其妙进了中年，无可奈何到了老年。如今已退休赋闲在家，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有日出日落的感觉。未来的日子不再有匆匆忙忙，可以随心所欲的安排自己的生活。爱摄影以观人生百态、览万水千山；打乒乓以强身健体、广交朋友；登高山以极目远眺、引吭高歌；翻古籍以修身养性、丰富自我。过好当下，当临终之时再读《写给临终我的一封信》的时候，能坦然释怀。曾经有人问佛主：“短暂的陪伴，到底是礼物还是惩罚？”佛主说：“你不贪心，便是礼物，你若还期待，便是惩罚！”
如今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我没有成为儿时梦想中的人，但也对自己度过的日子也是颇为满足。知足常乐，不是要事事自满自足。也不是对事美好生活不思进取，对生活缺乏欲望。而是要量力而行，欲望有度。生活犹如一叶扁舟，载不动太多的物欲与虚荣。要使生命之舟愉快航行，就必须学会知足常乐。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生活中搁浅、沉没。老子《道德经》有云：：“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暮色漫上窗棂时，我给年糕添了几颗猫草冻干。它舔舐的声响，竟与四十年前山泉叩击陶瓮的韵律暗合。茶烟再次升起时，我提笔在书扉页补注："少年是永不褪色的水墨，老者是渐次晕染的留白。当朱砂遇见霜雪，方知光阴是最慈悲的丹青手。"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