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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遥远的尘埃

    类别:小小说 作者:苏沫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4/1/26 22:44:49 网友阅读:886次 网友推荐:12次  字号:   

       人死了之后,会记得尘世的事吗?会对原本相识的尘世上的人感激或是怨恨吗?澈说,人死了之后,会化成渺小到我们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尘埃,依附在活着的人身上,让他们痛苦或是幸福。

    一、

       这是那么真切地接触一个人的死亡。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随着车身的颠簸,一次次地撞在玻璃上,些微的痛感通过神经末梢缓慢地传到大脑里。路边的夹竹桃闪耀着带着剧毒的美丽,瑰丽的颜色不断地在眼前掠过,不断的延伸,那些还来不及好好看清楚的风景在眼前不断的消失,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脑子里的疼痛感渐渐地变强。

       口袋里一阵震动,掏出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几条相同的短信。

       “你快到了吗?她走了。”

       胃里一阵翻腾,一堆污秽物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周边的人都掩鼻挥手,仿佛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带着嫌弃和厌恶的目光不断地朝身上狠狠砸过来。

       我拿起行李,“停车”。

       到舅舅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空开始飘起了一些雨丝,斜斜地在风中挣扎。

       灵堂前的蜡烛摇摇晃晃,明灭不定,最终归于死寂。没有人去把它重新点燃。

    二、

       她身上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安静地躺在床上,如同往常睡着了一般,唯一不同的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触到了她的指尖,彻骨的冰凉。手背上到处是伤疤,新的,旧的,甚至是前天刚留下的,枯黄的树皮一样的皮肤,触目惊心。

       母亲说,她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无论如何都合不上。

       你怨恨吗?难过吗?绝望吗?

       但你一定会原谅他们的。

       但是他们看得见你眼里的浑浊的液体吗?他们永远都看不见的。

       只有他看得见,但是他和你一样,无论如何,都会选择原谅他们。

       他坐在她的身边,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双手不停地在抖动,他的指尖也一样的彻骨冰凉。

       而他们,肆意地嚎啕大哭,脸上涕泪横流,嘴里重复地喊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还没享过福啊”。

       你们不是恨不得她赶紧死吗?你们会让她享福吗?

       是你们,逼死了她。

    三、

       我重新把灵堂的蜡烛点上。夜幕早已降临,漆黑的苍穹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切。雨丝慢慢地变大了,到最后成了倾盆大雨,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畅快淋漓,残忍决绝。

       母亲走过来,眼睛红红的,搂着我的肩,“她生前最喜欢你,也最担心你,她说,瑾这孩子平时话不多,心思却比谁都敏感,比谁都容易心软。”

       我站着没说话,外边的雨仿佛更大了。我走到她原本的房间,推开门的时候,一股混合着药味和尿味的刺鼻味道让我不由地后退了一步。房间里没开灯,我看见他躺在她的床上,他看见我,撑着坐起来,“瑾”。声音沙哑的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外公……”顿了顿,终究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

       房间的摆设一如从前,狭小的空间里摆满了各种东西,随处可见的各种药盒,吃完的,以及永远都吃不完的,她的衣服被堆成了一摞,我知道,它们即将随着她离开。墙上的空调和柜台上的电视早已被他们乐滋滋地扛走。剩下一些发黄的纸巾、两个有缺口的玻璃杯和几颗以及渐渐化开的糖果杂乱地放在一起。

       “瑾,这是她留给你的,是你最爱吃的。”

       我回头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两个蛋黄枣泥馅的月饼。

    四、

       “你最近的成绩怎么一直在下滑,老师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

       “为什么不好好学习,还想不想考大学,不想考赶紧退学,省的浪费钱。”

       “听说瑾最近的成绩不太好,我还真以为她有多好呢,也不过如此嘛。”

       “瑾啊,是不是交了什么不太好的朋友啊,我跟你说,到了大学,怎么谈恋爱都行,你干嘛非要选现在呢,真是的,你看看你爸妈,多生气。”

       所有人的指责,怀疑,莫须有的罪名,仅仅是因为一次失利的考试,那些嘲讽,轻视,失望,责备把我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成了彻头彻尾,罪不容诛的失败者。

       只有她,义无反顾地相信我,用她单薄的颤巍巍的身体,帮我撑起了一个足够抵挡任何利剑和中伤的世界。只有她跟我说,没关系的。

       我躲在阁楼里哭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没有人叫我下去吃饭,也没有人进来看看我。只有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手里握着两个蛋黄枣泥馅月饼,摸着我的头,跟我说,没关系的。

       那一天,我挨着她坐在地板上,吃着月饼,月光从小阁楼的天窗透进来,散落了一地的皎洁和干净。也许是饥饿的缘故,我说,外婆,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而她记住了,我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从那一年开始,每年都会有两个蛋黄枣泥馅月饼留给我。

       “她也最爱吃这月饼了,不过很久没吃过了,她每次都会说,‘这是留给瑾的,瑾最爱吃这种月饼了。等瑾考上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了,我就天天可以吃这月饼了。快了快了,瑾快上大学了’”。外公揉了揉眼睛,缓缓地走出去。

       你曾经把所有的希冀都放在我身上了,但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而我,却以那么残忍的方式,拒绝靠近你的苦难,和他们一样。

       我们才是该下万丈深渊的人,被遗忘,被拒绝,被嫌恶,被放弃的人,应该是我们。

    五、

       澈说,一个人如果活得很痛苦,那么,死亡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殊荣幸运。但是尘世间的凡人们,总是要竭尽全力拽住他,用他们认为的最好的方式让他活着,他们以为这是对他的恩德,而实质却是对他最大的残忍。以他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心安,这无疑是谋杀。

       而我们对你,却是比谋杀更加残忍。

       你和外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那个被我称之为“舅舅”的人家里时,满脸的疲惫和强忍着的难过。你们放不下老屋,放不下山上的庄稼,放不下老屋后那一片长满春笋的竹林,放不下那些可爱温顺的生灵。是他们,一定要你们来到这个小县城,冠冕堂皇的称之为更好的照顾你们,让你们享清福。

       你惧怕舅妈眼里的厌恶和嫌弃,舅舅眼里的不耐烦,你惧怕你的存在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你惧怕这里的一切。可是你,什么都没说。

       因为舅妈的一句“最近电费怎么这么多”,你从此不再开风扇,连灯都很少开,脖子上长满了痱子也只是用冷毛巾敷一敷;因为舅舅的一句“菜价又涨了,现在家里人又多,真是的”,你跟外公从此只是小心翼翼地夹着青菜。然而每次,我从学校回来,带着一大袋食物给你们的时候,你总是谨慎地藏起来,你说,不想让他们难堪和操心。你为他们煮饭洗衣,打扫房间,经常腰疼,你说,没关系的。可是仅是几个月的时间,你就衰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片,还不停地掉。你笑着跟我说,人老了都这样。是因为这样吗?

       那一天下午,你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我清楚地看见你眼里的恐惧和慌乱,但是你依旧笑着跟我说,没关系的。

       你和外公的房间被移到了顶楼,狭窄的空间,放了一张床和一张破旧的桌子就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夏天的顶楼房间,气温高的让人待不下去,你依旧让外公少开电扇。外公的左手无力,所以无法经常给你翻身擦洗,你开始长褥疮,腿也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会整天整天的疼痛,有几次你实在疼得忍不住叫了几声,舅妈冲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喊什么喊,疼不会吃止痛药啊,还让不让人睡觉的”。你满脸的歉意,低着头,苍白的嘴唇因疼痛而不住的颤动,仿佛是这世上罪大恶极的人,你没敢告诉她,止痛药几个月前就没有了。

       你越发的消瘦下去,两边的脸颊凹陷进去,眼睛也开始很浑浊,因为经常偷偷地流泪,眼睛一直都是肿着的。

       每次我回来的时候,你总是特别开心,告诉我哪个柜子里有什么好吃的,我知道,是其它的亲戚送来的,你偷偷的藏起来留给我,但你不知道,很多时候,东西都过期了。

       人的感情也一样,会慢慢的或者快速过期。

       我开始和他们一样,厌烦你,厌烦你总是喋喋不休的跟我一些琐碎的事情,厌烦坐在你的床边,因为难闻的尿味和药味,厌烦你每次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也开始和他们一样,躲避你,很久才去看你一次。

       再后来,你开始变得喜怒无常,会无端的责骂外公,胡乱的摔东西,不吃饭,每次折腾完你都会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外公说,你想出去,可是他背不动你。

       我去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对着我笑,还是会说“我的瑾回来了”。但是突然间,你撩起自己的衣服,我看见你满身的溃烂的伤口和褥疮,触目惊心。你开始对着我大哭,你喊疼,歇斯底里。你说你想死。我吓得落荒而逃。

       如果我当时能够留下来,如果我之后还去看望你,那么,也许你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告别所有人,也许你会在离开的时候不会合不上眼。可是当时的我,忘记了尘世的诡异和残忍。

       澈说,瑾,这不是你的错。但,即使不是,我也是帮凶,我也在他们杀死她之后还补上了一刀,我的双手也沾上了鲜血。而这些鲜血,来自于这个曾经帮我撑起整个世界的人。

    六、

       “瑾,你外婆去世了,你跟学校请个假,回来参加葬礼”。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挂完电话,收拾了下东西,坐上了当天的最后一班车。

       灵堂设在舅舅家,看出来是精心布置过的,门口摆满了挂着挽联的花圈和花篮,音响里放着旋律极其悲凉的挽歌。灵堂正中央放置着她的遗照和骨灰盒。那份笑容,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熟悉而又陌生。

       他们极其悲切的嚎哭之后,擦了擦眼泪,站起来笑脸招呼来悼念的宾客。

       “人老了,时候到了就走了,我也尽我最大的能力来孝顺她了,也算问心无愧了”。问心无愧吗?孝顺过吗?那张看似悲痛不已的脸,欣喜和轻松在背后耀武扬威,我有一种想过去撕裂它的冲动。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呢,我不也和他们一样吗?

       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都是吃人的人。

       耳边依旧充斥着各种口气的话语,“你也真是不容易啊,这么孝顺的儿子真没白养啊”,“我们县最近不是有个十佳孝子的评选吗?拿张申请表填填吧。”……

       胃里一阵痉挛,脸色苍白。

       母亲过来急急地把我来到一边坐下,倒了杯水给我。

       “外婆怎么死的?”

       “怎么问这个,人老了就是时候走了”。母亲的眼里有闪躲。

       “外婆到底怎么死的?”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许问了啊。”

       玻璃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地的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外婆是自杀的,那天晚上,她又喊疼,大吵大闹的,你舅妈上来责备了几句。后来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她把衣服绑在床头,自己勒死了。”

       澈说,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眼前会出现一个世界。那么,你看到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一定比这个要美好很多吧。

    七、

       墓地位于老屋旁边的小山坡上,墓地是前两年新造的,是她亲自选的地。外公说,她最喜欢这里了。以前在老屋的时候,每天都来这里坐坐,和村里的老人们拉拉家常。这里的天空格外的空旷和辽远,可以清晰的看见蓝天,阳光倾泻在草地上,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

       她的所有物件都被大火所吞噬,黑色的浓烟遮蔽原本干净纯粹天空,他们进行了一系列所谓的仪式之后,将骨灰盒放进了墓地里,再将洞口用水泥封闭。周围摆满了花圈,美丽异常。所有人又开始重新敲锣打鼓的原路返回,有人喜气洋洋,有人沉默不语,但等待着他们的,都是一场盛大的晚宴。

       我回过头,小山坡上,在她的墓地边,几位老人泣不成声,那些珍贵的眼泪,那些善良的人心,那些过去的美好,这应该是她临终前所看到的的世界吧。没有一丝杂质,属于人的本真。

       而他,站在小山坡上,佝偻的身躯。他一遍遍地抚摸着被封闭的洞口,自言自语。

       我看着那些已经走远了的人,他们喜笑颜开。

       而他,被遗忘了。一如她。

       我突然很害怕,怕他会变得和她一样,怕他也会被放弃,被厌恶,被折磨,怕他们也会杀死他,怕我会再次成为帮凶。

       我跑过去,无声地抱住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八、

       澈说,人死了之后,会化成渺小到我们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尘埃,依附在活着的人身上,让他们痛苦或是幸福。

       她和他,都会选择让他们幸福。

       她和他,都会选择原谅。

       可是这种原谅,却得不到应有的救赎。它像是无足的鸟,没有可以驻足的地方和机会,人们也不会看到,那些滴血的羽毛,是怎样燃烧成了灰烬。化成漫天飘洒的尘埃,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下,栖息在无声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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