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交流QQ群:131705431
  • 文苑首页 >> 散文 >> 文章正文
  • 羊群穿过蒿草地

    类别:散文 作者:天堂草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4/5/5 20:10:08 网友阅读:1127次 网友推荐:3次  字号:   

    羊群穿过蒿草地

    吕春文

    1

    天气要变了。庄里的疯女人又跳脚叫骂,谁都知道她一骂,阴雨定会泛滥起来,比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还要灵验。

    一天,广播里女播音员正播报天气预报,正说着多云转晴,话音未落,却天颜暴怒,大雨倾盆,情急之下,播音员对着窗外高呼:“快把我衣服收回来”。这一惊呼从城里电线的那头一直传到了每一个村庄家家户户的广播里,又同时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这是个真实的笑话,小时候常听大人讲。这事要放在 20多年后的今天,必然酿成了大错,下课的恐怕不只那个女播音员。

    那时候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广播,其实只是一个小喇叭,就挂在门楹上面,一根铁丝从喇叭上直接地面,天旱的时候,只需在接地处浇一勺水,广播里的声音就会异常的响亮。那时,广播是最为普遍和时尚的家用电器,村上通知开会,或者叫某个人去村部,村支书就会直接在那头大喊某人的名字,家家户户都能听见,那人就站到凳子上对着广播大声回应,孰不知无论声音多高,电线那头的村支书是听不见的。除那些无趣的新闻之外,广播里最多的就是播报天气预报。那时候人们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完全是在取乐,因为每次的预报都只是预报而已,实实在在应验的很少。人们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风湿病、关节炎,对天气的变化非常敏感,他们腿脚胳膊的某个关节,总会在风雨到来前一两天不失时机地发出预警。这只是少数人,对于一般人,要预知天气也很简单,太阳在天上,抬头看看天空,看看风向和云朵也能略知一二。

    20多年前的那天,疯女人的咒骂,恶毒,持久,声声入耳。只是天气不过稍稍转阴,暴雨并未真的到来,谁也不会想到,比暴风雨还要震撼人心的事情就那样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那天,我的羊群遭遇了恶狼的袭击。那只最为肥大还怀有身孕的母羊,被两只饿狼夹击,一只灰狼在前面的小路上斜插过来,将母羊与羊群隔离开来,正当母羊惊魂未定,踟蹰不前的时候,后面尾随已久的一只土红色公狼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母羊的脖子,将母羊扑倒在地,前面的灰狼子弹一样猛扑过来,开膛破肚,母羊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叫,光滑的皮毛就像一张报纸被一下子撕破了,身首异处,花花绿绿的肠子散落在一人多高的蒿草和长满利刺的灌木枝上。

    那年我13岁,已经是一个有着5年资历的老羊倌了。狼和狼群都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大人们描画狼的模样,总是说,狼的尾巴拖在地上,而狗的尾巴是卷起来或者翘在天上的,这只是那个时代的说法,如今的狗,体格大的尾巴也是拖在地上的,体格小的小巧玲珑,更像一只病猫,根本无法与强壮凶悍的恶狼抗衡。

    放学后,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赶着羊群出了村庄。我们庄里有好几家养羊的,许多时候,大家会把羊群汇合在一起,沿塬边的小路赶下某个山沟里,山坡上有一块块带状的梯田,梯田并不规则,它们总会被一道道沟壑突然间切断,只要把住几个通向田地的路口就可以控制整个羊群。羊群也总是在庄稼地附近的山沟里游移,它们惦记着茂盛的庄稼。在觅食的过程中,它们始终保持一致的步调,即使意见分歧,也是十几只一群,从不单独行动。在这个生灵荟萃的世界里,它们并不弱智,它们对于生存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它们就是弱者,躯体比较庞大,却手无寸铁,也没有长牙利瓜,随时都会变成别的生命的一顿美餐,必须保持高度警惕,时时注意丛林里的异常动静。

    绵羊性情温和,专注,不喜欢穿越密林或者攀爬陡峭的山崖。它们在柔软如绿毯的山坡上排成一排,缓缓地向前推移,嘴巴飞快地蠕动,将小草一撮一撮卷入口中。山羊总是无法平静下来,细细品味那些毛刷一样的小草,带有嫩刺的灌木丛总是让它们神往,它们会后腿着地,前腿悬空,登踏着灌木枝,将半空中的嫩枝卷入口中,大快朵颐。山羊脚步永远不会在光秃秃的山岭上停留,它们的目光越过山梁,飞向绿波荡漾的田地,随即便会从山间小道上一溜烟地穿越深谷,跑到别一个山梁上。必须把可能去的每一个路口把死,掐断它们非分的念想,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专注地吃草。

    和我一起放羊的孩子很多,田拴娃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我们这里,田家是地主出身,大清帝国时,田家出过个武举人,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田举人被左大人重用,随军平定席卷陇东的土匪抢掠,后又进入新疆,平定叛乱,击退沙俄入侵,这段保家卫国的历史给田家后人带来的荣光,在解放后变成了灾难,他们被划为地主成分。田举人在家习武的一柄重82斤大刀也被没收,放在人民公社的后墙根,几十年之后,收进了县博物馆。

    田拴娃也算是名门之后,他学习很好,可是他的狗地主出身成了同学们时时把玩的笑柄,让他在学校里抬不起头。他脑筋活,点子也多,几只领头羊总是盯着远处碧绿的田地不放,一个羊群往往会分成几股,不经意间奔到很远处偷袭人家的庄稼。田拴娃自有他的对策,他将羊群赶进山岭上一个破窑洞里,抓住领头羊,压倒在地,让它四蹄朝天,在一侧放一块石头,那个志在远方的领头羊就再也翻不过身,也站不起来。缺少了领头羊,羊群就没有了主心骨,乖乖的在山沟里吃草。我们就可以安然的在池塘里捉青蛙玩。

    玩法当然很多,田拴娃发明了一种,他折下一截空心的草杆,插进青蛙的屁眼里,鼓起腮帮子使劲吹气,青蛙顿时变成了圆鼓鼓的一个气泡。将那只青蛙放进池塘,鼓圆的青蛙就再也无法钻入水中。更有残忍之举,有人将青蛙放在石板上,用石头砸下去,听那气泡一样的皮囊瞬间破裂的响声。

    那是初冬的一个阴天,没有风,薄雾低回,山野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息。将羊群赶出村子已是正午,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别人家的羊群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本想着会在这条深谷里相遇,可是连人影也看不见。羊群进了山谷,消失在灌木林里,就像一把盐粒撒落水中。沿沟边小路走下一块块台地,这些台地都是平整过的梯田,已经撂荒,蒿草在这个夏天里无拘无束地放胆生长,足有一人多高,枝杆手指般粗壮,如今已经枯黄,籽粒饱满,却不带一丝沉重,蓬松得像孩子们手中的棉花糖,仿佛会一下子飘摇起来,变成空中的一团团浮云。

    从地边向山谷下望去,羊群时隐时显。沿着沟边徐徐而下,可以轻松地监视羊群的动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并没有神情专注的盯着不放。放羊跟教孩子们念书一样,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引领、监督和控制。你不可能越俎代庖,将草料硬塞进它们的肚子里。只是在羊群从山洼里一条斜路下到蒿草地里的时候,潜伏在蒿草丛中的危机瞬间爆发了。

    那只土红色的饿狼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羊群,它在羊群的侧翼尾随了很长时间,前面的灰狼一直在蒿草里潜伏,匍匐着缓缓向后退缩,等到羊群进入蒿草丛中,那只很不幸运的母羊恰恰偏离了羊群,这是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让它失去了再一次犯错的机会。这也完全可以算得上意外,只是这样的意外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时时发生。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害怕,或者说,眼前的变故让我完全忘记了害怕。我迅速爬上一棵碗口粗的杜梨树,高声呼喊狼来了,狼来了。那只母羊瞬间就被撕得四分五裂,羊群惊竦之下迅速聚拢,一个个耳朵直竖,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几只健壮的公羊不住地用脚蹬踏地面,鼻孔里发出突――突――的声响。十多分钟后,我家那只大白狗飞奔而来,紧张局势瞬间得到了缓和,两只饿狼和隐藏在灌木丛中随时准备袭击羊群的饿狼迅速撤退。紧接着山上砍柴的大人们也闻声赶来,头和前爪上沾染了鲜红血迹的两只狼不得不迅速撤退,很快消失在苍茫的丛林里,血腥弥漫在山野里。母羊的头颅孤零零地弃置在山洼里,一双惊恐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似乎在努力地看清这个世界,可是它永远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它身首异处,它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远处的沟壑里回荡着一声声狼的嚎叫,绝望,杂乱,恐怖。

    2

    饥饿的年代,狼却特别多,养狗的人也多,狗都跟牛犊一样,高大,健壮,也只有具备这样的体格,才能担当起看家护院,守护羊群的重任,让野狼闻风丧胆。我家的大白狗就是这样,它有一身雪白的皮毛,奔跑起来十分威猛,那样的景象如今的年轻人坐在家里,从非洲草原上豹子捕食的电视画面上才能欣赏到。不知什么时候这样强健的狗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因为狼群早已消失,狗已经成了人们打消寂寞的宠物,跟不捉老鼠的猫没有什么两样。

    大凡食肉动物都十分凶猛,食草动物性情特别温顺,正因为如此,食草动物才不得不成了食肉动物的美味。这是造物主的蓄意安排,这个法则谁也无法改变,只能无奈地顺从和遵循。

    大白狗是我家忠实的守护神,我们都亲切地叫它大白,那之前虽然没有遭遇过狼,可是每当在山野的小路上走过,潜意识中我会发现,某个隐蔽的地方总会有一双凶残的眼睛放着绿光,紧紧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之所以没有成为它们攻击的猎物,正因为我的身后总是紧跟着一只健壮威猛的大白。

    那些年物资极其匮乏,人人吃不饱肚子,猫狗一类的动物日常生活就更是惨淡了,它们每天只能得到一些面汤加麸皮或者剩饭之类的东西充饥。大白常常晚上出去,在山野里捕捉野兔,打打牙祭。我没有见过它与恶狼搏斗的壮烈情景,但它一定斗争过,它的身上常常有许多伤疤,有时候伤痕道道,严重的时候,皮毛一块块的撕裂,鲜红的肌肉一点点暴露出来,它常常蹲在地上,伸出鲜红的舌头舔去伤疤上的血痂,疼痛让它不由自主地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这是他英勇搏斗伤痕。假期里,我去山上打柴,割草,挖药,它都紧随身后,遇见野兔,它会狂追不舍,野兔的机敏和神速常常让它落得个气喘吁吁却徒劳无功,只是他这种时时准备获取猎物的神勇,给人极大的安全感和踏实感。

    夜间,每当听到一声声狼的嚎叫,大白便利箭般地冲出大门,对着神秘的沟谷声嘶力竭地吠叫,利箭一样的凌厉攻势,逼退了笼罩在村子里无边的恐惧,狼嚎顿然消失。

    每当手里有一块吃的,我总会分给大白一点。它忠实地尾随身后,让弱小的我内心无比强大。夕阳绚烂的光辉弥漫在山野里,我赶着羊群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样的情景日复一日,那是一个十足的风景画,一个剪影,一个传奇。

    一只狗为什么要这样忠诚于人,这忠诚是伴随它一生,永不改变的。大白嗅觉灵敏,身手敏捷,在很大程度上远远超过了人。它能感知四五里外的异常变化,及时发出警报。

    那天天色阴沉,大白朝着西北方大叫不止,等人们跑出院子,三四里外的麦场上浓烟弥漫开来。麦垛着火了,麦垛着火了。惊恐的叫声穿越夏收后烟雾迷蒙的时空,把村庄搅成了一团乱麻。在往后的三年里,村庄的气氛一天天的紧张起来,狼群迅速发展壮大,饥荒无端地漫延开来。还有比饥荒更迅猛的灾变也接踵而来。

    3

    就在阴雨过后的几天里,乘着墒情还好,翻耕麦田就成了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收割回来的麦子撂成了高大的麦垛,一个紧挨一个围拢在麦场边上,形成了一个圆圈,中间留出空的麦场。

    我的童年,有许多快乐就在麦场上,大人在麦场上劳作,孩子们更多的时间就在麦场上打闹,没有人过多的管束,也没有这样那样的家庭作业,学习只是学校里的事,回到家里除了放羊、割草等活计,就是无边无际的玩乐。麦垛耸立起来的时候,大家在麦垛间捉迷藏,一个人藏,几个人找,没天收没地管的打闹,折腾得天昏地暗。

    那天下午,浓烟渐起的时候,许多人提着水桶,端着脸盆冲向麦场,空气顿然紧张起来,也不知该如何施救,火势凶猛,比火势更旺的是浓烟,人根本无法接近,只好离老远将水泼出去,殊不知这样的救火只是徒劳。火势不断扩大,大火从一个麦垛跳往另一个麦垛,麦场上所有的麦垛都浓烟滚滚,社长指挥大家灭火,不住地跳脚怒骂,附近涝池里集留的一点雨水很快就见了底,大伙牵着驴到山泉里驭水,闹腾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下午,麦场上依然浓烟滚滚,只是一个个高耸的麦垛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或大或小的黑色的小山包。麦场边上有人用铁锨铲土,以土压火,麦场上一片狼籍,烂泥、黑灰和没有燃尽的麦杆混杂在一起,加剧了村庄的晦气。村子里一下变了样,空气中混杂着焦苦味,条条土路都黑乎乎的脏乱不堪。这下可怎么活呀,这么多人吃什么呀,几个老年女人跪在麦场边上哭丧一样的嚎叫。

    三天后,混浊的天空渐渐变得清明,没有燃尽的麦杆还丝丝缕缕地冒着青烟。乡上下来了工作组,专门查处这起事故。他们吃过了长面和炒鸡蛋后就开始工作。起初当然是调查,几天后,成年人的有意破坏被一一排除了,村子里的小孩子被召集在村部里,凡是有几个人作证,的确没有去麦场的孩子都被家长领了回去。拴娃和金城、以及金城的弟弟金鹏被留了下来,因为有人见他们几个去了麦场,在麦垛间追逐。

    “有人见你们在麦场上,是不是你们在麦场上点火了”,乡干部问,没有人回答。拴娃嘶溜――,嘶溜――,不住地吸鼻涕,村支书挥起手掌闪电般的劈向他,一声清脆的响声,一个几乎扑倒在地的趔趄,拴娃哇――的叫唤了起来,鼻涕失控,从嘴边很快流淌到下巴,挂在了胸前。

    村支书说:“你这龟儿子,说不说,是谁点的火?再不说就割了你的耳朵,脱光了衣服,撂到沟里喂狼去”。

    拴娃吓得强止住了抽泣,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天中午,拴娃去找金城,约去摘桑儿吃,金城说,还不如吃烤麦穗,他吃过,很好吃,出了门碰见金城的弟弟金鹏,金鹏也跟着去了,到了麦场才发现没有带火柴,金鹏飞奔回家,拿了火柴向麦场跑去。拴娃捡来了麦草,点燃后,将麦穗放在火上烧,一堆麦草点燃并没有多大的火势,只是一股风卷过,星火燎原,麦垛很快就起火了,几个孩子吓得四处逃窜。火借风势迅速蔓延,麦场就完全变成了火海。

    大火熄灭后,场边的树也改变了模样,枝叶全被烤得枯黄。上面来了调查组,全庄人一年的口粮就这样化为灰烬,必须有人承担责任,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就此暴发了。

    命运往往会因为偶然的事件而改变。意外事件要摧毁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那简直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大火彻底摧毁了村庄长久以来的安宁,也彻底打破了人们之间维持了许多年的友善、信任和默契。

    几个耳光,几句吓唬,就让几个孩子说出了事情的全过程。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审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接下来的工作,水到渠成地延伸到了家长那里,拴娃的爸爸和金成、金鹏的家长都被叫到村部关了起来。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说法,金城、金鹏被认定只是受田拴娃的胁迫,不能承担主要责任,理应从轻发落,交了些罚款后,金成和金鹏的家长被打发回家。拴娃的爸爸由于儿子是主谋,被彻底关了起来。

    4

    拴娃的一把火烧焦了他的父亲。或许还有其它原因,田家由于以前的家势,到了民国时候,塬面上还有近百亩田地,粮满屯,油满缸,骡马成群,拴娃的太爷娶了三房姨太太。可是老财主过分惜财,一家老小舍不得吃穿,全身上下打满了补丁。解放后,家里所有产业和储蓄都缴了公。他们剥削阶级的本性始终未变,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只能说明他们对人民政权依然十分敌视,他们公然与人民为敌,翻身做了主人的人民就要打倒他们。

    其实这些年来,田家一直没有抬起头。他家曾经的辉煌造成了后代无穷的灾难,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拴娃的爸爸本来学习很好,可是家庭成分太高,上大学深造没有他的份。社会可以毫不留情地葬送一个人的前途,甚至可以把一个人一笔勾销,把他从这个地球上彻底地删除,不留蛛丝马迹。

    对于拴娃爸爸的处理,在会上,有几个人义愤填膺,绝大多数人以他们的冷漠支持或者放纵了少数人的愤怒,水深火热的大批斗就此拉开了序幕。

    村部的黑房子里,拴娃的爸爸已经呆了一个星期,经过这么多天,他由原来的反抗变成了百依百顺,村子里近几年发生的偷窃和破坏事件都水落石出,比如几千米的广播电线被人剪断偷走,林场的洋槐树被人破伐掉盖了房子,这些事都是田拴娃的爸爸一人所为,或者是他唆使别人所为。那些原本冷漠的人也开始亢奋起来了,东家丢了鸡,西家丢了鸭,都无一例外的成了拴娃爸爸的罪孽。

    吃过饭,村部大院里大桑树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通知开批斗会的消息。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学校的操场上,学生停止了上课,组织起来,站成一个方队充当看客,村长宣布了批斗大会开始,几个民兵便把拴娃的爸爸押到大家面前,拴娃爸爸被一条细麻绳五花大绑,双手反捆在身后,像个捆扎得透不过气的草人儿。原来身材高大,脸面白净的一个年轻男人,如今脸盘上荒草丛生,全然没有了人样。村支书大喝一声:“脆下。”没等作出反应,己被左右两个民兵一脚踏倒,几个民兵上来给他上刑,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用力拉紧捆绑的绳子,田拴娃爸爸哇哇大叫,衣服上的黑纽子啪啪啪地挣裂,掉在了地上。

    没有一丝儿风,太阳白花花的照着,仿佛要把一切都熔化了,包括一切罪恶,一切冤屈,一切不公平和不道德。

    主席台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控拆,历数田家的罪恶完毕之后,有人提上来一个盛了稀牛粪的笼筐,将笼襻挂在拴娃爸爸的脖子上。拴娃爸爸努力地想挺住,双手被反绑着,牛粪的重量让他身子无法持久地坚挺,就像一根石柱突然间断裂,鸡啄食般地向前扑倒,一头扎进了稀牛粪里。怪异的笑声炸弹一样爆裂。许多干瘪、精瘦、粗黑的脸庞被极端的快意扭曲,变成了炸焦的麻花。

    眼下最要紧的事应该是大面积的补种秋庄稼,可是并没有人这样做,村子里的运动热火朝天。将仇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满足了心理上的极大快意,迎面而来的饥饿,却是谁也不曾想到的。

    5

    运动在不断地扩大,延伸,陆续有10多人被打倒,批斗。麦垛着火引发的激奋情绪,让这个昔日沉寂的村子不再平静。被打倒和批斗过的人从此失去了自由,在几个民兵娃的看管下,干着最脏最累的活,不能接触外人,不能随便说话。他们都低垂着头,哭丧着脸。虽然看不清面部的表情,可是分明能感觉到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仇恨。家里人每天送去饭食,只能隔墙从窗子里接进去,不能近距离接触,他唯一能在外面被家人看到的便是,当有人被打倒批斗的时候,他们被带出来一字排开,面向大家,默默地站立着,好像是为了壮大那个坏分子的队伍,用大家的话说就是陪庄。他们头都垂得很低,并不完全因为羞耻,而是一种需要,一种习惯。一个经历了百般羞辱的人,当再次面对耻辱的时候,就不会有当初那种刺心的疼痛,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仿佛成了一种命运。不断地对一个人进行羞辱,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不断强化和加固一个人的承受能力,许多次之后,不论多么刺激的伤害都会坦然接受。而对于俗世的愤恨,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会与日俱增,如雨后荒草般的茂盛起来。

    所有人都处在享受快乐的狂热之中,整治那些坏分子的手法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极大的满足了人们的猎奇欲望。就在这个火热的季节刚刚走到尽头,山野里黄叶开始泛滥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家已经断了粮,上面下了指示,厉行节约,不得私自生火做饭。村庄里不得冒烟,村部的三间房里开了大灶,为了杜绝私自做饭,所有人家的铁锅铁铲等等凡是金属的东西一律充公,变卖,每天吃饭的时候大人小孩自动排队,每人端一只碗在大灶上打饭,饭是定量的,小孩子往往在晚上饿得哇哇直哭。当年出生的几个孩子,因为女人没有奶水大多没有活下来。

    6

    冬天来了,天气渐冷。在许多庄严而热烈的口号轰炸之下,许多人头脑急剧膨胀,狂热的火焰持续燃烧,猜疑,揭发,复仇,人人道路以目。没有人意识到粮食短缺将意味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饥饿更加扩大了势力范围,洋芋地被翻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无处不在的榆树被人们偷偷剥光了皮,晒干,切碎,磨成了面粉。剥尽了玉米粒的玉米芯子,用斧子砸碎,再经过石磨磨成了细面,做成饭和馍填充人的皮囊。有人支撑不住,偷偷跑到远处的亲戚家里,很快又被揪了回来。

    许多年老体弱者再也扛不住折腾,纷纷谢世,并不广大的塬面上,随处可见新添的坟茔。许多人家把女儿早点嫁到遥远的地方,逃个活命,换得几斗救命的口粮。

    那天天很冷,几个女人正在麦场上翻糜草,拴娃的弟弟正在场边上玩,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灰狼突然从地埂上窜下来,叼起孩子就跑,听到孩子哇的一声惨叫,女人们手执铁钗撵了过去,庄子里的人闻声手执铁锨、镢头边喊边撵,决不能给狼喘息和换口的机会。听老人说,狼叼了小孩,如果二次换口,它会一口咬住小孩的脖子,这下就没命了。这个季节,狼格外多,每一个人的身后常常都会尾随着一对凶恶的狼眼,每一个人在户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狼眼恶毒的监视之下。听老人讲,狼要开口咬人在每一月里也只有那么几天,更多的时候,狼嘴是被山神锁上的,想咬人,根本张不开口,如果没有山神爷的管束,这个世界也就成了狼的世界。

    好一阵围追堵截,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狼丢下了拴娃的弟弟跑掉了,当人们撵过去的时候,孩子的屁股已经缺了一半,象被咬了一口的红柿子。

    这么大的伤口,村里的赤脚医生根本无法下手,没办法,只能赶快往医院里送,根据赤脚医生的指示,至少得送到市上的大医院里去。伤口正好在屁股上,不能背也不能抱,有人找来了两根木棒缚上绳子,做成了单架,让孩子爬在单架上,用绳子捆住,防止翻滚滑落。孩子没了哭声,气息奄奄。

    大人们忙成了一团乱麻。忙忙乱乱中,不知不觉已经到第二天中午,家门的四个小伙子在经过村上领导的批准后抬着孩子出发了,拴娃的妈妈提着衣服紧随其后。

    到市上的医院,翻山越岭得走百十公里,到达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千呼万唤之后,从值班室里出来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神情麻木地看了看,又走了,田拴娃妈妈急了,放声嚎叫着去找,小医生说:“这样的伤势我也没见过,没法处理,得联系一下主任。”漫长的等待,紧张的奔忙中,天渐渐亮了,医生也在上班之前赶到了。只是为时己晚,失血过多,伤口感染,检查还没进行完,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拴娃妈妈干嚎一声扑倒在地,抢救孩子变成了抢救大人。

    被严格控制起来的拴娃爸爸,在儿子死了几天之后才得到消息。他没有显出多么的悲伤,村部那个劳教所,已经让他彻底变了样,更何况,在狼豸横行的世界,生离死别都是瞬间的事,谁能握住命运,谁能看到未来?

    孩子的尸体并没有抱回家。按习俗,庄外死亡的人再也不能回到庄里去。小孩子夭折,不操办,也不下葬,而是用衣物包裹起来,撂到离村子很远的山洼里,交给了日月和风雨,任由自行消失。

    经历了百般折磨之后,这个孩子彻底远离了饥饿,他并没有就此安稳地离开人世,许多人对于这个可爱小孩的惧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遗弃孩子尸体的山沟,也改了称呼,被叫着死娃娃沟。不久又有几个孩子夭折,全都撂到这个山沟里。人小鬼大,大家都十分惧怕,很少有人到这个山沟里去了。月黑风高之夜,人们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死娃娃沟里,凄厉而不屈不挠的啼哭。繁星之下,一排鬼灯笼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地飘荡在山间小路上。

    7

    春天姗姗来迟,刚透出地面的苜蓿芽,刚冒出枝头的槐树芽,采回家用开水一烫,就是最好的菜肴。在这个山花依旧烂漫的季节里,饥饿让所有人前胸贴到了后背,死人的事隔三差五地发生,不再稀奇,也不再那么令人悲伤。人世的一切温情都不复存在,胸中的仇恨被一再的放大,再放大,许多人眼冒绿光,跟饿狼一样凶狠。

    死娃娃沟向阳的地埂下面,已经丢弃了许多饿死的小孩。这一带的土气更硬了,路过的人大老远的就感觉瘆得慌,大白天也很少有人路过。

    初夏时节,距离死娃娃沟最近的村子西边,有人修了一个新庄子,修座庄子是庄稼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大事之一,家门每户出一个精壮劳力帮忙,雇用的土匠是附近一带最有名的,崖面上的花纹如线条一样匀称整齐,从上到下丝纹不乱,窑洞修得宽阔畅亮,墙壁平整光滑。只是十分潮湿,刚搬进去十多天,不料遭遇灭顶之灾。两孔窑顶在黎明时突然坍塌,一家五口,四个孩子一个大人被黄土吞没。一整天过去了,五具尸体才从黄土里刨了出来。老人们都说这个庄子修在庄头上,伤了龙脉,遭遇灾祸是理所当然的事。

    天色阴沉,五具尸体并排放在门前,突然响起了炸雷,一具尸体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正在念经的阴阳大喝一声,用黑驴蹄子横扫过去,尸体应声倒地。这是许多年后,村子里那个快要死去的阴阳说的,他在炫耀自己降鬼服妖的法力,他说有黑驴蹄子这个法器的阴阳并不多,有能力怔住这场面的阴阳更是少之又少。

    此后这一带就更加阴森恐怖,庄里一个女人在一个太阳高照的正中午误入死娃娃沟,一整天在沟里打转,走不出来,等大家找到她的时候,她不停地抓了黄土和杂草往嘴里塞,鼻子嘴里全是土和草。认不清人,一个劲的疯跑,几个青壮年汉子把她拉了回来,叫来了阴阳。这就是冤鬼附身,阴阳念了经,让女人平躺在炕上,拿一只碗,一把筷子,盛一碗凉水,将筷子醮上水左九圈,右九圈在女人头上反复旋转,转到九九八十一圈,将筷子倒立在水碗中。说:“有什么冤屈就立住,立住了给你好吃好喝,然后为你伸冤。”筷子果然就定定地立在了盛满水的碗里,阴阳将准备好的馍块掰碎,一点点放进水里,说:“给你好吃好喝,你就好好去吧,不要再找事了。”筷子在水里悠悠颤动,阴阳突然变了脸色,大喝一声,从炕席下面抽出准备好的一把菜刀,将筷子砍倒,再将碗扔出门去摔成了碎片,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将你打入地狱,看你还敢闹事。”

    经过阴阳的一番禳治,女人平静了下来。

    8

    一片片平展展的山田里,金黄的麦浪在风里汹涌澎湃,批斗的热潮亦然高涨,对于阶级敌人的清算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上面下了任务,每村必须揭发一个坏人,逮捕劳教。田拴娃的爸爸自然不在话下,另外还有几个人,在一个盛大的批捕大会上,宣布了他们的一桩桩罪行,之后,他们被押上绿色的敞篷汽车,驶出了村子。

    我依然那样,在上学的间隙放羊,又在放羊的间隙读书。上中学后,每年寒暑假,我的主业就是放羊。把羊群赶到山谷里,抄小路跑到它们将要走出山谷的路口,把住关隘,坐在沟谷的崖边上,就可以从容地拿出借来的小说阅读,可以说我人生之初的阅读是在灌木丛生的山野里完成的。山里很静,与轻柔的山风为伴,空中有不知名的飞鸟,它们会在眼前的山谷上空展翅飞翔,有时候还定定地在空中作长久的浮停,迎风展翅,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我,像在探究我这个天外来客。

    跟人一样,再宠大的羊群,每只羊都是不一样的,从皮毛形态到它们的内心世界。跟羊一样,山沟里的每棵树、每根草也都是不一样的,从茎叶花果到它们铭刻岁月的年轮。

    一个春天的下午,飘零了两天的细雨渐渐止住,天空中仍然滞留着一层薄雾。我坐在崖边,深沟里树木和杂草刚刚吐绿,就在这样一个潮湿的日子里,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大雁,它们排成了一字,展翅飞翔,沿沟谷北上,飞得很低,近在眼前,我真切地看见它们脖子长如水蛇,体格大如山羊,十分均匀地从我眼前款款滑过,我不知道它们飞越了多少条河流,多少重山川,又历经多少艰险,它们渐渐远去,以省略号的形态定格成我记忆中淡淡的忧伤。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画面时时重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在孤寂的黑夜里无法入眠。离我而去的羊群,离我而去的亲人,离我而去流金岁月。那些过住,时时盘亘我心头,挥之不去。

    太阳偏西,山色渐暗,羊群就会从密林里缓缓退出,对于黑夜,羊群自有它至为真切的认识,它们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返回村子,回到窑圈里过夜。于是每个黄昏,都是羊倌最为安闲的时刻,我坐在崖边朝西望去,太阳隐没了锋芒,大而且圆,柔情似水,云朵、山崖、树林都被涂染得绚烂而瑰丽。乡村的天空总是那么清明,那么纯粹,不带一点儿杂色。针尖一样的飞机从遥远的头顶划过,一道白烟就象一个深深的犁沟,把天空划为两半。一半是纯净的蓝,还有一半也是纯净的蓝。蓝得缥缈而苍凉。

    9

    大天世界,生灵万物,人从来都是渺小的。不可一世的繁华终归要落幕。曲终人散,寂寥可怜。跟幸运的人相比,我是一个不太幸运的人;跟遭遇了不幸的人相比,我却是个幸运的人。从蹒跚学步到成年后离开村庄,我目睹了许多人的张狂和许多人的不幸,我经历过饥饿,却并不惨烈,在奶奶和父母的溺爱中长大,父亲的谨慎隐忍和母亲的勤俭持家,将一切风浪挡在了柴门外。生活简单清贫,快乐如影随行。

    羊倌是个轻巧自在的职业,多半由老人或孩子承担。对于孩子来说,放羊的差事极具魔力,极易上瘾,拿得起,却往往放不下,放羊的孩子多半随羊群走完了一生,根本没心思去经营学堂里的苦差事。麦收时节,阳光尖利,草木繁茂,羊群不再觊觎庄稼,而是钻进丛林里,避开太阳的锋芒将肚子填得滚圆。

    荞麦种上,核桃硬瓤。这个时候,将羊群赶下深谷,三两下爬上沟畔的核桃树上,剜核桃吃。核桃刀很特别,每当大人到街上的铁匠铺里打制刀斧锄镰时,铁匠都会以附带赠送的形式,用余料三两下打制几把核桃刀。核桃刀形同鸟喙,将刀尖嵌入核桃把处,稍稍用力,油绿的青皮核桃就被一破两半,用刀尖在硬壳靠里的边沿旋转一圈,核桃瓤就旋下来了,剥掉上面一层薄薄的黄色表皮,除去了苦涩,只剩下白嫩的核桃瓤,那时的核桃瓤尚且鲜嫩,随着时日的推移,到了秋季,核桃成熟,油汪汪的清香愈是浓郁。

    当然,羊倌的生活也不是时时惬意。久经炎阳的暴晒和狂风卷起的黄尘的洗礼,长期处在野地里的人从衣服到皮肤都不自觉地具备了青铜的质感。在山野里日复一日地穿梭,鞋裤衣帽上满是灌木棘刺的印痕,放羊娃的形象还能好到哪里去?

    一个夏天的末伏,天空中铺展着一层薄云,老天似雨非雨,似晴非晴,疑惑不定,没有一丝儿风,闷热让人浑身是汗。那天下午突然起了风,风势很猛,巨伞一样的树木被狂风压扁又拉直,再压扁再拉直,就像巨手在揉搓一个软面团,山梁上一棵杨树受不住搓揉,拦腰折断。羊群自觉地迅速撤离了山谷,经山洼聚集到了山梁上。雨随风至,豆大的雨点由稀到密地砸落下来,一会儿功夫,向对面山湾里看去,明晃晃的雨线,一头在天上一头垂在地上。雨点打在草帽上,噼噼啪啪,帽沿上挂起了水帘。一个闪电皮鞭一样劈下来,对面的山峦仿佛要一下子暴裂。在山梁上的一个洼地里,羊群簇拥在一起,将头伸进对方的肚子下面避雨。除了雨声,山野里死一样的寂静,死亡的恐惧包围了我,我不知道天地会不会一下子崩裂。山洪像巨蟒一样从山沟里往下窜,这个时候我对不会说话的牛羊牲畜有了全新的认识,甚至有点儿敬慕和依赖,它们深谙生存的智慧,它们是这个世界上一个个不俗的精灵,它们不但能提前预知暴风雨的到来,很快地聚拢到山梁上一个低洼开阔的草滩上,它们知道不能在沟谷和土崖下避雨,还必须远离高大的树木和地势至高的山峁,让洪水和雷电都鞭长莫及。

    风雨抽打着我,湿透的衣服像无数条绳索紧紧捆住我的腰身、胳膊和腿脚,草帽在头顶上变成了沉重的磨盘。我不再是我自己,我已经变成了荒废在山野里的半截枯木,只有岁月的磨砺,没有了知觉和时空观念。我不再是我自己,我其实只是一个擎天的石柱,撑起了即将崩溃的苍天,让天地分明,让生灵避开混沌。

    在一片混荒迷离之中,时间不知停留了多久。风雨最终还是渐渐小了,小了再小。云雾散尽时,太阳已经挂上了西天遥远的山边,像个巨大的桔子,依然温情默默,山川树木红堂堂的,也不乏温柔和暧昧。一弯由许多不同颜色叠加而成的彩虹,跨越了我眼前的山梁,两头扎在两个深涧里。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那一定就是鹊桥,让多情的天仙和在山川里放牧的牛郎短暂相会。仅存于一瞬的约会,不知道是浪漫,还是忧伤,或者就叫浪漫的忧伤吧。

    几家欢乐几家愁,世事总是这样。不幸再一次光临了村庄,噩耗很快传开了。那天,在山道上赶路的一家三口,被山洪无情地卷走了,全庄出动,三天之后,在顺河而下的三四十里开外,一具尸体挂在河湾的一个树桩上,已经面目全非,胸腔洞开,几条毒蛇正在吮血。除被山洪撕烂的衣服的碎片,另外两个人至今音讯杳然。

    10

    窑洞冬天里十分温暖。炕头的木格子窗扇上糊了报纸,还贴上了红纸剪的老虎、狮子、胖娃娃。天窗用麦草、糜草、谷杆、或者荞柴捆封闭起来,只留了一线走烟透气的缝隙,将冷风凛冽的攻势挡在了门外,悄无声息的化解掉。土炕煨上晒干的牛粪或羊粪,能够保持一个昼夜,炕头上、被窝里总是热烘烘的,十分舒服。屋外北风呼呼的刮着,天地一片昏黄,窑洞内的世界却是暖融融的,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

    我病了。躺在热炕上,闷着大被,还是浑身发冷,紧紧缩成一团。不知道身处何方,四周一片漆黑,恐怖让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迷蒙之际,意识随灵魂飘浮起来,就像一支鸟羽或者一朵薄薄的云团,扶遥直上,越飞越高。突然间天地倒置,我被抛入深谷,在万丈深渊里,身体象一块坚硬的石头,沿一条管道飞速滑落,我拼命挣扎,呼喊,却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这时候听到了大人们杂乱而惊慌的呼叫,母亲抚摸着我的额头,说:“烧得厉害,咋办呢?”

    请来了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医生是个多面手,精通阴阳和木匠之术,只是医术稍稍欠缺一些。询问,切脉,看舌苔,听心跳,翻阅一沓发黄的线装医书,皱起眉头沉思半晌,终于在处方上写下了一大串:柴胡10g 、黄芩10g、法半夏10g、党参10g、桔梗 10 g、石膏12g、芦根15g、竹茹10g、丹皮10g、甘草5g 、大枣4枚、生姜3片。

    医生收起了听诊器,将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锁起来放在一边。打开了另个绿挎包,拿出了一个铜铃,一边摇着铜铃,口中咕咕噜噜地念着送病经咒。我仰卧在土炕上,母亲拿来一个鸡蛋,在我面前左三圈右三圈的旋转,最后将鸡蛋用刚刚染好的一根红线交叉十字扎紧,放到火盆里,等红线完全烧焦,鸡蛋就烧熟了,剥掉蛋壳,蛋黄从白色的蛋清里露出大半边,俨然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脸庞。母亲说:“看来还是叫他奶给怪了,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孙儿,总是要问候。”

    吃过长面,送走了赤脚医生,太阳已经搁在了西天山边上,母亲盛了一碗白面,用白布包了口,扎紧。让我仰面朝天地躺着,在面前左三圈右三圈的旋转,最后打开白布,碗里的白面缺了一个豁口,再用白面将缺口补全。这是叫魂的一种方式,每天黄昏一次,直到碗里的白面不再有缺口,就算三魂七魄进了家门。要让魂魄附身,还得将碗里的叫魂面烙成一块圆饼子,这个饼子只有病人才能享用,别人不能吃。在缺吃少穿的年代,这是对一个病人堂而皇之的优待,名正言顺,无人计较。

    很小的时候,奶奶就非常疼爱我。蹒跚学步的我站在炕头上,炕头上的红木箱子关不住白面馍的香味。奶奶的木箱子里藏着许多好吃的,奶奶舍不得吃,总会分散给自己的小孙孙们,奶奶最爱我,我得到的也最多。

    爷爷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奶奶年轻守寡,一辈子的艰难可想而知。我9岁开始上学的时候,奶奶中风去世了。母亲经常给我说起奶奶,奶奶高个子,小脚,麻利,灵巧,擀的长面很好吃。我出生的时候,正是缺粮的岁月,由于难产,母亲身体十分虚弱,很长时间无法恢复。我因为缺少奶水,饿得哭嚎不止,没办法,奶奶便跑回娘家,在娘家的庄里逐户讨要鸡蛋,给母亲补充营养。和奶奶相处只有短短的几年,可是我能想象到她老人家小脚点地,笃笃笃为我奔走的情形。她给予我无私的爱,她看着我的喜悦和爱怜,让我时时想念她老人家。

    每当年关、清明或者十月一送寒衣的节点上,我都要赶回老家,给奶奶烧些纸钱,在坟头上伫立,寄托对她老人家的哀思。奶奶的坟冢在塬坳的中心,紧邻一条自东向西的小路。历经30多个春秋,棺木腐朽,融入黄土,坟冢沉陷,只剩下一条分明的棱线。站在奶奶的坟前,奶奶的坟茔之上,每一株草或枯或荣,都精神抖擞,给人力量和温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那群羊,黑的、白的,绵羊、山羊,它们混杂在一起,每天赶出去放牧。我工作之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在他去世前的一年里,仍然放牧着羊群,直至病倒,羊群卖到了与我们隔沟相望的东边塬上,只留下最大的一只黑山羊。每到黄昏,羊群撤离了山谷,在对面山坡上缓缓行进,它们不时地回头向西边张望,咩咩地叫个不停,父亲站在夕阳里,久久地凝望,叹息。他喃喃道:“等病好了,我还要放羊。”

    那年正月十五,父亲溘然长逝,我们用他留下的那只山羊祭奠了他的英魂。有亲人的思念作伴,在去往天国的道路上,父亲不会孤单。

    本文评论 (共 0条)


关注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