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看雪（小说）
凌晨三点，雪已经一尺多厚了，依旧簌簌地下个不停，我们的车在通往高岗镇的路上缓缓行驶。
郭书记双眉紧锁，凭经验，今天一定有棘手的事，我不敢搭讪，小心翼翼地驾驶。
不是自诩，我算是司机老手了，什么天气没见过，什么险情没遇到过，可是今天，一听说去高岗镇，我就有些紧张。高岗镇有十三个自然村，四面环山，像个聚宝盆，出入得经过东面山坳的虎口崖，虎口崖海拔五百多米，曲折盘旋，下面是悬崖深涧，十分陡险，一般的司机好天好路都发毛，何况是这样的鬼天气呢？好在今年这里通了柏油路，路况好多了。
两年前，这里只有一条两米来宽的土石路，一遇到雨雪天气，出行就难上加难，全镇百姓被这条路阻隔，年复一年过着贫困的日子。前年秋天，我送新分来的大学生村官黄飞跃去高岗镇，走的就是那条路。秋雨绵绵，泥水阻路，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把那个娇弱的公子哥折腾的肠胃翻转，脸色蜡黄。我实在想不通，小伙子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机关办公室不坐，跑到这穷山沟遭这份罪。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想来北方看雪！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你还别说，看似娇弱的一个毛孩子，还真够神通广大的，这条上百年都无法解决的山路愣被他解决了，而且，今年秋还将全镇收获的板栗联系到了销路，卖了个好价，老百姓都敬他为“财神爷”。听郭书记说，小伙子正准备发动全镇村民扩展板栗种植，增设板栗加工设备，在板栗上大做文章，试图带全镇百姓走出一条致富之路，因为高岗镇的土质特别适合板栗生长。这事要放在两年前，打死我都不信，可是现在，走在这条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上，我不得不佩服这孩子的胆识。
“老马吗？专家到了没？……还没？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联系！”
“是省立医院吗？……你们的人走了多久了？……好，好！”郭书记不停地打电话，样子十分焦急。
“是我，专家到了？……那好，告诉他们，一定要全力以赴！”郭书记放下手机，依然眉头紧皱。
进入虎口崖，我放慢车速，万分谨慎地驾驶。郭书记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手抓住了扶手。车子七折八绕，总算安全地下了虎口崖。
半小时后，我们到达高岗医院。一下车，马上被一群百姓围住了。
“郭书记，求您救救小黄……”
“……我们不能没有他！……”
“小黄是个好孩子……”
……
小黄？不会是黄飞跃吧？在我的记忆中，当地好像没有姓黄的，他怎么了？
“郭书记，求求您，小黄是……为我儿子……摔成这样的，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活他，求您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突然跪倒在郭书记的面前，泣不成声。
郭书记一面拉起那位汉子，一面对大家说：“请大家冷静些，我会尽力的，我们大家都会尽力的！”郭书记拨开人群，走向医生办公室。
究竟怎么回事？我想问个明白。可是眼前每张面孔都那么痛苦不堪，有的还不住地抽泣，我不忍心再说什么，只好焦急地等待。
大约五分钟, 郭书记走出来，一次次地拨电话。
大家都心急如焚，而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漫长难耐。直至七点四十二分，手术室的门终于开启，看到那张头部缠满绷带的年轻的脸，我的心陡然疼痛起来，真是他，黄飞跃，那个瘦弱但执着的小伙子。
“大夫，他没事吧?”
一位省立医院的专家无奈地摇摇头，“他的头部受到剧烈撞击，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瞬间没有了声息。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快，快叫大夫，杨菲晕倒了……”
慌乱中，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被送进急诊室。她，就是杨菲，杨岭村村长杨景华的女儿，是一名小学教师,高挑漂亮,开朗伶俐，听说盯上黄飞跃了。
“送他去省立医院，省立医院怎么样？”郭书记带着哭腔。
“只能试试了！”
救护车载着黄飞跃和两位专家呼啸而去。
我们也迅速启程，同行的还有高岗镇书记马全海、杨岭村书记杨树明。
在他们的谈话中，我终于听出了眉目。
昨天晚上，杨岭村村民杨树群一个人在家喝闷酒，自从妻子病逝后，他整日心神恍惚，酗酒成性，还常常拿孩子出气。晚饭后，儿子收拾碗筷时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又招来他的一阵拳打脚踢。后来,等他睡觉时，发现儿子不见了，慌忙到处寻找，四邻八舍都没人见，一下子慌了神。于是，杨树明迅速召集全村百姓四下寻找。
十点左右，杨景华接到女儿的电话，她和黄飞跃在杨树群妻子的坟墓前找到了孩子，孩子冻坏了。一会儿，女儿又打电话哭叫，黄飞跃滚落山崖了！
原来，黄飞跃背着冻僵的孩子往回走时，路经一段山崖，山路十分窄滑，突然脚下一滑，在杨菲的帮助下把孩子推上山崖，自己却滚落山下……
下午四点，我把黄飞跃的父母从机场接到医院，一进病房，黄母就握着黄飞跃的手泣不成声。
突然，杨菲闯进来，指着黄飞跃的父母破口大骂：“滚，你们给我滚！飞跃不想见你们，你们不配做他的父母……”
我被杨菲弄蒙了,慌忙拉她往外走，不料杨菲使劲拽住房门，边哭边嚷：“从小到大，你们真正关心过他吗？当他被小伙伴欺负了想找人诉说时你们在哪儿？当他兴冲冲跑回家希望获得一份生日礼物时你们在哪儿? 当他生病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泣时你们在哪儿？……他和凌雪儿相恋六年,六年的情感啊,你们硬生生地给拆散了,为此,他一个人在楼顶徘徊了整整一个晚上,差点儿跳下去,那时候你们在哪儿?为了给高岗人筹资修路,他四处求爹爹告奶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被逼无奈靠卖血换了一张返程票,那时候你们又在哪儿?……今天,他的腿折了,肋骨断了,头部受伤了,成了植物人了,你们来做什么？你们不是解除父子关系了吗？是来看热闹的吧？还是来逼迫他回你们的大城市坐机关办公室呢？……”
杨菲累得气喘吁吁，一下子瘫坐地上,最后终于在郭书记的劝解下被杨景华送回病房。
黄母禁不住放声痛哭。郭书记慌忙上前劝慰：“黄懂，你们别在意，孩子年轻，口无遮拦……”
黄飞跃的父亲擦了擦眼角，长叹一声：“这孩子说得对，现在，我们的肠子都悔断了。当年，我在商海摸爬滚打，飞跃他妈在官场沉沉浮浮，没人顾得上管孩子，飞跃真的吃了不少苦。等他大学毕业，我的公司已具规模，我希飞跃将来能接管它，没想到他死活不肯，无奈费尽心思给他找了一个机关单位，谁知道呆了一年，这孩子就不声不响辞职去了高岗。我们采取不少措施逼他回心转意，想不到这孩子这么倔……”说着说着，黄父禁不住泪流满面。
半年后，我们应邀参加杨菲的婚礼，婚礼在镇政府礼堂里举行，整个礼堂张灯结彩，座无虚席。婚乐响起，新娘杨菲身着洁白的婚纱推着一辆轮椅缓缓出场，轮椅上斜坐着的是黄飞跃，礼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杨菲定了定神，向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和飞跃的婚礼！或许，这个婚礼对大家来说很意外，可对我杨菲来说，我已经盼了八百多天了，自从我与飞跃相识，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只是，他始终忘不掉一个女孩，他之所以来高岗，就是想兑现对那个女孩的承诺，和她一起到北方看雪。可是现在，那个女孩已经嫁到英国去了。飞跃是为我们高岗人摔成这样子的，我愿意代表我们高岗人照顾他一辈子，愿意接替他没有做完的事业，愿意一生一世陪他在北方看雪！”
礼堂里突然掌声雷动，而我却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