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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说)在那遥远的地方【原创】

    类别:小小说 作者:竹林晨溪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4/2/6 10:03:13 网友阅读:1332次 网友推荐:1次  字号:   

    在那遥远的地方

    1

    屏幕上的文字已经变得模糊,我的心如刀绞一般,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不会是真的!

    她究竟是谁?她小说中的人物为什么与梅子、与我、与我的老师这么相似?主人公的命运究竟怎样?

    我给她留言,她没有回应,显然不在网上。查看她的联系方式,只有一个单位地址。

    是巧合?还是真的?我不敢妄加推断,却又情不自禁猜测,心绪一刻也不安宁。

    我穿上大衣,匆匆下楼,开车驶向临城。按照博客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潇潇暮雨所在的单位。不巧的很,她出国了,一周后才能回来。

    潇潇暮雨是临城一家著名的报社副主编。去年秋,我无意中溜进她的博客,感觉她的文笔细腻飘逸,很喜欢。于是,我们成了好友。每次上网,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她的博客,品读她的文字,享受文字带给我的愉悦。

    今天,在她的空间里我看到了一篇题为《轮椅上的爱》的短篇小说。小说中的场景和人物感觉特别熟悉,尤其是对主人公——两位老师的叙述和描写,让我感觉酷似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不,不是酷似,简直就是!可是,我又不愿相信他们的命运如此不幸。我一再安慰自己,不,不是真的,暮雨写得是小说,文中的主人公与我的老师相似是巧合,无巧不成书嘛。然而,我又分明感到心痛,感到揪心,总觉得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有关,想探个究竟。

    可是怎样弄明白呢?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已经七年没回老家了,家中的亲邻过去的朋友都已失去了联系,跟谁去打听呢?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在海边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将车开回了家,满心都是悲伤、烦躁、怨恨,恨自己幼稚和懦弱,恨自己粗心和自私。

    娇美的妻和可爱的女儿都已睡熟了。而我却丝毫没有睡意,任自己蜷卧在黯淡的灯色里,心像衰败的花瓣,四处飘零……

    2

    恍惚中,耳边传来一缕缕清脆柔和的口琴声。杏花烂漫的山坡上,那个扎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儿,穿一件淡蓝色小花褂的小女孩,正吹着一只粉色的口琴向我缓步走来。那一汪山泉似的大眼睛,杏花一般粉色面庞,让人一眼就看到了清澈见底、杏花一般纯洁的心灵。

    她略带羞涩地向我点点头:“你找什么?”

    “找蝎子。”

    “蝎子蜇人,你不怕?”

    “怕也没办法。”

    “为什么说没办法?”

    我不喜欢她打破砂锅似的问题,故意不再理会她,继续翻找蝎子。

    “我帮你找吧?”

    “不用。”我冷冷地回答,觉得她有些烦。

    她不再说什么,远远地站在杏树底下愣愣地望着我。我忽然发现,衬在灿烂杏花里的她,显得格外娇美。这样冷落一个羞涩漂亮的女孩,感到不忍心,于是我有意朝着她的方向翻动石块,一点点儿靠近她。

    “你想不想看看我捉的蝎子?”

    “想,可是又很怕。”

    “怕什么,它们都装在小筒里,爬不出来。”

    她轻飘飘地跑过来,像一个下落凡间的小仙女。我打开筒盖儿,向她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

    “哇,好几只呢!那只个儿大的真凶!你一天能捉几只?”

    “不一定,有时能捉十几只,有时只有一两只,有时一只也捉不到。”

    “你每天都捉吗?”

    “嗯。”

    “你不上学呀?”

    不知为什么她的问题总让我心烦,我没好气地盖上筒盖儿,转身就走。

    “怎么了?……生气了?……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

    任凭她说什么,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回家。

    谁不想上学呀?我做梦都想!我扔下小筒儿,倒在床上,越想越委屈,干脆蒙上被子,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水,止不住悲伤地呜咽。我好像从来都没这样委屈过。别人都说我是个倔强的孩子,从不轻易掉眼泪,哪怕是小伙伴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我,哪怕是挖药、捉蝎子受了伤,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我的眼泪竟然那么多,被子沾湿了一大片,仍然止不住。

    第二天,我照例带着小筒儿和镊子去找蝎子。不知道为什么,我首先去的地方竟是那片杏林,尽管在那儿一无所获,我还是磨磨蹭蹭翻找了半天。第三天,第四天……我每天都去,每次都收获很小,可我总是在那儿呆上半天。直到第七天,那个有着杏花一样粉色脸颊的小姑娘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时,惊诧、激动、欣喜一起包裹了我。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其实我每天都在寻找的,每天都在等待的竟然是她,那个美丽的小女孩。

    “今天捉几只了?”

    “哦,……还没捉到……”

    “很难捉吧?”

    “嗯!”

    她不再说话,似乎怕再惹我生气,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你在这儿干嘛?”为了打破尴尬,我试着问。

    “看杏!”

    “可是树上还没有杏子啊?”

    “但是有人总爱折花。”

    “哦,这些树都是你家的吗?”

    “不是,只有这十二棵是我家的。”她边说边指给我看。

    “前几天,怎么没看见你?”

    “我上学呢,今天是星期天,我才有空。”

    我再也不想说什么,匆匆翻了几块石块,默默离开了。

    我每天照例捉蝎子,每个星期天都去那片杏林,每次都会见到那个看杏的小姑娘。渐渐的,我们熟悉了。她叫梅子,上四年级了。她总是很忙,挖菜、捡柴,有时看护弟弟,有时读书。我特别羡慕她手中的书,我多么盼望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呀!可是,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忧伤和自卑,总是躲得远远的,远远地看她读书的样子,远远地听她甜美的声音,那是我最大地享受和满足。

    然而有一次,或许是她的声音太美了,也或许是书的魅力太大了,我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双脚,慢慢挪到她的背后。一行行方方正正的汉字看起来是那么漂亮,我终于忍不住问:“让我看看,行吗?”

    她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有注意到有人来。见是我,甜甜地笑了,把书一扬,递到我手里。我如获珍宝,一页页贪婪地翻看,尽管什么也看不懂,但那种摸到书的感觉真好,让我说不出的幸福。

    “你喜欢吗?我教你读吧?”

    “嗯!”我使劲点点头。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她俨然是一位小老师,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是我平生读到的第一段文字,感觉是那么美妙。

    从那天起,每周末我都跟梅子学写字、算数、读书,有时也耽误了捉蝎子、采药,但我每天都沉浸在快乐中,忘记了自己的孤独,甚至忘记了和父母的离别之苦。

    3

    可是,悲伤的日子还是悄悄地来临了。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抱着我,想看个究竟,却困得怎么也睁不开眼,也不知哼哼唧唧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抱我的人使劲裹了裹大衣说:“别怕,滨儿,是三叔,睡吧!”我放心地睡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呆在一间雪白的房间里。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铺。一张张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都对着我,我感到手足无措。

    “滨儿,来看看你娘!”说话的是我两个多月未见面的爹,尽管从说话的声音我断定这是我爹,但我无法相信这就是我那位年轻力壮的爹,他又瘦又老,胡子遮住了嘴巴,眼睛晦暗、布满血丝,头发也半白了。

    他把我抱到一张床边。床上躺着一位女人,她的脸像纸一样惨白,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稀稀落落的头发露着瘆人的头皮,样子很吓人。

    “滨儿,……是你吗?……让娘……摸摸……”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吓得直往后退,却被爹硬拽住了。

    “滨儿,好孩子,快让你娘摸摸!”爹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口气。

    那是我娘吗?娘不是这样的,她有着一张甜美漂亮的脸,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睛,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

    “滨儿,让娘……摸摸吧!娘……舍不得你……”眼泪从她凹陷的眼睛慢慢流下来,我无法拒绝她地哀求,慢慢俯下身,壮着胆子任她抚摸。

    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我感觉到了,那是娘的手,只有娘的手才这样轻柔,这样舒服。

    “滨儿,是滨儿!”她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很累,闭上眼睛歇了会儿,又抓住我的手,“滨儿,好好听……爹的话,好好读书,做……有出息的……孩子……”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哇”地放声哭起来,“娘,你的眼睛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娘……”

    可是娘的手突然滑落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以为她是累了,想歇一会儿,不敢出声,没想到,娘再也没有醒来,任凭我怎样撕心裂肺地哭喊,任凭我怎样向她诉说为她捉了多少只蝎子,采了多少种药,她都不再理我……

    我那美丽温顺、慈爱善良的娘,就这样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后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的天空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我已经不必再上山到处挖草药了,我也不必四处捉蝎子了,娘已经永远不再需要这些了。我每天除了怕惹爹生气不得不吃饭睡觉外,就是把自己关在小屋里。

    开始的那段日子,亲戚、朋友、邻居都陆陆续续来看望我和爹。可是除了阿强哥,我谁都不肯见,因为他们总是讲到娘,一说到娘,我的心就痛,眼泪就会止不住。爹也就不再勉强我了。

    阿强是我家的邻居,就住在我们隔壁。阿强兄妹五人,为给大哥盖房娶媳妇,弄得家徒四壁,一家六口人挤在两间小草房里。他大哥刚刚结婚,住进了新房。听娘说这两间小屋还是阿强过世的爷爷奶奶留下的,已经有好几年不用了,又矮又黑。娘见阿强家太挤,就提议让阿强和我睡一个屋。阿强他娘感激不尽,每逢有什么稀罕东西,总忘不了让阿强带给我一点儿,娘也常常回送,两家不分你我。

    阿强比我大六岁,上初二了。他憨厚能干,学习也很用功,待我像亲弟弟。我是个内向的孩子,不太喜欢热闹,却喜欢听阿强给我讲故事。但阿强时间紧,每天早晚都上自习,抽空还要帮父母做家务,担水、刨地、推碾、推磨。他样样都会干,在家几乎没有写作业的时间,娘不让我多打搅他,但是我们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阿强去田里干活的时候,常常趁歇息的时间帮我捉蝎子,挖药,我也常常把一些包面条、包药的纸订成小本子送给他,让他做打草纸用。

    爹带娘看病的那段日子,阿强每天晚上一放学就带着作业到我家陪我。他写作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写梅子教给我的字,或者翻看他的书,尽管我什么也看不懂,但总是看得津津有味。有时,阿强作业完成早了,就给我读他的书。每逢这时,我盼望上学的念头就更加强烈。我默默在心里祈祷,希望娘的病快点儿好起来,那时候,我也就能上学了。爹娘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有了阿强和梅子的陪伴,我的生活快乐、阳光。

    可是自从娘走后,家里的事乱极了,阿强怕再给我们添乱,也不再来我家睡了。夜对我来说太黑太漫长了,我多么希望阿强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和我住一块儿啊!可是每次见到他,我们彼此都很尴尬,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安慰我,只是隔三差五地来看看我,有时也会给我带点儿他省下的稀罕物。

    爹本来是个内敛的人,他除了陪我吃饭、照看我睡觉外,也无法排解我心中的忧伤。我的世界里除了娘还是娘,满脑子里都是娘的影子。春天,喜欢和娘一起挎着篮子到山上挖野菜;夏天,喜欢边在小河里练习狗刨边看着娘洗衣服;秋天,喜欢听娘讲着有趣的故事和娘剥玉米;冬天,喜欢静静地坐在火炉旁,看娘用灵巧的手给我做鞋子。我曾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孩子啊!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能和娘呆在一起了,再也无法享受娘的呼唤和爱抚了。每逢想到这些,我的心就会冷得瑟缩起来。但是有时候也想起娘生病的那些日子,常常见娘抱着头在床上翻滚,冷汗直流,脸色吓人。想到这些,就觉得娘再也不会经受病痛的折磨了,我心里就多少好受了些。

    娘虽然不再受苦受难了,但是我和爹心里的苦却都难以言表。娘走后,爹每天都下地干活,每天都陪我吃饭睡觉,但是我却发现爹吃得比以前少多了,人也苍老了许多,再也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力大如牛、健壮阳刚的爹了。一天夜里,我被一阵低沉的抽泣声惊醒。我悄悄下炕,循着声音找去,借着窗外的月光发现,原来是爹,他正抱着娘的遗像泪流满面。

    我吓坏了,扑上去,抱着爹的腿拼命哭喊:“爹,你别哭,你别哭了!我害怕!”

    爹慢慢拉起我,擦掉眼泪,把我搂在怀里:“滨儿,别怕!爹没事儿!”他顿了顿抚着我的头说:“你娘说得对,你得上学。爹一定想法子让你上学,你可要争气啊!”我使劲点点头。

    那个夜晚,我兴奋地再也没合眼,我终于有希望上学了。两年前,看到同龄的小伙伴背着书包去上学,我是多么羡慕啊!可是爹说,为给娘治病,我们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让我再缓缓,等娘的病好了,就送我上学。我于是天天帮爹挖草药、捉蝎子给娘熬药,盼望娘早点儿好起来,我也早点儿上学。没想到,我苦苦等了两年,娘的病不但没治好,还欠下一屁股债。我不敢跟爹提上学的事,怕惹爹伤心,爹却是早已默默地为此努力了。

    一天,我出门回家,惊喜地发现院子里突然多了两只小奶羊。它们那温顺的面容,雪白的皮毛,让我特别亲切。

    爹说:“我们好好打草喂它。估摸到‘八一’开学的时候,能赚出你的学费和书费来。”

    我的心一下子明朗起来。

    4

    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梅子。可是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明天,我一定再去找她,一定要告诉她,我也要上学了。我还要继续做她的学生,一定做个最优秀的学生!

    我飞快地向杏林里跑,一口气跑到那里,却不见梅子。抬头仰望,树上的杏子已经不见了。杏子收获了,梅子应该不会来了。但我不死心,默默地坐在青石板上等待,希望梅子一下子从地里冒出来,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让我猜。然而,我苦苦等了一个上午,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后悔没有问清楚梅子住哪里。

    于是,我每天都挎着筐子到山上去割草,帮爹喂羊。每天都到杏林里去转一圈,盼望逢着梅子。终于有一天,见到梅子了,她像往常一样坐在老杏树下那块青石板上,微笑着朝我点点头,似乎专为我而来。我原本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诉说,可不知为什么,等站在她面前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子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或许从我穿的孝服中明白了一切。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我帮你捉了三只蝎子,没想到你来,我回去给你拿来吧!”

    “不用了!已经用不到了……”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我真得不愿让梅子看到我的眼泪,怕她笑话我不是男子汉,可自己就是不争气,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子一下子慌了神,以为又说错了话,一个劲地哄劝我。她甜美的声音,关切的话语,让我彻底失去了防线,索性哭了个痛快。

    我向梅子讲起了娘,讲起了我的家。我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爹勤劳能干,娘善良贤淑,我快乐健康。但是后来,娘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病一发作起来,头就疼得厉害。爹带着娘四处求医问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不见成效。最后,一位老中医的药让娘的病有了起色,其中一味药就是全蝎。因此,我和爹到处给娘挖草药、捉蝎子,希望早日治好娘的病。没想到今年娘的病突然加重,头疼起来就要命,眼睛也越来越差,老中医也无力控制娘的病情了,建议去省城大医院治疗。爹就带着娘走了,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我原以为娘的病在大医院治一阵子就会好起来,可万万没想到,娘会这么快离开我们!

    梅子陪我哭了一阵又一阵。最后,她诚恳地说:“海滨,让我做你的姐姐吧。以后,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 我感激地使劲点点头。

    再一次见到梅子时,她带给我两包东西,一包是她母亲特意给我准备的零食,有糖果、爆米花、烧饼,我知道这些东西对山里的老百姓来说都是奢侈品,恐怕连梅子兄妹也很少吃到,所以不肯收。梅子生气了,小脸涨得通红:“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姐姐!”我只好收下了。另一包是书,是梅子一二年级用过的书。梅子告诉我,她父亲是小学老师,他去求过校长,校长答应,可以免除我的学费,书可以借用旧的。因此,梅子就翻出了她用过的书送给我。我又兴奋又激动,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么多好心人。

    八月一日这一天,是我童年最难忘的日子,也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背着梅子母亲为我缝制的新书包,兴奋地跟着梅子还有梅子的弟弟海波,走进了向往已久的校园。在那里,我结识了许多新伙伴,也认识了善良的校长和梅子热心的父亲。从此,我走进了一个新圈子,走进了一种新生活。在这里,人人都那么善良朴实,热情阳光,处处都昭示着朝气蓬勃,积极上进。

    认识梅子,是我一辈子的幸运。她一家都是热心人。梅子的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每逢春节,就早早地给我做好新衣。梅子的父亲特别有心,总是让梅子把她们的书籍借给我看,还让梅子教我吹口琴。梅子的哥哥、弟弟和姐姐也都特别爱护我,像对亲兄弟一样待我。我和梅子的弟弟海波是同班同学,他比我小两岁,我们咬着劲比学习,但在课下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幸运之神把我安排了在梅子家里,成了一个宠儿。在那里,我得到了我的家庭无法带给我的特殊的幸福。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在我的成长中,我享受的关心和帮助何止是梅子一家?大山深处,哪一家哪一户不是我的亲人?我的身上穿过多少位大娘缝过的棉衣;我的脚上穿过多少位姐姐做过的鞋袜;我吃过多少位大婶摊的煎饼,喝过多少位奶奶做的豆浆?

    我终于明白了,爹为什么不肯进城和我们住在一块儿,而是固执地一个人留在那个遥远的山村里。因为那里,有我们善良朴实的亲人,有我们真正幸福的家。

    5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在众多亲人的呵护下快乐地成长。校园里,我拼命抓住一分一秒努力学习;回家后,我尽力帮助爹干农活干家务;抽时间读梅子借给我的书,偶尔也练习吹口琴。日子过得快乐而充实。我没有让爹失望,没有让大家失望,我的成绩总是保持在前三名,也学会了不少生活技艺,刨地、推碾、推磨、做饭。我由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逐渐成长为一个有文化爱劳动的少年。

    梅子读初二了,学校离家远,又上早晚自习,每天起早贪黑,很少能见到她。不过,从她弟弟海波那儿知道,她学习很刻苦,因为再过一年,她就面临中考了。

    别小瞧我们山里娃,我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孩子。记得村里演完电影《邮缘》后,梅子就说,她要当一名邮递员,给千家万户送去最及时最温馨的问候和祝福;海波说,他要做一名地质勘探队员,为祖国探索更多的宝藏;而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威风凛凛的海员,每天和蔚蓝辽阔的大海相伴。

    然而,这些目标对那个遥远的小山村的孩子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读书,是我们通往理想的唯一途径。如果失败了,就会像我们的祖辈或父辈那样一辈子呆在山沟里,每天都要背朝黄土面朝天地劳碌,却还要忍受吃不饱穿不暖的煎熬。

    就像阿强,尽管他那么努力,但贫困的家庭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复读,只好回家务农了。我每次去看他,都感到很尴尬。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健谈的阿强了,除了过问一下我的学习情况,勉励我好好读书外,无话可说。每逢这时,他的情绪会更糟,我也很难过。渐渐地就怕再见到他。

    阿强回家时,正逢山里连续三年大旱。泉眼干涸,水窖断水,小河淤积,老井也很难抽出水来,每天在井口打水的人总是排成长队。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村里的奶奶、大娘、大婶们隔三差五地祈雨,但不管人们多么虔诚,也无法感动老天。人人为水发愁,眼睁睁看着地里的庄稼、果树枯萎下去。残酷的现实,已经将阿强的梦想击得粉碎,贫穷无望的生活把他变得忧郁而冷漠。我甚至都害怕爹让我去他家送些稀罕物,以回谢她娘对我家的帮助了。

    青黄不接的春天,满山的杏花被旱魔折磨得气息奄奄。一天,梅子约我在杏林里相见。那片杏林已经几无生色、风华流尽。我隐隐听见树林里传来一声声忧伤低婉的口琴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我不明白梅子为什么如此伤感。她是一位美丽、恬静、而又快乐的天使,娇美而坚韧,文静而阳光。她最喜欢吹的曲子是《童年》,节奏欢快,清脆柔和。那姣好的身子映衬在杏花粉色的底蕴里,亭亭玉立,格外娴静美丽。可是此刻,她收拢了以往的微笑,眼神躲躲闪闪。相视凝语良久,她把手里的那个粉色的口琴递给我,严肃而又情切地告诉我,她要走了,一家人都走,要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里去。

    我不相信,也不理解,梅子的父亲做出了这个让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决定。可她的父亲是多么有远见啊!梅子举家搬迁,不光是因为当时山里的收成已经无法满足全家人糊口,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想给孩子们创造一个较好的教育环境。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和繁华的都市相比真如天壤之别!如果不是她父亲这个英明的决定,梅子、海波恐怕也会像一般孩子那样,永远走不出山沟沟,永远像大山里的祖祖辈辈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牛拉磨的生活方式。

    梅子走了,全家都走了,把我的快乐和依恋也带走了。没有了梅子、海波这些好伙伴,我的魂儿都丢了。我无法再和他们一起在旷野里捡柴、挖菜、割草,无法再和他们一起爬树采榆钱儿、摘杏子,更无法和他们一起读书、学习、探讨生活了。我无限思念梅子,孤独和寂寞,令我痛苦不堪。好在有梅子留下的那个粉色口琴与我作伴,烦躁苦恼时,我就默默吹响它,梅子那甜美而坚定的声音就会回响在我的耳边:“别放弃!一定走出大山!”

    开始的那些日子,梅子还常给我写信。信中,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在城市中的生活也很艰难。一户从大山深处走来的农民,城市的一切都与他们格格不入。喧嚣的氛围,冷漠的人情,就业的艰难,困扰也改变着他们。可无论多苦多难,梅子的父母都在咬牙供孩子们读书。我的心里升起对两位老人的无限敬意,也为梅子兄妹深深地庆幸。

    可是一年后,却得知梅子和他复读的哥哥中考双双落榜,梅子也不再给我寄信了。后来,隐隐听说,梅子的父亲坐狱了。她父亲与城里的几位朋友合伙做了一笔生意,却连本带利被那帮所谓的朋友卷走了。梅子的父亲四处寻找他们。半年后,他终于遇到了其中的一个,没想到对方无理抵赖,梅子的父亲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将对方打成重伤。我真得无法相信,那个善良热情的伯伯、老师会这样吗?会这么倒霉吗?但是,父亲说,应该是真的,公安局来村里核实过梅子爹的一些事情。

    我心里十分难过,想为梅子分担些什么,学着写了好几封信,却都被退回。我感到非常失落,只有强迫自己拼命读书,拼命干活,以此消磨时光。

    6

    懒懒的阳光,把我从遥远的梦境里唤醒,发现自己还躺在沙发上,只是身上多了一床粉色的棉被。茶几上有妻子的留言:我带女儿练舞蹈去了,早饭留在锅里。

    我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觉得头有些昏沉,满脑子都是梅子的事。梅子,你现在好吗?还生活得这么苦吗?

    太可惜了,潇潇暮雨还没有回家,小说也没写完,太揪人的心了。不行,我不能等了,如果等暮雨回来,我非发疯不可。还不如趁这两天休班,回老家一趟,把事情搞清楚。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给妻子留了一张纸条,开车匆匆上路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梅子的事,我真不愿踏上这条回家的路,因为它带给我太多的悲伤。

    七年前的一个深夜,风雨大作。我正在睡梦中,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是三叔打来的,说父亲病了,晚上起来上厕所,突然感到头晕、头痛,并且不断呕吐,看来病得不轻。我让三叔赶紧找人帮忙送父亲去医院,自己告别妻子和刚满四个月的女儿,出门打车。

    深更半夜,风凉雨骤。好不容易找到车,我的全身都湿透了。一路上,我不住地发抖,司机师傅以为我淋雨着凉了,其实,我是在担心父亲。这么大的雨,去医院的路能通吗?父亲能坚持得住吗?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好害怕!爹呀,那么多苦难你都挺过来了,今天你可要挺住呀!我不住地为父亲祈祷,也为自己祈祷。

    凌晨五点多,我终于赶到了医院。不知为什么,我的腿脚那么不听使唤,几百米的路程,像跑了半个世纪。急救室外,三叔他们正耐心地等待,每个人都遍身泥水,满脸疲惫和焦虑。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感谢每一位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他们不知经历了多少困难,才把父亲送到这里。

    可是,父亲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希望。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太迟了。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不会的,不会的!父亲向来是健壮的,从来没听他喊过一声不舒服,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击倒他!我哭叫着扑向父亲,我使劲摇晃着他冰凉的手,希望他突然睁开眼,跟我说话。可是,父亲安详地闭着眼睛,再也不理我了。

    三叔也忍不住放声痛哭:“都怪我,都怪我,要是多找几个人,就不会这样了……”

    原来,三叔找了面包车送父亲去医院,没想走到山口,天黑看不清,车子陷进一个深坑,走不动了。三叔只好跑到邻村,喊来几个村民帮忙,好不容易将车子弄了出来。几经折腾,整整耽误了四十多分钟。医生说,早到一会儿,或者,病人没有经受山路的颠簸,或许还有希望。可是,三叔,这怎么能怪你呢?如果我们山里的路好走一些,如果我在家陪着父亲……

    可是,无论说什么,无论怎样追悔,都唤不醒我的父亲了!我满怀悲痛地安葬了父亲,让他跟母亲一起呆在山里吧。我知道,他永远不会离开大山的,因为在那里,有他至亲至近的人,有他挚爱迷恋的家园!

    7

    再行二十几分钟的路,就到了那座阻挡山里人进出的大山了。

    家乡四面环山,只有翻过北面那座最低的山岭,才能走出山外。出山的路,既陡峭又狭窄,尘厚坑多,一下雨,泥泞粘脚,出行就难上加难了。父亲耽误在这条路上;梅子在这条路上摔伤;城里的老师因为这条路不愿留在大山!我们山里人世代为路所累,走出大山就不愿再回。我们山里人心中的梦想并不奢侈——给我们一条好走的路!

    而这个梦想,竟会在我离家这么多年后,于今天在偶然和无意中,忽然展现在我的面前!

    车子拐过那道弯,我的眼前豁然开朗,北部的山岭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凿了一条三四百米长的隧道,脚下的泥土路也已不见了。我满心舒畅地穿过山洞,禁不住下车驻足观望。昔日狭窄不平的土石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路旁低矮漆黑的小草房变成了一排排整齐宽敞的砖瓦房,光秃秃的山坡如今也长满了旺盛的果树。

    哦!家乡啊!你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凭直觉选择一条西行的路,慢慢行进,边走边看。是的,没有错,这正是通往母校的那条路。因为在路南百米处,有一口老井,这正是当年我们帮老师打水的那口井,井口周围,鹅黄的小草密密匝匝,十分茂盛。看样子,老井已经废弃。

    到了,到了,我的母校。昔日破败的茅草房,如今已是崭新的粉墙红瓦。我和梅子、老师、同学们亲手栽下的小白杨都成长为参天大树了。多想进去看看,追寻自己成长的足迹,聆听时光隧道的回音。

    当站在母校面前,却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情愫。大门垛上,已经换成了中心小学的校牌。我的中学母校呢?传达室的大爷,听了我的自我介绍,热情地和我一起走进校园。他说,这里现在已改成镇上的中心小学,原先的中学已经搬了新校址,顺着路再往西行一公里就到了。

    哦!原来早已物是人非。但我依然徜徉在清晰地记忆里。苦难的童年、少年,在这里经历的那些温暖、亲情、感动,怎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和蔼如母亲的赵老师,她是我初一时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待我如亲生儿子,常替我缝补衣服,帮我洗涤衣物。邹义勇、李嘉诚、民子、燕子……那些好同学、好朋友,我们之间的友谊,是那样纯洁而真诚。是在这里,我忘记了失去梅子的孤独和寂寞,重新找到了快乐。而恰恰又是在这里,我又遇见了梅子,度过了朦朦胧胧而又快快乐乐的中学时代。我那形影不离的同学少年啊,你们可好吗?

    邹义勇跟我同龄,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因为家境贫困入学太晚,因而十分珍惜学习的机会,勤学好问,孜孜不倦。

    李嘉诚聪明活泼,满脑子是鬼点子,常常和老师兜圈子,但仗着自己的好脑瓜儿,总让老师恨不起来。他的数理化学得特棒,连我这班里的尖子生都不是对手,而英语却一塌糊涂。为人如他的名字,真诚仗义,因而聚了一大帮哥们儿。

    燕子漂亮大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整天风风火火、无忧无虑的,常跟李嘉诚一拍即合,教室里每天都少不了她的歌声笑语,像一只活泼可爱的燕子。因此,连老师都常呼她燕子,而她的大名田海燕似乎被忘记了。她圆润甜美的歌喉常常让我想起梅子。

    王晓芳是我初三时的同桌,复读生,比我大两个月,身材瘦小,但文静典雅,颇有文人气质。她数理化成绩平平,但语文无人能及,写得一手好作文。在她的影响下,我也迷上了文学,有很多书都是从她那儿看到的。

    但不幸和痛苦却始终伴随着我们这些山里孩子。通过读书走出大山吃公家饭,是家长父母的最大心愿,也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但那时,贫穷落后的山村,钟表、收音机这样的电器都很少,更不用说电视了,信息闭塞,交通阻隔,山里的老师文化水平相对较低。虽然偶尔也有师范刚毕业的新老师来支教,但他们一般坚持一年半载就设法调走了。虽然我的成绩在当地名列前茅,但在全国的大考中,简直是井底之蛙。我们那一级学生,除了燕子和几名复读生外,都名落孙山了。燕子是以特长生的身份被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录取的。

    面对这样的结果,我说不出有多痛苦和愧疚,我愧对一位位偏爱我的老师,愧对含辛茹苦抚养我的父亲,愧对梅子对我的真情鼓励。

    恰在此时,村里突然出了一件爆炸性新闻:阿强砍人了!我简直无法相信,但是,铁证如山,阿强已被警车带走了。

    阿强长得魁伟帅气,又勤劳宽厚,很得姑娘的青睐,但是他的家境过于贫寒,眼瞅着同龄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家了,阿强还是光棍儿一条,一家人都为此发愁。这年春节,阿强在姑妈家遇到了邻村一个叫阿香的姑娘,姑娘文静端庄,善解人意,两人一见钟情。阿香的家境也不太好,还有一个智障弟弟。正当阿香与阿强谈得火热的时候,阿香的父母悄悄将女儿许配给邻村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残疾青年,以此为他们的智障儿子换亲,让残疾青年的妹妹做阿香的弟媳妇。阿香不从,私自和阿强生米做成熟饭,以此抗争。不料,她的智障弟弟知晓后,对她大打出手,致使阿香流产,可怜的阿香因大出血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不幸身亡。看到自己心爱的恋人和未出世的孩子这样惨死,阿强发疯似的抄起菜刀将阿香的弟弟砍成重伤。

    阿强被捕后,他憨厚的老父亲感觉无颜面对乡亲,喝农药自尽了。

    眨眼间,就像恶梦一样,看到自己挚爱的伙伴以及他们的亲人顷刻间死的死,伤的伤,入狱的入狱,好端端的两个家庭一下子被毁,我手足无措,又惊又痛。为什么这些人间悲剧总会和我们山里人如影随形?

    那是七月,阴暗而漫长的七月,让我的心中布满阴霾。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这样放弃读书的希望之路?我不甘心!复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到父亲为我日夜劳碌。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外债,已将父亲笔直的腰杆压弯。本想用优异的中考成绩回报他的付出,然而,我不争气,徒给他增添了更多忧愁。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却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去复读!”他狠狠地吸一大口烟,说,“看到阿强了吧,呆在这个穷山沟里,好人也给毁了!”

    “我是觉得您太累了!”

    “甭替我想,我能扛得住!”

    我的泪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的好父亲啊!你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不认识一个字,但像蜡烛一样 ,总会在黑暗的时候将儿子的希望点亮!

    8

    重新走进校门的那一天,我又看到了不少过去的同学,李嘉诚、邹义勇、王晓芳都在。我们击掌约定,明年重点中学见!

    开学第二天,班里的“飞毛腿”孙明刚就在班里嚷嚷:“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啊,我们学校刚分来了几个新老师,其中一个教我们语文,一个教我们英语,教英语的还是个女的呢……”孙明刚的父亲是教导主任,我们经常从他那儿听到一些确切的内部消息。

    于是,第一节英语课,大家似乎有预约似的,都早早地坐在位子上做好准备,只等着揭开英语老师的新面目。

    终于,她来了,踏着清脆的铃声姗姗走来,高挑的身材,黑亮的长发,略带羞涩地微笑:“我叫汪梅,……”

    我的心惊得几乎要跳出来,梅子,是梅子!她似乎是从天上突然降下的仙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相见,那么突然,那么意外,没有一点先兆。没错,是她,依然是貌美如花粉色的脸颊,依然是甜美的声音。我百感交集,激动无比,这堂课我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镜头。直到同桌用手使劲拽我的衣角,我才如梦初醒,她已经走出教室。我飞也似的奔出教室,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生怕她再消失。

    她吃了一惊:“怎么了?有事吗?”

    我呆呆地站着,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我怎么称呼她?梅子?还是汪老师?

    正犹豫着,她突然惊叫起来:“海滨!是你呀?长这么高了……”

    五年多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她们一家,可是真正站在她面前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点点头。这时,围上了一大帮看热闹的同学,他们怪怪的眼神让我手足无措,慌忙逃走了。

    但是,还是没有逃过那帮淘气鬼的“拷问”,只得承认,我们早就认识,她是我同村的一个姐姐。

    “怪不得,粉笔盒里的那些‘活物’没有吓倒她,原来她不是城里人……”

    原来,孙明刚等几个淘气鬼,事先在粉笔盒里藏了几只毛毛虫、蜈蚣之类的活物,想捉弄一下新老师,没想到梅子面不改色心不跳,临走,还把这份特殊的“大礼”带走了,弄得几个策划者很失颜面。

    晚上,梅子主动邀我到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叙旧。路边露天,一张小桌,我们相对而坐。晚风习习,玄月薄明。抚今追昔,岁月铸人,五年不见,我们都变了。她亭亭玉立,显得更标致更秀美了。我的身高陡增,已经超过父亲了,声音已经变粗,胡子也开始滋长。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因而感觉有些不自在。但梅子毕竟见过世面而又聪敏过人,她很快就化解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我们边吃边聊,我向她诉说这些年家乡的一些变化,她也简单告诉我她们离开家乡后的一些境遇。

    梅子是师范毕业后自愿选择回乡支教的。她和其他五位新老师的到来,一下子给这所山村中学注入了青春和活力。梅子的课让我们感到既新颖又轻松,她一改过去老师让我们机械背诵的方式,而是让我们反复地仿说,在情境中尝试交流,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不断提高。对一些英语基础太差的同学,梅子就给他们开小灶。她还自费买了一块收音机,每天早晨六点陪我们这些住宿生一起收听英语讲座,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我们提高口语水平。她还经常把收听到或阅读到的时政新闻帮收集起来,及时传达给我们。

    语文老师姓龚,瘦高个儿,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为人宽和。他的课思路清晰,知识性很强,偶尔还加点儿小幽默,也很受同学们欢迎。他藏书很多,宿舍里,办公桌上,总是堆着一些我们从来没看过的书。他的宿舍,几乎成了我们的阅览室。令我不快的是,龚老师常常用一种暧昧的眼神注目梅子。

    而教音乐的马老师,浓眉大眼,英俊倜傥,更是经常在梅子面前卖弄地表现。他那支长笛让我永远记住了他。晨旭中,黄昏后,月色下,他那悠扬清越的笛声,让人心生羡慕,梦想飞飞。每当看见他和梅子一个专注地吹,一个神往地听,我心里就生出难言的酸涩,甚至仇视。

    贫穷落后的山乡让老师们吃尽苦头。崎岖的山路,让他们每次回家都得翻山越岭;粗劣的伙食,让他们的肠胃饱受折磨;饮水的艰难,让他们不得不到离学校二里多远的那口老井担水。可用惯了水龙头的他们实在不懂怎么打水,更怕肩挑,常见他们气喘吁吁抬水吃。马老师为给梅子打水,水没打上来,桶却掉进了井里。倒是梅子干起这些活来有模有样的,震得他们目瞪口呆。

    那时尽管艰难,但梅子和老师们,除了教我们学习文化课,还不忘与学生联欢。记得那年元旦,一场文艺晚会上,我代表班里吹奏了一曲《童年》,我看到梅子的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花。最难忘马老师和梅子合作的《牧羊曲》,马老师笛声清扬,梅子歌声甜润,两人配合默契,惊为绝唱。

    从此,我也喜欢上了《牧羊曲》,闲暇时,常常练习吹奏,希望有一天吹给梅子听。每次吹响,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幕幕美丽的画面,山深林幽,羊欢狗乐,晨钟飞鸟,溪水潺潺,芳草青青,少女娇娆……

    有梅子的时光,日子过得幸福而快乐,常常让我忘记贫困带来的困难和苦恼。每周回家,总是背回来一大包煎饼和咸菜。头几天吃还行,后几天有的煎饼就发霉了,长出绿毛,但我们都不舍得扔掉,将就着泡水吃。冬天,教室、宿舍内冰冷彻骨,桶里的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早晨洗脸时先得将冰敲开。很多同学的手脚冻得又红又肿,有的已经溃烂,但是大家从不叫苦,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学习上。知道我们苦,梅子和老师们有时帮我们翻晾煎饼,有时用自己的饭票跟我们换吃。天冷时,总是帮我们烧好热水,还时常教我们怎样预防冻疮。

    就在这样的阳光温暖中,我们愉快地迎来了中考。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城里的重点中学,然而,我的好朋友邹义勇、李嘉诚、王晓芳又一次被淘汰。李嘉诚和王晓芳还好,家庭稍好些。可是,邹义勇就不同了,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道贫寒,没办法支撑他耗下去。成绩出来的那天,一向不声不响的邹义勇竟然在教室内失声痛哭,感染了一些没考中的同学,围着他抱头痛哭。

    我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们,我突然想起了阿强,似乎看到了他们的未来,他们的命运。

    阿强,你今安在?

    9

    原先操场四周的土石路,如今已经全都硬化了。操场路边的白杨树,是我们和梅子等老师们一起栽下的,北边正中间笔直挺拔的那一棵,是当年梅子扶着树苗,我亲手铲土栽上的。梅子说,希望我们和白杨树一起茁壮成长!

    如今,白杨树已经成材,我们也都成家立业,可昔日的老师呢,梅子呢?他们究竟怎样了呢?

    告别热心的老大爷,告别亲爱的母校,我继续驱车西行。果然,不远处,两栋新建的教学大楼呈现在眼前,灰墙红瓦,在蓝天艳阳下格外显眼,楼顶鲜艳的国旗迎风飘扬。楼前两团粉白的杏花,如雪似银,纯洁无瑕,仿佛告诉我,家乡的春天来了!是的,那条条宽阔的柏油路,幢幢崭新的农房,庄严气派的校园……让我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感到了春天的活力!

    可今天是周末,校园里静悄悄的,除了传达室的两位大爷,空无一人。问起当年的老师,他们都不知道梅子、龚老师、马老师等人。不过,赵老师就住在附近。

    我按照两位老人的指点,找到了赵老师的家。巧的很,赵老师正在家看电视。依然是和蔼的笑容,依然是亲切的话语。可是,岁月弄人,鼻梁上架了一副老花镜,如霜的白发悄悄爬上了她的额头。

    或许是我的到访太突然,也或许是我的变化太大,赵老师看了我半天,总算认出我来了,她兴奋地握着我的手,连声说着:“真好,真好……”

    说起当年,赵老师无限感慨:“那时,我才三十几岁,如今都成老太婆了!可我也高兴呀,你们这帮孩子都有出息了。你在海洋研究所,燕子留校教音乐,李嘉诚做房地产。对了,嘉诚这孩子挺有心的,你来时看到了吧,中心小学、北面新建的教学楼,山口新修的公里,都是这孩子投资建的……”

    “真的呀?”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李嘉诚做的。

    “可不是嘛!这几年,这孩子的生意特别好,自己有钱了,不忘家乡。春节来看我时还说,下一步,他准备把咱镇里建成旅游胜地呢!你们争气,老师脸上也有光啊!只可惜了义勇,唉!”

    “义勇的病怎样了?”说起邹义勇,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不知道啊,义勇走了!已经四年了吧,整天疯疯癫癫的,是误入铁轨被火车压死的……”

    “啊……”我不愿相信,那个曾经与我约定,一起跳出农门,为父母争气的邹义勇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问起梅子和老师们,赵老师似乎有些犹豫和伤怀,不愿意多说。只是简单地告诉我,我们毕业后,马老师和其他老师很快就回城了。龚老师和梅子后来也离开了。这些年一点音讯也没有了。

    告别赵老师,已是下午三点半了。没想到,忙了大半天,竟然一无所获。看赵老师的脸色,好似有一些不便言说的隐情,出于礼貌,我也不好意思多问。要不,问一下李嘉诚吧,他在城里工作,或许会知道他们的一些消息。

    我按照赵老师提供的号码,拨通了李嘉诚的手机。听到我的声音,他激动地嚷嚷起来:“你小子,这些年死哪儿了?怎么也联系不上你。好了,今天别走了,晚上我回去,我们好好聚聚。不见不散啊!”

    时间还早,我准备去看看父母。我是个不孝的儿子,父母跟我没有享受一天清福,倒是为我劳碌了一辈子。走了,做儿子的竟然七年都没回来看过他们。真是无地自容!

    沿公路南行,大约五六公里,就是我们的村庄。出村的那条小路呢?路旁那一畦畦麦苗呢?村里那一座座低矮的草房呢?这是我的村子吗?东山岭上那漫山遍野的杏花告诉我,这是我们的村庄,可是,我是真得找不到自己的家了。终于,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哥,我下车问路。

    没想到,是同学民子。记得当年邹义勇中考落榜伤心痛哭,同是落榜的民子却无所谓地说:“走了,回家扒土坷垃块去!”此刻他不由分说,拉我进了家门。

    这是一个宁静整洁的院落,宽敞的大门下,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院西搭着一个精致的葡萄架;正屋门前栽着一棵旺盛的爬山虎,嫩绿的茎蔓正沿着墙壁倔强地向上攀爬,给寂静的校园增添了许多生机。屋内,雪白的墙壁,淡色的地板,橘红的沙发,各种电器一应俱全,格调清新,令人舒畅。我禁不住地啧啧称羡,感慨不已。

    民子嘿嘿地笑着:“嗐,现在村民生活都好了,都这样!你还没见阿强家呢?那才叫气派!……”

    “怎么,阿强发了?”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阿强出狱后种下的那片山楂。当时,村里人都觉得他瞎折腾,弄那么多山楂咋整?就像东山上那片杏树一样,杏子熟了,却运不出去,在当地卖不了几个钱。

    “发了,简直发大了……”民子一边给我倒水一边介绍。

    当年,阿强一气之下,砍伤了自己女友的弟弟,锒铛入狱。在狱中,他结交了一个狱友——某食品加工公司的老板,因醉酒驾车酿成惨祸入狱。老板为人仗义,豪爽大方,和阿强很投机。更庆幸的是老板博闻强识,他让阿强认识到,都是贫穷和无知害了他,害了他们一家。他决心改变这一切!

    出狱后,阿强在老板的帮助下承包了南边那片荒山,种满了山楂树,山楂由老板的食品公司订购。五年后,那片荒坡竟然让阿强一下子成了镇里的致富状元,房子有了,媳妇有了,车子有了……

    阿强没有罢手,带领全村乡亲先后在南山后坡,西山上栽种了山楂、柿子、核桃。几年后,果树丰收了。可是,老板的公司也消化不了这么多的山果,销路成了问题。阿强一咬牙,在镇里建了一个自己的食品加工厂,不仅解决了果农的销路问题,还把周围几个村剩余劳动力充分利用了起来。现在,阿强已是镇里的副镇长。在他的带动下,镇里所有的荒山都栽上了果树,食品加工厂已经扩展为三个,产品销往全国各地,出口至日本、东南亚,一举摘掉了家乡的贫困帽子。

    民子陪我从他家出来,去寻找当年自己的家。我原以为,那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早已经受不住风雨的洗劫,坍塌了。然而,房子还好好的,房顶换成红瓦了,几处坍塌的院墙也被修缮完好。民子说,父亲走后第四年,院墙塌了好几处,屋顶也四处漏雨。那时,阿强正好富裕了,就做主帮我们修房,他出钱,大伙儿出力,就这样,房子修好了。阿强说:“汪叔虽然走了,但不能让家毁了,不能让海滨回来找不到家。”

    站在沧桑的小院前,我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家乡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可我给过家乡什么呢?我能为家乡父老做些什么呢?当年一心走出大山跳出农门光宗耀祖,而实现梦想惠及乡亲的,却是被命运阻隔在大山里的阿强他们!是命运弄人?还是造化弄人?抑或还有别的什么?

    我借了民子一把铁锹,独自走向东山脚下那片墓地。清明节刚过,山风还有些凉,我使劲裹了裹大衣。这么多年,父母的坟墓应该不成样子了,我一定好好给他们修葺一下。

    然而,两座坟墓都好好的,坟头压着新鲜的纸钱,坟顶增添了新土,周围收拾得都很整洁。这些年来,一直有人替我照顾着父母啊!我禁不住潸然泪下,长跪在坟前,深深忏悔:“爹啊!娘啊!儿子不孝,只顾自己的小日子,几乎忘了你们,忘了大家……”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后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都是关心我的父老乡亲。我禁不住热泪盈眶,羞愧难当。

    靠前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咧嘴笑着,向我张开着怀抱。是李嘉诚?!我激动地还没有喊出声,李嘉诚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把我他抱住在怀里了。他狠狠地给了我了一拳,吼道:“你这家伙,不够哥们儿,回来也不早打声招呼,否则我就把当年的老同学都招呼来了……”依然是爽朗的性格。人胖了许多,也成熟了很多,威而泰的样子。

    李嘉诚把我接到了镇上的大宾馆。我俩都很激动,兴奋,互相感慨着过去还有未来的沧海桑田。

    他问:“海滨你说,当年咱这些山里娃一年又一年复读,还是有不少人落榜。是我们笨,还是我们不努力?”

    我摇头说:“是我们的教学条件太落后,师资力量太薄弱了。穷,才是我们的病根儿啊!因为穷,留不住优秀的老师;因为穷,像邹义勇这样的山里娃有学也没机会上……”

    说到邹义勇,我们都沉默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嘉诚低头无语了一会儿,直视着我问:“可是,穷的病根在哪里呢?还是那片土地,还是那片大山,为什么当年祖祖辈辈一贫如洗,而今几年的时间就翻天覆地了呢?同为一个中国,为什么城里、乡村的差别如此巨大呢?”

    他感慨地把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空。是啊,落后的病根在哪里呢?显然,李嘉诚不仅仅在投资改变家乡面貌,他还在探求解开深层答案的钥匙。

    我问:“你今后的努力方向在哪里?”

    李嘉诚说,他的第一步、第二步设想都已经基本实现,路修了,镇中学和中心小学都投入使用了。下一步,他和阿强准备在镇里搞旅游业。我们这地方山清水秀,植被茂盛,物产丰饶。春天,游客可以赏杏花、山楂花;夏天,可以览溪流、瀑布;秋天,可以观柿子、品鲜果。我村那条大河清澈洁净,无污染,水质特别好,就这样白白流走,太浪费了,阿强想在下游拦坝搞水产养殖,只是不知道适合养什么?

    “找我呀!”我嚷道,“我还没为家乡出点力呢。”

    “是啊!怎么没想到你呢?”李嘉诚一拍大脑,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打电话好一会儿了,阿强怎么还没到呢?”

    说曹操曹操到,李嘉诚刚要拨手机,阿强一步迈了进来。

    我们聊到很晚,说了很多。谈到梅子,阿强告诉我,只是听说梅子和龚老师走到一起了,但不知现在去了哪里,一点确信也没有。

    看来暮雨的故事不是随意编造的。我只有无声地叹息,祈求老天保佑梅子。

    李嘉诚狡黠地调侃:“怎么?和梅子老师的情未了啊?”

    “去你的。”我不在乎地捶了他一拳,却望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再也没有了胃口,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飞向了梅子……

    10

    上高中后,梅子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和李嘉诚等同学写一封信,内容多半是介绍母校和我们关心的事情,更多地是要求我们注意学习方法,对自己严格要求,不要忘记父母和老师的期望等等。每一次收到信,我们就像盼到了新年礼物一样兴奋,一遍又一遍细细品读。可以说,我和梅子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要我开始懈怠了,她的信往往就到了,我就不敢松懈了。在我的心里,我从没有把梅子当作老师,她依然是我那个美丽纯洁的姐姐,依然是那个教我吹琴、教我读书的善良朴实的伙伴。而今,她在哪里?

    一夜无眠。

    清晨,我悄悄走进了东山。杏花开得正浓,远远望去,山腰上绣着大团大团疏密有致的粉白花簇,迤逦在绵延的山坡,如一条宽舒的玉带,环绕着藏青色的山肌。

    夜里悄然下了一场小雨,如烟的雨雾朦朦胧胧罩在杏林之上,寂静的山林似一幅恬静的水墨画,宛如童话世界。晶莹的珠露在花瓣上滚动,恰似出浴少女,玉肤冰肌,雅凝如脂。微风中,斜枝横逸,静中有动,仪态万方,风韵天成。

    露水侵湿着我的头发、衣袖,我慢慢寻到了那棵老杏树。也许是太老了,主干已经枯死,但从根部斜伸出来的一根侧枝依然顽强地生长,串串生机勃发的花簇向人们报告着春天的来临。梅子啊!家乡的春天来了,你在哪里?阿强,嘉诚,还有那一位位勤劳朴实的家乡人,他们用纯洁宽厚的心地、顽强不屈的精神,正如这棵老树,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在跟生活较量,跟命运搏斗!正在开天辟地!梅子,你感知到了么?

    高二那年,在一个初冬的中午,天阴冷无比。孙明刚突然跑来找我,说梅子和马老师出车祸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晕倒。幸好孙明刚又补充说,他们的伤势都不太严重。原来,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天冷路滑。周末,梅子搭马老师新买的摩托车回家,在山口处为躲避一辆刹车失灵的拖拉机而摔伤。马老师右臂骨折,梅子右腿被车压折。

    我们赶紧去看望梅子和马老师。走进病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铺、梅子脸上粘满的雪白的纱布,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当年,我慈爱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病房里永远离开了我。虽然我知道梅子的伤没有那么严重,但看到她那张粉色的笑脸被雪白的纱布掩盖时,还是难过地掉下泪来。真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是我,而不是娇美善良的梅子。

    梅子是个细心孝顺的女孩,怕父母为自己担心,谎称学校派她到外地学习,不能回家。家里人都不知道,因而没有人陪护。几个女同学要求请假轮流陪护她,被梅子坚决制止。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帮她,只好含泪与她告别。

    回到学校,我如坐针毡,老师的课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梅子。她是我心中的圣女,那么美丽,那么纯洁。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她,也不容许她遭受任何痛苦,然而,如今受伤的偏偏是她,我心痛得无法形容。我努力思考怎样去帮助她,怎样减轻她的痛苦,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整个下午,我特别焦躁,心如煎熬。不知为什么,我只想看到梅子,想陪她说说话,给她讲个笑话,或者吹吹口琴,好减轻一点儿她的痛苦,而且是那么迫切,竟然一刻也等不及,没等第一节晚自习结束,我就跟老师告假,谎称自己肚子不舒服。得到老师应允后,我一口气跑到医院,稍稍缓口气后,轻轻推开病房门。

    我万万没想到,眼前的一幕,差点儿毁了我,也让我和梅子错过了一世机缘。

    我清楚地看到,梅子安详地闭着眼睛,一个男人正慢慢俯下身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了梅子的额头,他正是马老师。我脸热心跳,耳鼓嗡鸣,慌忙转身逃走了。我拼命地跑,拼命地喊叫,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瘫坐在路边的草坪上,浑身冷得直打哆嗦……

    我这是怎么了?我真得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就像当年失去母亲那样,感觉原来自己拥有的东西一下子没有了,永远没有了,那么绝望,那么无助。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怎样挨到校门口的。当我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父亲正坐在我的床边心疼地望着我:“傻孩子,以后病了,千万不要一个人去看病,得找个人陪……”

    原来,我昏倒在校门口,值班老师发现了,把我送进了医院。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满腹的委屈和悲伤不知与何人诉说。

    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无法将心思集中起来,满脑子都是恨,恨马老师,恨梅子,恨她不该欺瞒我,口口声声记挂我,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我。我无法排解心中的怨恨,就拿梅子送我的口琴和写给我们的信出气,我把口琴砸了个粉碎,将信件烧成灰烬,去它们的吧,我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再后来,我又恨自己,恨自己太愚蠢,骂自己自不量力。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娃,而马老师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我是一个呆头呆脑的穷学生,而人家是拥有铁饭碗的公办老师,我凭什么跟人家比。有时又骂自己太傻,我早就应该发现他们之间不一般的关系了。当年他们合作的《牧羊曲》为什么那么和谐默契?梅子为什么偏偏搭马老师的摩托车?她为什么不让家人和我们陪护?分明是别有用心,而我还傻乎乎地替人家瞎操心。

    农历十月十八日,是燕子的生日,这天碰巧是星期六。晚上,燕子约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饭。在那一天,我们认识了刘杰,她是燕子的表姐,在市内一所师范院校读书。跟燕子一样,瓜子脸,齐耳短发,眼睛不大,但很有味儿,活泼爽朗,也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所不同的是,燕子的声音甜润柔美,而刘杰的嗓音略带沙哑,有一种粗犷的味道。也许是因为恨梅子,竟然厌烦了燕子的声音,倒是刘杰的歌声给我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而从心里愿意接近她。

    从那天起,刘杰隔三差五约我们几个吃饭,唱卡拉OK。渐渐地,我们熟悉了,不再拘谨,偶尔也跟他们一起唱歌。那些日子,过得快乐而潇洒。

    刘杰漂亮优雅的外表、大方豪爽的性格、粗犷而富有磁性的嗓音,都深深吸引着我,我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包括衣着、发型和言行。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全身心地学习,课余时间大部分都用到了学唱歌曲上,以此提升自己在刘杰心中的形象。

    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一下子滑落到二十三名。班主任 、任课老师纷纷找我谈话,父亲也很着急,我也非常懊悔,后悔自己不该忘记父亲对我的期望。

    我决心找回自己。计划利用寒假时间好好复习学过的知识,把成绩赶上去。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脑海里一会儿是刘杰,一会儿是梅子,总是把自己弄得心烦意乱,不知所终。

    新学期开始,刘杰依然隔三差五地出现,每次都变出一些新花样,每次都让我很尽兴。我开始还拒绝过几次,但后来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喜欢上了那种潇洒浪漫的生活。刘杰几天不来,我就觉得少了很多东西。我也隐隐感到,刘杰对我也比较欣赏。说实话,我继承了父亲高大健壮的体型,继承了母亲端庄漂亮的脸颊,是比较应女孩子的心那种男子。刘杰开始只约我一个人出去玩。起先,我还觉得有些尴尬,但刘杰大方豪爽的个性很快打消了我的顾虑,感觉跟她在一起随意,快活。

    这期间,梅子照例给我们写信,但我已经懒得理会,总是把信丢给其他几个同学,随他们看去。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再次大幅度跌落到三十七名,几乎令所有人都对我失望了。面对这个结果,我也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梅子来了,是专为我而来。我本不想见她,但看见她走路一瘸一跛的样子,心还是软下来。这一次,梅子非常感伤。她告诉我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阿强的妹妹娟子自杀了!邹义勇精神失常了!

    我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怎么会这样啊?!阿强入狱、阿强的父亲自尽,使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一下子倒塌了。善良懂事的娟子自愿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回家帮母亲供弟弟读书。去年秋,跟随几个朋友到城里打工,被一个酒店的老板诱骗到店里做小姐,失去了贞节。娟子觉得无脸见人,就割腕自杀了。

    邹义勇回村后,整天跟父亲侍弄地里的那些庄稼,感觉生活无望。后来,跟随同村的几位大哥到城里打工,认识了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两人谈得投机,老板动员邹义勇跟他学做生意。邹义勇动心了,回家跟父亲商议,东挪西借凑了3000元钱做本,跟随老板到大城市进货。不料被骗,钱出手了,一件衣服也没买到,那个带领他的老板也不见了。邹义勇咽不下这口气,跟人家理论,反被毒打了一顿。邹义勇回家后就病了,整日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跟人家要钱。

    梅子带来的消息让我既震惊又心痛,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悲惨的命运?看着我丢魂落魄的样子,梅子的话说得很狠:“以后你会明白,是什么毁了他们。但是现在你需要明白,自己最好的出路就是读书,通过知识走出贫穷落后的大山,改变命运。父母含辛茹苦把你供养到这份儿上了,你却在作践自己。如果你还把我当姐,就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学习上。否则,你爱咋着就咋着,我们一辈子不要再相见!”

    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心里承认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心里,可我仍然恨她,仍然不愿听她的话。

    这天是星期六。晚上,刘杰照例来了,请我吃饭。我心乱如麻,不想再这样下去,我已经让父亲很伤心了。可是刘杰凄然地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心软了,不想让她在这样一个日子伤心,便答应她了。

    刘杰那天很奇怪,一改过去活泼开朗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我劝也劝不住。两杯下肚后,刘杰一个劲儿地傻笑,抽噎:“知道吗?海……滨,别人都……觉得我很……很快乐,可是……”断断续续,我明白了她的痛楚。

    在刘杰的记忆中,她的父母从来就是一对冤家,隔三差五打架。小的时候,她不理解其中的原因。长大了,她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之间的矛盾,源于夫妻双方互相地背叛。她恨他们,恨那个永无宁日的家。她好想远走高飞。可是,自己不争气,离不开父母的供养,走不出这个小城,远离不了那个让她心伤欲绝的家。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父母竟然没一个记得她,各找各的乐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地坐着,倒是刘杰劝起我来:“滨,不用为我担心,跟你说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那一天,我第一次喝酒,不仅仅是因了刘杰的心境,更重要的是我想起了阿强、娟子、邹义勇的命运,心里很难受。为什么每个人都活得这么不容易?刘杰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父母都是官场中的显贵人物,看起来活得很风光、很潇洒,想不到,也有这么多苦楚,更不用说我们平凡百姓了。前途,到底有多少个未知?

    刘杰喝得太多了,已经无法左右自己,我只好送她回家。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拽上楼去。铁黄色的木地板,淡黄色的家具,宽大的日式彩电,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各色陈设,每一处都昭示着主人不一般的身份和地位。

    刘杰一进门就倒在床上,直嚷嚷热,要我为她开电扇,自己急着脱外套。一会儿又嚷嚷渴,我赶紧给她倒水。当我回来时,傻眼了,刘杰已经把上衣脱掉了,只穿内衣。她雪白的肌肤,高耸的胸部,一下子让我紧张起来,我慌忙找来被子给她盖。不料,她使劲拽我一把,我冷不防跌倒在她身上。那淡淡的汗香,娇喘的气息,微微泛红的脸颊,一下子让我兴奋起来,我的双唇禁不住慢慢靠近她。她就势双手紧紧箍住我的头,对着我的脸一阵狂吻。我却突然想起了梅子,不,她不是梅子,不是!梅子不会是这样的!她温柔、腼腆、含蓄,绝不会这样的!我突然对眼前这个狂野、放荡的女孩产生了一种厌恶感,慌忙挣脱她,摔门而去。

    我原以为自己爱上了刘杰,已经彻底忘记了让我心伤的梅子。可是,我错了,梅子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灵。刘杰只是我在空虚时的心灵寄托,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痴情的刘杰了。

    我第一次主动约了刘杰,如实地告诉她我的感觉。我很担心刘杰会又哭又闹,没想到,她很平静。她说,从第一次见到我,她就喜欢上了我,因为我真诚、宽和、朴实。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不能勉强,勉强来的东西也不会幸福。她真诚地祝愿我能找到自己心满意足的人!

    刘杰的表现让我慢慢意识到,自己很自私。什么是爱?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她幸福,既然梅子选择了马老师,那马老师一定是能让她幸福的人。我没有理由恨她,应该向刘杰那样默默为他们祝福。既然我们没有缘分,那就让她永远做我的姐姐吧。有这样一位真诚善良的姐姐,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的努力很快换来了回报,高二期末考试中,我的名次跃居十九名,令所有的老师对我充满信心。高三那年,是我拼得最苦的一年,我的体重整整跌落十二斤。毫无疑问,梅子知道了我的进步。一个春暖花开的周末,她来约我和李嘉诚他们一起去看杏花。她分明是怕我们太拼命,太紧张,来帮我们调节心境,放松心情的。

    等送走了李嘉诚他们,梅子倚在这棵老树上,送给了我第二支口琴,还是粉色的。她握着我的手,把口琴摁在我手心里,泪莹莹地叮嘱:“好好珍惜!”她分明是在暗示我什么。可是,粗心愚笨的我,没有明白梅子话里的深意,一疏忽成千古恨!

    高考前,孙明刚告诉我们,与梅子一起支教的几位老师都已回城,只剩下梅子和龚老师。梅子说,她要留在山里,守着家乡的孩子们。龚老师也说,他不喜欢城市的喧嚣,喜欢大山的淳朴和宁静,所以他准备多呆上几年。孙明刚还说,龚老师一直在追求梅子。我却不信,不是马老师么?

    金色的秋天,我被国内一所著名海洋大学正式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老泪纵横,抱着母亲的遗像呜咽:“他娘,你该放心了,咱们的滨儿有出息了……”看到这一幕,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说不清是高兴、委屈、还是悲伤。

    我要离开梅子了,我是多么不舍啊!我吞吞吐吐和爹商量,想请梅子和同学聚聚。爹没有犹豫,他宰了家里唯一的一只鸡。为此,梅子很生气,但还是答应来我家做客。

    相聚那一天,围坐一起,举杯把盏,感慨万千。初进校门时,我们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娃娃,可现在,我们已经是自诩成熟的青年了,已经懂得怎样把握生活,把握自己的命运了。

    李嘉诚学的是经济管理,王晓芳研究的是中文,孙明刚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燕子复读一年后去了一所音乐院校学习声乐,我们的努力终于修成正果。

    梅子,她欣慰地咪咪笑着,坐在我们中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慈祥地看着我们高兴,我们就像是她的一群儿女。而我真的醉了,出神地凝视着她姣好粉色的面庞,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儿时那东山坡的那片杏花园……

    我像小时候那样,在杏林里磨磨蹭蹭,希望梅子突然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用甜美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可是,只有山风呼呼地呜咽,粉色的花瓣被无情地吹散。

    我伤怀地走出杏林,悄悄来到大清河取了水样。我回城了,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不想惊扰家乡的父老。当年,他们对我寄予了多少厚望啊!记得我离家上学那一天,全村百姓像给自家办喜事一样,敲锣打鼓把我送到村口。老村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孩子,你是咱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有出息!好好干,给咱们争口气!”现在想来真是惭愧。这些年来,家乡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可我对家乡做过什么?除了索取,什么也没有。倒是李嘉诚、阿强他们成了改变家乡面貌的弄潮儿。

    回城后,我马不停蹄直接回了单位化验水样,我要尽快弄清家乡的水质,尽快帮阿强做好水产养殖规划,以回报家乡的生养之恩!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女儿和妻子都在等我,我既感动又内疚。望着妻子关切疑惑的眼神,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这么多年来,我们相敬如宾,肝胆相照,从无二心。只是这么多故事,一时跟她说不清。只好说太累了,想早点休息!

    第二天中午,趁午休的空当儿,我又走进潇潇暮雨的空间,反复琢磨她的《轮椅上的爱》。

    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文中的关宁就是马老师,而童雨就是梅子,只是,我一直琢磨不透文清究竟是谁?我也不明白,童雨原本不爱关宁,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而且又是一个残疾人,她怎么会幸福呢?

    如果有海波的消息就好了。可是,七年前,安葬了父亲后,在回家的列车上,我魂飞魄散,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竟没发觉,自己的包被盗,手机、钱包、银行卡全都丢失了。此后,因为工作忙碌,又没有什么急需的事情需要联系,加上女儿的体质比较弱,隔三差五地生病、打针,我和妻子整日忙得团团转,连回家给父母祭坟的时间都没有,便和家乡的朋友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李嘉诚答应帮我查找梅子和龚老师的消息,可是,几天来也杳无音讯。我整日恍恍惚惚,精神萎靡。妻子见我疲惫的样子,总是关切地欲言又止,直到那天夜里,她把我从梦中推醒。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关宁和童雨矛盾越来越大,两人越闹越僵,关宁心理变态了,一次,趁童雨不注意,将她推下楼……

    我吓得浑身是汗,妻子也惊愕不已。我知道,我不能再让她替我担心了,于是跟她慢慢讲起我和梅子的故事。

    妻子静静地听我讲完,紧紧地依偎着我,美丽的大眼睛眨动出剔透的泪花……

    11

    那年,尽管我不愿离开自己的父亲,不愿离开梅子,但是开学的日子还是悄悄来临。我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在父亲自豪的神色里,踏上了去海洋大学的路。火车站上,我磨磨蹭蹭,等待梅子的到来,她说要来给我送行的。我多么盼望她突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用甜美的声音喊着我的乳名,送来她关切的叮咛。

    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我怅然若失地登上远去的列车。梅子啊!没有你,我怎能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回自己!没有你,今后的路我还能不能走好?

    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我终于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一切都那么陌生,高楼林立,马路拥挤,行人匆匆,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匆匆过客。在热心市民的指点下,转了好几路公交,终于找到我梦中向往的地方了。一下车,我立刻兴奋起来,想不到,学校离海这么近。我忘记了旅途劳顿,一路小跑,我要先亲近一下大海。

    面前是一片壮丽宁静、浩瀚无边、湛蓝深邃、像丝绸一样柔和的海,凝聚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力量,让我热泪盈眶,激动无比。海水就在我的脚边, 舔舐着金色的沙滩,仿佛跟我轻轻絮语。我静心倾听,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节奏。

    漫步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看海鸟自由地飞翔,听海浪哗哗地拍响,心旷神怡的感觉不断激荡。一个初来乍到的山里孩子,站在辽阔无垠的大海面前,心中有说不出的新奇和舒展。如果有翅膀,我一定会飞起来。是谁说过,人与大海有天然的亲缘?想到以后的日子,每天都有大海相伴,感到无比的幸福和畅快。

    恋恋不舍地告别大海,走向我梦中的校园。这是一所具有西洋风格的建筑群,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我很喜欢这种风格。校门口柱子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蜿蜿蜒蜒,缠绕成一个绿色的梦,令人生出许多遐想。行走在如盖的老梧桐绿荫里,想起曾经看到的有关一棵梧桐树的传说,如果夜里在它周围绕上三圈,轻击树干,再许下愿望,就会实现。她真有这样神奇的魅力么?我的海洋梦已经实现了,如果再让我逢着一个心爱的姑娘,今生别无所求了。

    做着漫无边际的春秋大梦,一位健壮敦实的师哥微笑着迎了上来,一边连连说着“欢迎”,一边抢过我的行李。在他的导引下,我做好登记,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巧的很,宿舍正对着大海,我特意选择了靠窗的一个铺位,希望每天与大海相望。

    黎明,两位舍友还在酣睡,我就蹑手蹑脚地带上口琴出了门。整个校园还笼罩在黎明的寂静和黑暗中,耳边只有路边树叶的唰唰声响,大海还在做着甜蜜的酣梦,我不愿惊扰它,悄悄走近海滩。

    此时的大海很温柔,海水轻轻抚着礁石和沙滩,我坐在一处较高的礁石上专心致志地等待日出。起初,天色暗沉沉的;渐渐地,远处晕染了一条长长的红晕;过了一会儿,朝霞越来越绚丽,如枫叶般燃烧在天际;晨光曦微中,红霞迅速地褪变成明晃晃的橘黄色,只看到了一个红点;慢慢的,一芽红痕如载重荷似地奋力从海水里往上爬,紧接着半个红日露出水面,瞬间,一轮朝阳即将喷薄欲出;凝神屏息间,巨大的火轮如释重负般地跃出水面,将海水染成殷红,此时的大海像穿了艳丽红装的新娘,金色的海波轻轻抚着礁石,像在与心爱的人窃窃私语。刹那间,太阳发出万道金光,灿烂炫目,海面变成了斑斓绚丽的汪洋。

    浩瀚无垠的大海顿时沸腾起来了,浪花激越地“哗哗”拍打着海岸,似乎在为新的明朗的一天欢欣舞蹈。坐在礁石上,用心倾听着汹涌的海涛,贪婪地享受着由晴空、碧海、白云、骄阳组成的和谐而奇妙的风景,内心一片光明。

    太阳缓缓升高,温暖我心,慢慢平静。我用口琴对大海诉说着自己对它的向往和爱恋。琴声清脆婉转,和着大海的波韵,让我沉醉。感谢你,梅子,感谢你教会了我这种与海交流的方式,更感谢你帮我圆了海洋梦!梅子,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我的泪像大海一样波奔浪涌!

    哦!她来了,她来了!梅子轻捷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粉色的花裙,高挑的身材,黑亮的长发,正沿海岸线缓缓向我走来,愈来愈近。

    我激动地张开双臂欲大声呼唤,可是万千情感却哑在胸腔里发不出声……

    “你好!”她略带羞涩地朝我微笑,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与梅子太像了,也是粉色的脸颊,含蓄的微笑,只不过,她比梅子多了两个美丽的酒窝,看起来更甜美。

    “你的琴声很美 !”见我傻愣着,她望着我手中的口琴说。

    “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语无伦次。

    “哦,”她莞尔一笑,“你热爱大海?”

    我木讷地点头。

    “我也爱大海。”她大方开朗地向我伸过了美白的玉手,“张海霞,海洋大学的新生。”

    我惊喜地、受宠若惊地把手递了过去……

    我和海霞很快熟悉了,她性格温和含蓄,单纯善良,喜欢素描。静寂的早晨,喧闹的傍晚,常见她静静地坐在沙滩上,手握画笔,飞速地勾画,描绘的最多的是大海。她笔下的大海,有时平静柔和,有时活泼顽皮,有时又怒气冲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一支简简单单的笔会有这么神奇,能将大海描摹得如此逼真。每逢这时,我远远地望着她,不敢弄出一点声响,生怕打乱了她的思路。我喜欢这情这景,湛蓝辽阔的海水,金黄细软的沙滩,美丽静逸的姑娘,常常让我沉醉忘返。

    渐渐地,梅子在我脑海中逐渐模糊。直到有一天,她的一封信忽然唤醒了我。她为那天送行的事道歉,主要是一位朋友突然出了车祸给耽搁了。看到梅子的信,我忽然感到惭愧,这段时间太迷恋海霞,我几乎又回到了与刘杰相处的那种状态。我告诫自己不能再失去自我!但是,毕竟海霞太像梅子了,我依然喜欢和她一起去看海。我喜欢看她作画,她喜欢听我吹口琴。整个大海边,处处有我们浪漫的身影,处处有我们同行的足迹,我们相恋了,大海就是我们的红娘。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每天与大海相伴,每天与心爱的姑娘相伴,早把梅子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国庆节假期,海霞约我去她的家乡游玩。海霞是南方人,我早就想去看看江南古镇的风韵,感受一下小桥流水、小家碧玉般的妩媚了。

    我们下车的时候,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或许,这是老天爷有意地安排,我一直喜欢戴望舒的《雨巷》,十分渴盼邂逅一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而今天,我正和一位美丽的江南姑娘肩并肩撑着雨伞,徜徉在寂寥而悠长的雨巷。老天眷顾,我比戴望舒幸运,身边的姑娘美丽、开朗又阳光。

    走在烟雨迷蒙的古镇上,如同漫步于唐诗宋词意境的画廊。那淡淡雨雾轻笼下的小桥流水,氤氲着古典之美,像一幅水墨晕染的国画小品,又像一首空灵飘逸的美丽小诗,荡漾着至真至性的婉约之美。那缓缓穿行的乌篷船,那静静肃立的老屋,都似散发出古镇特质的淡淡幽香。

    “想什么呢?”我正独自感叹,海霞推了我一把,我才发觉已经走进另一条小巷。她的家就在这条巷子里。海霞的父母都是善良朴实的农民,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令我意外的是,他们也是北方人,是他们的祖辈因做生意搬到了江南。我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不,是儿时母亲健在的家,感到十分温馨幸福。

    翌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海霞带我去看园林。或许是因为雨天,游客稀少,然而,精致幽静的园林,在雨中仍是那么气宇轩昂,砖雕石刻细致精妙、曲桥回廊古朴细腻,假山荷池更是野朴成趣,清新自然。

    “海滨哥!”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亲切呼唤,惊我如临梦中。

    此刻我正细读一精致石刻,忽见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惊呼着我的名字。我仔细端详,原来是海波,当年那个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喊我海滨哥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为俊逸的小伙儿,怎能不让人陌生呢?意外地相逢,让我们既激动又兴奋。原来,他就读与本市一所著名的大学,今天是和同学一起来游玩的。

    从园林出来,海波请我们一起去吃饭。虽然相隔这么多年,可感觉仍像当年那样亲近,无话不谈,以致几乎忘记了海霞。

    海波说,他之所以认出我,都是因为海霞,因为他感觉海霞很像他的二姐梅子,就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发现了我。我期盼地倾听,希望从他嘴里知道些梅子的信息。但是海波看了海霞一眼,却似不愿多说,只说她现在很好,干着她喜欢的工作。

    与海波分手,我是那样恋恋不舍,心有不甘。但海霞急着去看运河。

    烟雨中的江南古镇,粉墙黛瓦被柔和的运河环绕,线条优美飘逸,远看水乡飘渺,近听雨落无声,淡淡地笼罩着一层薄纱,宛如飘渺的水墨丹青。细密的雨丝在风的吹拂下斜斜地滑落,把小镇装点得梦幻般古朴清幽。

    站在江南的小桥上淋着江南的雨,尘世的喧嚣和心的杂念都顺着雨水洗净,顺着那运河水流向远方。

    12

    如今,坐在我身边的娇妻,就是海霞。我们在海边相恋,在海边工作,在海边安家,有了一个跟我们一样爱海、活泼可爱的女儿,日子过得甜美而安逸。

    海霞听了我对梅子的担心,不断地安慰我,说那是小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再说,像梅子这样善良纯洁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可是,我仍然魂不守舍,整日盼着潇潇暮雨回国。

    一个星期的等待,像是等了一个世纪,让我的心灵备受煎熬。潇潇暮雨终于出现了。瘦小的身材,戴一副紫边眼镜,优雅地向我走来。

    “你好!让你久等了……”她热情地伸出手。

    我惊呆了,做梦也没想到,她竟是王晓芳,那个文学天才。难怪她小说中的一切让我感到那么熟悉。

    晓芳也很意外,高兴地邀我吃饭。

    我早已等不及了,简短地跟她说明来意,希望她亲口告诉我,两位主人公的命运不是她所写的那样的。然而,她痛苦地告诉我,《轮椅上的爱》除了人名、地名外,都是真实的。小说中的文清就是作者自己——王晓芳;张凯、关宁、童雨分别是我初中的马老师、龚老师和梅子,而梅子一直深爱的邓飞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心在流血。

    那年,我在车站上幽怨梅子不来送行的时候,梅子正和龚老师搭乘老乡的手扶拖拉机,急行在来车站为我送行的路上。可是,意外发生了,老旧的手扶拖拉机把突然开焊,一头扎在路沟里。开拖拉机的老乡当场死亡,梅子甩昏过去,龚老师双腿粉碎性骨折……

    我傻了,心痛得难以言表。

    王晓芳责备:“你负了梅子。你知道,梅子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因为她深爱着你,才把爱埋藏在心底。她最大的愿望是盼你走出大山。怎忍心因为爱影响你的学业?在病房里,面对马老师的真情告白,她答应马老师吻了她的额头,仅此而已!你却伤透了她的心。龚老师因为和她一块留在山区支教,不惜和家人闹翻,还因你而出车祸至残,你说,以梅子的为人,她会怎样选择呢?”

    我痛悔、惭愧,无地自容,心里难受极了。

    当年,我多么昏头,仅凭医院里看到的那一幕,就断定梅子背叛了自己。我又是多么懦弱和狭隘,从没有像龚老师那样执着地追求爱,体谅梅子。遇到海霞后,沉醉于自己的小家庭,忽略了生我养我的家乡,忽略了无私帮助我的亲人,就这样错过了一个天使般纯洁善良女子的一世情缘!

    晓芳说,车祸致残后,龚老师心灰意冷,放弃了自己的爱情,而梅子却决定嫁给她,照顾她一辈子。但梅子不想让关心她的人知道自己的生活,怕别人替她担心,默默选择了另一处山乡。

    我的心碎了。梅子到底有多少苦楚啊!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急切地想见到她,跪求她的宽恕!按照晓芳提供的信息,我踏上了寻找梅子的路。

    我的家乡已经富裕了,但这里依然是崎岖颠簸的土石路,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一切都无言地向我诉说着这里生活的艰辛、百姓的穷苦。梅子他们已经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改变了一方故土,却又抱着病残之身将自己投入另一处更艰苦的地方。这是何等的勇气和境界?!

    转过一座山岭,车不能行进了,眼前有两条狭窄的小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自告奋勇地给我带路。小姑娘很健谈,边走边跟我介绍他们学校的情况。学校就在前面那座山的山腰处,大约有三四里路的距离。小姑娘说她是梅子的学生,上初三了。梅子教英语,龚老师教语文,无论是学生还是百姓,都很喜欢他们。过去从来没有人从这所中学走出去,自从他们在这里扎根后,每年都有好几个学生走出大山。八年来,他们送出了五十多个大学生。现在,他们的学生中已经有三名大学毕业后自愿回乡,跟他们一起改变着家乡的面貌。

    我感情的激流一阵阵涌动,胸腔哽咽,不得不背过身去控制情绪。

    谢过小姑娘,我独自沿一条狭窄的山路上行。山风吹来,春寒料峭,或许是山高树茂的原因吧,这里的气候感觉格外阴冷。路旁偶尔现出一两株杏树,粉红的杏花正含苞欲放。我分明感到,这里的春天正悄悄来临。

    不用再往前走了,那一定是梅子的住处了。在校园东南角,有一个狭长的小院,两间低矮的草房,那一定是他们的家了。远远地,透过稀疏的篱笆门,我清晰地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坐在龚老师的轮椅旁边,托着腮认真地聆听龚老师给他读故事。哦!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梅子啊!梅子正在院子中间清洗衣物,一只小花狗在她脚下绕来蹭去,身后是一簇沐浴着春日阳光的粉白杏花,让这个恬静的小院焕发着无限生机和希望。

    哦!一切都好,一切会更好,我的梅子!

    我忽然觉得,我不该来,悄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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