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小村庄在初秋的清晨醒来。天边的启明星仍在藏青色的天空中闪烁，一丝淡淡的朝霞开始浮出天际。远远望去，一缕缕炊烟向上飘摇着。一切是那么宁静，安谧。虽然天还没有大亮，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们拿着工具准备下地干活了。
老王像往常一样叼着烟，哼着小曲，准备去看看地里的玉米。他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守着那些承包地过活，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家里的日子也还过得去。他家的田地在一片小树林的后面，微微的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熹微的晨光已经渐渐给这片树林镀上了一层朦胧又美妙的色彩。“早上还真是挺凉的啊。”老王这样自言自语地走着。猛一抬头，他隐约看到树林的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晃荡，起先他以为是谁恶作剧把衣服挂在了树上。走近一看，老王的心突然蹦到了嗓子眼上，那是个人啊，竟生生地吊在树上。
很快警察来了。村里的人把小树林都围了起来，议论纷纷：
“哎，好好的人，怎么竟想着上吊啊？”
“可怜啊。”
“是啊，有什么事那么想不开的呢。”
大家正在唏嘘猜测着，刘警官拨开人群走了进来，旁边的警察正在努力维持着秩序。刘警官镇定地走进现场，仔细地环视了一周。只见地上有一堆灰烬，灰烬的旁边散落着零乱的烟头，现场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的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很显然，这个男人是自杀的，而且在决定自杀之前还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还知道生火取暖，这些散乱的烟头表示，他的内心是挣扎的。“既然这么矛盾，必定是有什么隐情。”多年办案的经验这样告诉刘警官。
“早上我本来是想去地里看看玉米，结果就在这儿看见了他。”老王惊魂未定地说。虽说也看见过死人的，但在大清早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一个人吊死在树林里，这情景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你认识死者吗？”办案的警察问。
“认识啊，他就是我们村的人，叫赵诚。唉，一向老实巴交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老王抽着烟感叹着。
“他老实本分，人缘也不错，平时谁家有个什么事，总愿意找他帮个忙啥的。他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是做事还是挺踏实的。前几年他和儿子一直在外打工，苦了点钱，盖了几间新房。不容易啊，在他儿子七八岁的时候就死了老婆，也没再娶，说是不想让孩子受苦，就一个大男人拉扯着个孩子过活。有一年他在一个厂子里干活，不小心右手被机器绞断了四根手指，人家工厂老板赔了点钱，就把他打发回来了，从此他就守着几亩地，让儿子一个人在外打工。前几天还听他特别高兴地说等收了玉米，卖了钱，就攒够他儿子的彩礼钱了。喜事快临头了，怎么就寻了短见呢？唉，唉……”说完老王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村里的人都七嘴八舌地感叹着，“是啊，是啊。总算熬到头了，竟然想不开，这下他儿子的婚怕是也结不成了。”
大家似乎都猜不出什么原因，只有另一家人沉默不语，早早地退出了人群。
刘警官翻看着死者的衣服，在裤子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莫非是遗书？”他打开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张欠条：“今赵诚欠李贵十万元。”下面还有两个人的手印。
“想必这就是自杀的原因了吧。”刘警官想，“可是，听村民们的议论，他并不缺钱啊，为什么欠了人家这么一大笔钱呢？看来只有找这李贵了解真相了。”
李贵的家是村庄里一个普通的农户，水泥平房，墙壁上还有少许的裂缝，看上去不像是能借出那么多钱的人家。李贵看到警察来了，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了。他默默地抽着烟，眼圈发红。坐在一旁的女人头发凌乱，抹着眼泪。
“赵诚的死，跟我们可是没有关系的啊。 我们家都快被他给拆了啊，但我们从来没想过要他去死啊。警官，你得查清楚啊。”那个女人突然崩溃地大哭着跪了下来。
刘警官赶忙拉她起来，说：“你放心，到你们家就是来了解情况的。赵诚是自杀的，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女人擤着鼻子，重新坐到了椅子上。李贵仍然是一声不吭，嘴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尾部。
刘警官拿出那张欠条递给李贵，问道：“赵诚找你借过十万吗？”
李贵默默地瞟了一眼欠条，头渐渐地抬了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掷在地上，刚才还略显漠然的眼神，一下子充满愤恨。
“那畜生！他，他没找我借过钱，但是他欠我们家的比那十万还要多。他就这么死了，死了。”出于愤怒或者其他什么情感，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并且有点语无伦次。“他让我们一家都没法做人了。他去做了鬼倒好，可我们一家怎么办？哪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任人取笑啊？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反正已经老了，可是我的女儿，她还年轻，怎么活啊？”
“前几天红红一直说身上不舒服，饭也吃不下去。我们就带她到医院去看，结果一检查，竟发现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原来是那畜生糟蹋了我们的女儿，而且还不只一次。红红是一个单纯、活泼的孩子，从小她就爱上赵诚家玩，按辈分还管他叫大伯呢。唉，也怪我们做父母的粗心大意，也没留意孩子有那儿不对劲。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她已经好几个月都不怎么笑了，成天就闷声不响地做自己的事情，我们叫她做什么，她也只是答应着。每次她出门回来，总像丢了魂似的。我们哪会往那事上想呢？谁会想到同一个村子里的邻居，竟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我们只好带着她去县城的医院，把孩子给流掉了。她才20岁，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一个女孩一辈子就这么被这个畜牲给毁了。从县城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赵诚家里。他一看到我就慌了，递烟给我的时候手都是抖的。看到他那个样子，一气之下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岁数都比我大，居然做出这种缺德的事来！是我逼的他写的这个欠条，一个黄花闺女不能就这么白白被欺负了吧？他起先不愿意，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他儿子还要结婚用钱呢。还说什么实在不行就让他娶了红红这样不要脸的话。我一听就来了气，上前就给了他一拳。还知道为自己的儿子着想，怎么没替我的女儿想想呢？终于他拗我不过，写下了那十万块钱的字据。有了这十万，我好把红红送到大城市去找份什么工作，哪怕学个什么手艺，也好有个活路啊。”说完，李贵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老泪纵横。
赵刚也从外地赶回来了。一路上，他都始终没想明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爸爸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眼中，父亲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他一直是一个刚毅坚强的男人。父子俩在外打拼这几年，什么苦都吃过，也从没见过父亲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善良的农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心里痛苦羞愧，始终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村里的流言开始四处张牙舞爪。有人说，是李贵一家用钱逼死了赵诚。还有人说，是女孩自己不检点，竟一次又一次往人家里跑，还怀上孩子，八成是自己自愿的。又有人说，唉，这姑娘怕是嫁不出去了。更多的人感叹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流言蜚语就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利剑狠狠地刺痛着两家人的心。
一周之后的一个黄昏，村民们发现红红也死在那个小树林的同一个地方。从她衣服的口袋里滑落出一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随他去”三个字。初秋嗜血的残阳照着那株已满是枯叶的树，那树像是承受不起两个生命的重量，树叶只是扑簌扑簌地落着，落着……
不知是谁说过，欲望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欲望，当欲望大到连自己都无法承担时，一切也将被吞噬殆尽，甚至连那深埋在心底的拳拳爱意。就像那残阳终将会被阒静的黑夜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