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开
车子驶出北门河大桥，穿过高枧，一路向北。沿途群山起伏跌宕，簇拥叠翠；树木迤逦猗郁，硕茂森蔚；澄澈的天空如同娴静的西湖，飘浮的白云如悠闲的野鹤。我开始理解了“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欣喜”，我开始感受到“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愉”，虽然我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未来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可是这种体验犹如身临其境。
许久以来，我的耳朵充斥着车马人流的喧嚣，目之所及皆是钢筋水泥浇筑的呆板僵硬的色调。隅居在这个小县城，我的人生大半光景弥散于此。房陵虽素有“纵横千里”之优势，然而我整日疲累于繁忙的晨昏日落，似乎早已忘记，自己也曾是自由的风。想做一尾鱼，希望拥有一片浩瀚的海域；想成一只鸟，期待翱翔无边无际的苍穹，现实却只能在狭窄的罅隙里空叹。被生存的艰辛屡屡裹挟，我学会了用卢棱精辟的言论来宽慰自己：“人生而自由，可现实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夏日的风在车窗外轻拂，这厚积的、铺张的绿，将我连日来的劳顿困乏驱散殆尽；这焕发生命张力的自然原色，将我几度迟钝、渐趋麻木的知觉骤然唤醒，刚刚晦涩沉沦的心情豁然明朗起来。“登山则情满于山，临海则意溢于海。”文人骚客历来最喜之雅趣，莫过于登山游目、临水骋怀。他们醉心于壮丽隽秀的美景，逸兴遄飞纵情泼墨，留下传世之作供人观瞻。此刻，欣于所遇，暂得于己，虽无群贤俊杰聚会之况，亦有兰亭雅集快然自足之感。像一个饥饿许久的人，突然看见美味佳肴。我的脑海立刻就萌生出将其据为己有的一丝私念。奈何既不能将其掬于手心，又无法将之揽入胸怀，只好讪讪作罢。
车子继续向前进发。意兴阑珊之际，索性闭上眼，思绪慢慢地和这深厚的自然之绿融为一体。正当我如痴如醉，渐入佳境之际，一个声音打断节奏。“快看！”循声望去，前方大概两百米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块硕大的绿色帷幕，上面点缀着橘柚色的花，除此之外，再无杂色。这块超长且窄的大帷幕悬挂在上下两条道路之间，从上面一条道路的外沿垂向下面一条道路的里沿，从眼前一直蔓延前方几百米，并且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上下两条道路之间的落差坡面，形成一道独特的自然景观。微风过处，这块静默的幕布突然就苏醒过来，那些花儿仿佛无数双灵动的眼，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金光。老态龙钟的盛夏里，遇见一片繁盛妍丽的花海，整个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高声直呼：“停车！停车！”
人间四月，花事式微；至五六月，荼蘼过后，那些美艳不可方物的各类花儿，已悄然退出舞台，再无踪迹，人们只能于记忆中寻找它们的芳华。炎炎烈日里，这灼灼闪耀的花儿真乃天赐尤物。苏子曰：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大自然慷慨赠予我一幅绿荫冠盖、娇花盈目的锦绣画卷，如不能好好享用这可遇而不可求的盛宴，岂不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
风送来阵阵芳香。下了车，轻轻地靠近它，才看清楚是凌霄。盛开的花朵明媚热烈，有的聚集在绿叶间，对着天空吹起了嘹亮的小喇叭，悠扬动听的乐声仿佛在纵横交错的山谷中回旋荡漾；有的缀于枝头，像一串串风铃在阳光下婆娑摇曳，吐露出若有若无的芬芳。又细又长的藤蔓沃若葱茏，像墨绿色的流苏，温顺地向下低垂着，不蔓不枝，参差错落，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有的匍匐在斑驳的坡面上，有的凌空裸露倒悬着，还有的扶着坡体若即若离，以一抹明媚的绿意装点着这面单调孤寂的护坡。沉浸在这片色调相宜的花海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
生命是可以创造奇迹的。眼前的凌霄花，让我不再对此怀疑。清人李笠翁曾评价：“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凌霄花，质本柔弱，以气生根攀附于他物之上才能得以生长。为了生存，不得不时时看人颜色，处处迁就退让，人生何曾如意？然而看似柔弱的体质却从来没有丧失坚韧的刚劲，纤细的茎蔓不曾坠落凌天的壮志。“如果我爱你，绝不做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诗人的一句附会，从此它便背上了攀附强权的恶名，在人们的误解和嘲讽中，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却始终如一地坚守自己的信仰，甚至不惜用自己柔弱的生命去装饰别人，用无声的美馈赠人类。
伫立在路边，凝望着它，我陷入沉思。素来喜欢拈花惹草，春之灼灼桃花，夏之清丽风荷，秋之飘香丹桂，冬之冷艳瘦梅，都是我最爱，独独没有凌霄。只因诗人的误导，带着深深的偏见，年少轻狂、自命不凡的青春调色板上，不曾有过它的一席之地。一次次的跌倒，终于懂得了生之艰辛，对凌霄花的成见才渐渐冰释。
有些事总这么奇妙，以前不认识时也不曾留意。自从熟识了以后，我总能在不同的地方遇到它。无论是街头巷尾的院墙，还是独门小户的栅栏；无论是荒村废墟的古井，还是断壁残垣的瓦缝，每一次遇见就像是和老朋友重逢，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喜悦。有一次下班回家，在每日必经的转角矮墙底下，我看见被雨水零落一地的凌霄花。它们忧伤地躺在地上，我的内心一阵抽搐，如同自己受伤一般疼痛。想着许久以来，它安静地伫立在门庭的上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上班、下班，陪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或许就是为了等待我些许的眷顾。可是我偏偏目不斜视，不肯轻轻回眸一顾，直至它陨落。
生如夏花，如果你见过凌霄，或许会爱上这种蓬勃热烈、坚强执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