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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求

    类别:小小说 作者:王殿龙 给他发短信 日期:2019/4/10 5:46:21 网友阅读:1826次 网友推荐:12次  字号:   

    追 求

    一生追求如梦魇,路途坎坎似爬山。

    到头回首心惊惊,早知今日悔当年。

    这首诗描写了我哥哥一生的坎坷经历,每每回想起来,不仅辛酸落泪。

    大哥是个踮脚,走路一瘸一拐的。读书格外用功,可是,命运偏偏和他作对,完小毕业之后,考中学一连几次名落孙山,而身体健壮的我却考上了中学。后来,我当了中学教师。

    六十年代初,因为村里缺少小学教师,大哥当上了民办教师。

    大哥在十八岁那年成了家。刚过门的大嫂,一看大哥是个踮脚,经常吵架。说找这样的男人,窝囊一辈子,动不动就去公社闹离婚。大哥有时气得直打哆嗦,口里说不出,心里却发恨:“总有一天会叫你回头的。”他听人家说,民办干好了,可以转成公办。公办是国家干部。追求公办教师成了他的奋斗目标。

    他每天长在学校里,家里的活都不管了,一连几次被评为县里的模范教师。他越干越有劲,爱上了这个工作。可是,自留地的庄稼没有长好,大嫂又吵起来:“当个孩子头,有什么相应沾?谁像俺这样啊?俺是哪辈子缺的德啊?”闹得大哥憋了一肚子气,想辞去不干了;多亏村干部调解,大哥的工作才坚持下来。

    “四十里地追蚂蚱——图的这口气,非干好不可!”大哥心里这样想。

    文革期间,大哥办的学校,秩序良好,学校被评为模范学校,他被评为模范教师。七十年代初,民办教师有了转正的任务,对大哥来说,这是天大的喜讯。公社校长找他谈话,让他填了表,报请县里批准。他兴奋得睡不着,似乎他奋斗的目标就要实现,有时梦中也要笑醒。

    一个多月过去,转正批下来了,没有大哥。说什么都好,就是家庭成分高了些,是富裕中农,要是贫下中农就好了。

    一瓢冷水泼下来,大哥苦恼了几天。有时自言自语地说:“咱怎么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公社校长走进了这所学校,对他说:“好好干吧,家庭出身看本人吗,成绩突出了,自然而然就转了。”

    大哥听了校长的话,又埋头干下去。

    这天,他正给学生上政治课,讲斗私批修的故事。突然有人叫他:“不好了!不好了!你家大嫂不行了!”

    真是晴天的霹雳啊!

    他急忙跑回家,大嫂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说是心脏病,治晚了。大哥知道大嫂有心脏病,老想去公社医院看看,老是抽不出空来。大哥泪如雨下,后悔的捶胸打掌;他的女儿趴在妈妈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怎么办?能前功尽弃吗?

    女儿刚好初中毕业,让她下地干活、烧火做饭吧。为了能转成公办,他仍然坚持干下去。

    岁月如流,韶华易逝。转瞬间,十几个春秋又过去了。已是八十年代初了。这些年,一批又一批的民办教师转正了,就是轮不到自己。不是成分高,就是学历低,或者是年龄大,反正左右不够格。他心酸、苦恼、失落、痛悔。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写一份《耕耘三十个春秋的老民办》的报告文学,准备让大哥的成绩见见报。忽然,大门响了,我放下笔,抬头一看,是大哥来了。从老家到我工作的一中,要跑20多里路。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问什么事,他兴冲冲地说:“这回好了!民办转正按教龄排号,咱排了第一号。都填表了,听说这回照顾老教师。你再去局里找找熟人,把握性更大一些。”我和大哥找到教育局政工科的小李,小李说:“没问题,表交上来,先办咱这一个。”大哥满脸堆笑,向来黄瘦的脸上,又闪出了红晕,眼光也显得有神了。

    中午,我炒了一大盘鸡蛋,煮了一盘花生米,买了只烧鸡,倒上“景阳春”美酒,兄弟俩美美地喝起来。

    大哥说:“转正是一辈子的大事,成了公办教师,是国家干部了。下一步就是农转非,转成非农业粮,吃国家饭了,给孩子也好找对象了…”

    我急忙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先别想得这样美,能转正就谢天谢地了!”

    我又怕这次落空,给大哥又一次打击,造成更大的痛苦。

    几天以后,我找到了小李。小李惋惜地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就是学历低一些。”接着又说:“大哥这个人,太实在了。档案里都是填的完小毕业,如果,有一份填了初中,那也好办了。嗨!”

    我的心又凉了半截,我说:“能改一改档案吗?”

    “不行,那要犯错误的。地区要的是原始材料。”小李说。

    “对这样的老民办不能照顾一下吗?”

    “这…怕难吧!”小李吞吞吐吐地说。

    “写份材料,交给局长,叫局长给照顾一下不行吗?”

    “可以。”小李思考了一下说,“那得慎重一些,最好用毛笔写,写在红纸上,用信封封好,寄给局长们。”

    “直接交给局长不更好吗?”我有点不解地问。

    “对局长要尊重吗!引起他们的重视,咱的事就好办了。”

    我觉得也有道理,满口答应地说:“好!好!”心想,写份材料还不容易。

    我找人捎口信,让大哥来一趟。我把情况告诉他,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眼光似乎有点呆痴。我愣愣地看着他,安慰他说:“还有办法,不要难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什么办法?快说!”他着急地问。

    我把给局长写信,打动局长的办法告诉了他。他似乎又兴奋了起来:“那好啊,试试吧!”

    我的住处,距离教育局,虽然仅有几百米,但为了表达对局长的尊重,只好用毛笔,在大红纸上,工工整整地写好信,端端正正地贴好邮票,投到邮箱里。因为局长有五位,所以写了五封,如果其中有一位局长出来作梗,事情也就办不成了。这五封信寄托着大哥的命运啊!

    大哥又有了希望。天天盼,日日盼,估计局长们收到了,会找他谈话的!

    结果,事与愿违。发出的信,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大哥哭丧着脸,难过得吃不下饭去。我安慰说:“也有好处,起码,局长们知道有一位老民办教师,干了20多年,成绩突出,还没有转正呢!咱照常干下去,会好的。”

    又几年过去了,大哥还是没有转正。有人说:“给局长写材料写坏了,把事情办夹生了。局长们都知道你完小毕业,你怎么再改学历啊!”也有的说:“当今这个世道,不烧香,不磕头,还能办成事?”觉得人们的议论也有些道理。

    星期天,刚吃过午饭,大哥走了进来。我忙让饭、让茶。大哥不吃也不喝,坐在沙发上,缄口不言。我问出了什么事。他慢慢地讲起来。

    “职称刚评完了,咱评了个小教一级。我以为,怎么也能评上高级,谁知道变化这么快。”他咳了一下,嗓子有点沙哑了。“秋假前,公社给民办教师排队,我知道是评职称的事,给咱排了第一号。我想,评高级是没问题了。有一个名额也是咱。这不,前天评完了,2号3号都评上了高级,咱倒落了个一级,太欺侮人了!”

    说着眼圈红红的,眼泪要掉下来。

    “这两晚上,说什么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没盼头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心里也难过极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急忙劝解说:“大哥,你想的不对啊!人家2号3号都有学历啊!咱有吗?”

    我又解释说:“咱不能和人家攀比,人家都是初中毕业。评职称,一是看学历,二是看教龄。咱评一级就可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我:“听说,评上高级的民办教师,就可以转正,有这回事吗?”

    我恍然大悟,又急忙说:“评职称和转正是两码事。”

    他还不放心,让我去教育局问一问。我只好骑上自行车,跑了一趟。回来告诉他,是两码事,他才放了心。我又和他讲了许多按学历评职称的例子,看到他的思想顾虑打消了,我才轻松了。

    把大哥送出门口,望着他骑的破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刚过五十啊,头发已经全白,消瘦的脸庞,微微突起的颧骨,苍白的脸色,刻画着命运的多舛;额头上道道皱纹,标记着他的辛苦劳累;棵棵白发,是日夜操劳的象征。弯腰驼背,走路一瘸一拐的,是生活的艰辛!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没有挡泥板,没有链子盒,脚蹬子仅剩下两根铁棍,是处境艰难!丧妻,孤身,工作压力,家庭经济困苦,奋斗目标又难以实现,还有什么乐趣?大哥产生轻生的念头是可以理解的。

    我又怨恨自己,目睹当今社会,行贿受贿,不是很有人爬上了领导阶层吗?我如果是位领导,大哥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我也奋斗了三十年啊,可还是位中学教师。怨恨自己无能、懦弱…但这又有何用?只好面对现实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所记挂着的大哥,还在本村当着民办教师。

    深冬。又是一个星期天。雪花飘飘,北风呼啸,天气格外的冷。我打开收音机,坐在火炉旁,正听着沂蒙山区小调。门“哐”的一下开了,大哥披着一身雪花闯了进来。我急忙给他打扫身上的雪花,又忙着倒茶。

    他有点兴奋,喘了口气说:“又有转正任务了,公社校长,为了树咱的威信,在咱那儿多次听公开课。又选咱模范教师。看来这回转正没问题了。”

    他又急忙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咱村的杨主任成了县里的组织部长了,很多人都找他办事。咱找他一定能办成。”

    说实在的,我倒是有点心灰意冷了。人们早就总结出了一条规律:政策人做主,有人百事成;无人白费劲,花钱也无用。心想,你弟弟无能,没法给你办了,我认头了。

    “算了吧,咱不办了吧。白送礼,白受累,白跑腿。”我低着头说。

    大哥说:“人们都劝我说,烧香要烧到当紧处;不烧香谁给你办啊!我看人家办成的,也有很多是不合乎政策的。咱再办一次看看吧。”

    我只好答应了。

    吃过午饭,我和大哥骑着自行车,去找我们村在县里刚上任的大官——组织部长。从一中到组织部要穿过中心大街,有五里多路。天阴沉沉的,北风支支怪叫,似乎要撕破人们的脸。街上行人稀少,路上铺了一层雪,一不小心会滑倒的。

    大哥骑着破车,车轴过松,链子不停地打着车架子,啪啪直响。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提包,提包里装着四盒罐头和两瓶精装的礼品酒,后衣架上捆着五斤猪肉。觉得见组织部长这样的大官,这些礼品满能过得去。手上戴着一副破了的单手套,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已是土褐色的了,且五个手指肚都露在外边。上身棉袄很旧,单薄,看上去有点冷。我叫他披上我的大衣,他说什么也不肯。无情的北风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的耳朵、两颊冻得通红,口里不断地哈出热气。

    突然,一辆白色轿车从身旁飞驰而过,大哥的自行车一歪,一滑,一下摔在路旁。裤腿被自行车挂了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棉絮。大哥爬起,急忙提起提包,一看,坏了!四平罐头破了两瓶,橘子瓣、苹果块和果汁都洒在提包里面了。幸亏两瓶礼品酒完好无恙。

    我放下车子,急忙帮助大哥整理。大哥退下破手套,只见,手面铁青,上面绽开一条条大口子,这是冻的啊!大口子往外渗着血,这是摔倒以后震破的。我不禁一阵辛酸!大哥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啊!我想到《故乡》中的闰土,想到《祝福》中的祥林嫂,又想到《范进中举》中的范进…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这是什么时代啊?我急忙掏出手绢,给大哥擦了擦手上的血,把我的棉手套给他戴上。

    我们来到了组织部长的门口,门口正好停放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我不禁恍然大悟,就是这辆车啊!这么凑巧啊!我们正想去叫门,只见门里走出说说笑笑的一大群人来,不用问,这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啊!我们只好闪在路旁的雪地里,等候这些人物走了,再去打招呼。

    白色轿车消失以后,我们村的那位组织部长,好像没有发现我们,或者没有认出我们来,竟大摇大摆地走进家门,并回身把大门关上。我们只好再拍门叫门。

    大门慢慢地开了,他向我们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醒悟地叫道:“奥——是两位兄弟啊,快家来!快家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迎客松水彩画,靠墙摆着一趟棕褐色的沙发,沙发前面是明亮的长条玻璃茶几,茶盘上摆放着古铜色的陶瓷茶碗,碗儿玲珑剔透,小巧别致。地面是用“回型”图案的磁砖切成的,又光又亮。我们怔怔地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是坐是站,也不知手中的提包该放在那里,好像我们是木偶,大脑失去了支配能力。

    “坐吧,坐吧!”组织部长指着沙发说。

    屋内没有别处可坐,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大哥的提包放在了脚底下。

    “两位兄弟有什么事啊?”

    “找大哥给办件事,这件事也只有大哥你能给办好,我们是走投无路了。”我带点恭维的苦笑说。

    大哥把民办转正的情况说了一遍。

    “好吧,,教育局的情况我不了解,可以给你问一问,你们先回去吧。”大哥把车上的肉解下来,两手托着;我赶紧把兜里的东西往外掏,口里说着:“没什东西可捎,不成敬意!小意思!”

    组织部长着急了,忙阻止我们说:“你们捎回去,咱兄弟们用不着这个!”

    “不行,你不留下,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我说。

    “不行,你留下就给你扔到大道上去,事也不给你办了。”他生气地说。

    我们只好原封不动的把礼物带回来。

    在回来的路上,大哥说:“组织部长在全县来说,仅次于县委书记,说话是占地方的,或许咱的事能办成。”

    可是礼物一点也没留,都说不送礼不办事,他不收礼,又是怎么回事啊?我沉默不语。

    大哥又说:“官越大越坚持原则,不收礼是坚持原则吗!”

    “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吧!”我说。

    但我又一想,还是别给大哥抹杀希望,增添苦恼吧!所以我赶紧说:“他是可怜咱那,看咱生活困难,不好意思留下礼物,人家心地善良啊!”

    大哥高兴地说:“这是好人,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人呢?”

    冬季日短,天很快黑了下来。我把大哥留下,准备了两个菜,晚饭高兴地喝了几盅,顺便问起他女儿的婚事。他笑着说:“我转正定不住,她的婚事也不好说。如果转了正,孩子成了非农业粮,而对象找不好,以后会后悔的。”我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他,包着很大的希望啊!

    也许大哥高兴,多喝了几盅,脸上潮红红的。他谈起了公社校长的支持,谈起了听公开课的好评,目不转睛地瞅着我说:“这回要转了正,我一辈子的心愿算实现了。你大哥这30来年的民办教师没白干,也对得起孩子,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嫂。…”他滔滔不绝,眼睛红红的。

    “如果这个目标达到了,我要大摆宴席,把咱家的人,学区的人,村上的人都叫上。花上几百块,庆祝一下,痛快!值得!…”他越说越兴奋,好像他已经转正了,兴奋得似乎要流下眼泪来。

    听着他似醉非醉的话,我的心里倒很难过。大哥的要求过分吗?额外吗?能实现吗?如果再次打击,会怎样呢?…不行,不能顺着他说。在我的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大哥,你醉了!别胡思乱想了。转了正,好啊;转不了,也没有什么,咱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嘛!”我安慰他说。

    我劝解着他,他却歪着头,要睡着了。我赶紧把他扶到床上,他嘴里还在叨念着什么,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半夜里,他突然大叫起来:“快点!快点!…批下来了,批下来了!…”原来他在说梦话,他简直想得入迷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大哥啊,你追求的这个目标,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啊!

    大哥走后,我几乎天天跑教育局,妄想取得理想的结果。但是,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又得到了可怕的消息:组织部长给教育局打过两次电话,教育局长回答说:“不行,学历太低,不符合政策,无法解决。”

    哎呀!哎呀!怎么向大哥说啊?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啊?…我不敢想,实在不敢想啊!

    我只好把这个消息暂时封锁住,等大哥转正的温度冷却以后再告诉他。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本以为这件事平静下来了。突然,家里来人,给我捎信,叫我马上回家,说是大哥神经失常了!这真是但愿不如所料的事,却恰恰所料的起来。我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向领导请了假,匆匆赶回老家去。

    到家一看,乡校长亲自把大哥送往神经病院了。

    “你大哥是反应性神经失常,问题不大,很快会好的。”村支书对我说。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安慰。

    我见到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哭得两眼红红的,还暂时替他爸爸上课。我说:“你教的了吗?”

    她说:“边教边学吧!”

    我想说:你可别为转正而奋斗了,你的学历也不高啊!但我没说出口。

    回到一中,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忽然,想起了那一年我的报告文学《耕耘三十个春秋的老民办》,还没有写完;压了这些年,稿纸都变成黄色的了,是否把它完成啊?

    如果老民办转成了公办教师,追求的目标变成了现实,那材料够多生动啊!但,这怎么写啊?

    嗨,删改一下,把它写成成小说,题目就命为《追求》吧。

    切记:

    人生有追求,世间看冷暖。

    到头失落落,心中苦又酸。

    2019年2月26日修改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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