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东野老 王景智
阿黄是一条狗。
我认识阿黄的时候，正是我对中国教育彻底失望的时候。
我本是一名教师，本应站在台上向同学们传道、授业和解惑，但是九十年代以后的教育已经失去它本应有的意义，彻底变成一架考试机器。这架考试机器很像一台铡草机，把活蹦乱跳而又个性鲜明的青少年铡成同样规格。我不想继续助纣为虐、继续残害青少年，所以我毅然告别讲坛，主动流放自己，强烈要求到校办农场参加劳动。
就在我参加劳动的农场里，我认识了阿黄。
我所劳动的农场名叫冀东一中农场。冀东一中农场处在河北省与天津市交界之处，恰似朱毛红军闹革命的地方，地广人稀。它建于20世纪60年代大中小学生学工、学农、学军的时期，也属于“大革命”的产物。冀东农场占地2,000亩，原属于兔子不拉粪的地方（当地人语，即不毛之地），后经广大师生多年奋战，终于把它建成有稻田1,000多亩，渔池400多亩，农、林、畜、鱼多种经营的教育示范基地。
初到农场，我每天扛着锄头跟民工一起锄地。大概过了半年，学校领导看我在农场表现不错，于是把一项十分棘手的事情交给我——向养鱼承包户收取承包费。
转年春天，鱼苗下水以后，我就不停地向养鱼承包户催讨承包费。一天，我走进养鱼承包户宿舍。一进门，一条一尺多长的小黄狗狂吠着向我扑来，吓得我扭头就跑。小黄狗不依不饶地追我，屋里的小韩、来子、柱子哈哈大笑。我跑出老远，喝令他们把狗看住。来子出来，把狗关到另一间屋里，我才心惊胆战地进屋。
小韩说：“这狗谁都不咬，怎么偏咬你呢？”
我说：“跟我不熟呗。”
柱子说：“这狗见坏人就咬，说明你不是好人。”
我反唇相讥，说：“狗如其人，这么点儿就知道抗租抗捐！”
他们知道我是来催承包费的，就都用好话搪塞我。我让他们定个交钱的期限，小韩说：“现在我们正是往水里扔钱的时候，谁都没有钱。现在我们穷得连撒尿都不骚（即穷得连盐都吃不起，人不吃盐撒出的尿就不骚），哪里有钱给你呀！你放心，出鱼我们一定给清！”我没有办法，只好作罢。临走，我问：“这狗是谁的？”
来子说：“我的。”
不久就到了农忙季节，拉荒，耙地，插秧，我天天带着民工下地，很少有空到渔场，即使有空，心里也发怵，生怕那条小黄狗追我咬我。有一次，我在沟这边干活，看到沟那边的小黄狗正在渔池边捞死鱼吃，令我吃惊的是，它的成长速度很快，几个月不见，它已经是一条半大狗了。这就更让我害怕了。因此，我足有半年多没往渔池送一次脚印。
初冬是出鱼的季节。养鱼承包户遇到一个大买主，几个人同时出鱼。出鱼那天上午，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渔场。可能是来的人多，分散了黄狗的注意力，它竟没有追我。我看黄狗在人丛中不停地跑来跑去，显得很忙，仔细看它的神情，感觉它和主人一样兴奋。我抓空跟他们说承包费的事，他们说，等把鱼出完就给。我等到天黑，鱼也没有出完。这时，来子说：“这鱼明天早上也出不完，你别等了，明天我们保准把钱送到你的办公室去。”我一看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场院。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听一个民工说，养鱼的都走了。我放下饭碗就去了渔场。一看，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我挨个房间察看，见三个人的行李、渔料和各种设备都搬走了。我知道我被他们耍了。我发誓说：“你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钱要回来！”我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找他们，一边往回走。一扭头，发现那条黄狗正趴在屋外的冷灶旁。我担心它会咬人，想把它管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生怕它忽然扑过来咬我。但我看它没有要咬人的架式，就大胆地走到它跟前。只见黄狗垂着耳朵，头无力地枕在两条前腿上，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尾巴也不见摇一摇，两眼直视着前方，目光中饱含幽怨，让人看了直寒心。我常听人家说丧家狗可怜，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丧家狗的可怜相。我怜悯地向它伸出手，叫道：“阿黄！阿黄！”但它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根本不理我。我迈步走近它，它才起身向后逃去。“唉，你咋变得这么松啦！你的能耐呢，真是狗仗人势啊！”我心里感叹道。我见它不可能再咬人，就往场院走，只见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那姿势、神态跟刚才一模一样。我在心里开始骂来子不是东西，不但欠债不还、言而无信，而且无情无义。
第二天早晨我乘车去了承包户的家里。我对他们做了长时间的说服工作，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到晚上，他们才肯把承包费交给我。临别，我跟来子说：“那狗怎么办？”来子说：“送给你吧。”
转天，我回到农场，立刻拿了两个馒头去喂它，但它连看都不看。我怕它会饿死，就让民工们想办法救它。一个民工说：“饿不死，它还在等主人呢。只有它确信主人不会回来了，它才会改换门庭，吃别人送给它的东西。”我这才意识到，它正在经历一场灵与肉的艰苦的磨难。
四天后，我又去给它送馒头，这次它总算肯吃了。但它还是不让我接近它，我走近它，它就后退，我下手摸它，它就往后跑。
大概过了一个月，一个民工终于把它诱到场院里。又过一段时间，它才跟场里的人熟起来，才肯接受伙房给它提供的食物。但它跟我总是有隔阂，始终没有像跟别人那样亲热。我想，它一定还记恨着我逼迫它的主人交租金的不愉快。
夏天的一个夜晚，狂风暴雨骤至，电闪雷鸣交加。正在惊恐间，我听到阿黄绝望的嚎叫声和疾厉的抓门声。我意识到阿黄要进屋，即刻从床上弹起，冲到外屋，把房门打开，阿黄“嗖”的一声窜到屋里。就在这一刹那间，瓢泼似的南风雨把我淋得浑身湿。我想，如果再晚一会儿，阿黄可能就被大雨灌死。阿黄似乎明白是我救它一命，紧紧地贴着我赤裸的双腿亲昵地转圈儿，并不停地用头蹭我，用尾巴拍我，我想回里屋床上，竟然好一会儿迈不开腿。
从此，阿黄跟我的亲热程度超过场里任何人。白天它跟我下地，晚上九点钟左右，它必从外面进来卧在墙角为我守夜。如果我哪个周末回家，到周一早晨返场时，它必跑到远远的柏油路上去接我。一见面又是一阵亲热，一时令我的自行车都推不动。
冬天没有事情干，我就同几个民工带着阿黄去追兔子。由于阿黄身长体重，没有兔子跑得快，所以始终没有追到一只兔子。但阿黄那卖力气的劲头儿让我感动。因为追兔子的场面壮观，也很刺激，我们都很高兴，看得出来，阿黄也很快乐。
春天，又到给老鼠下毒药的时候。场里为防鼠患，每年春天都要给老鼠下毒药。吃了毒药的老鼠常常会摇摇晃晃地到库房外找水喝而死在院子里。狗又常常误吃死老鼠而要了狗命。这种情况防不胜防，场里每年都有狗因误吃死老鼠而毙命。大家都担心阿黄的命运，民工小关主动训练阿黄，故意把一只死老鼠扔给它，它要敢下嘴咬就打它。但阿黄毕竟是一条狗，意外情况还是有可能发生。鉴于这种情况，老陈说：“这狗不错，让它传种吧！”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立即命令张子铺的民工小杨回村去找一只好看的母狗。第二天小杨就把一只母狗牵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阿黄匆忙地与那只母狗完成了好事。
乐极生悲。就在阿黄办完好事不到半个月，一件大不幸的事情降落到阿黄身上。
这天中午，大家都刚刚吃罢午饭，站在院子里聊天，便看见一辆白色警车朝场院开来，嘎然停在场院门口。来子从车里钻出来，他一声呼叫，阿黄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两条前腿搭在他的肩膀上，像拥抱情人似的跟来子亲热起来。突然，来子从裤兜里摸出一条尼龙绳，用力勒住阿黄的脖子。阿黄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好像一个美人心甘情愿要死在情人手上似的，一会儿就断了气。阿黄为什么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事后我推想，也许阿黄猜想很久不见的主人在跟它开玩笑，等到它意识到主人不是跟它开玩笑时，想挣扎，想反抗，但已经来不及了；或许阿黄的意识里就没有闪过反抗主人的念头，为主人而死或被主人杀死对它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总之，阿黄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就像一个美人心甘情愿要死在情人手上似的，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们大家谁也没想到来子会干出这种事，等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冲到他跟前时，阿黄的尸体已经横陈在场院外的马路上。我大声斥责来子，说：“你为什么要杀它！”
来子说：“它是我的，我想杀就杀，你管得着吗？”
我辩驳说：“你曾经说过，把它给我了。现在它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来子说：“我现在又不给你了！”
我说：“你也是七尺高的汉子，岂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来子见我不依不饶，软了下来，小声说：“我也是没有办法！”用手指着正从车里钻出来的两个警察说：“这是我们乡派出所两个民警，他们想吃狗肉，所以我只好来拿啦！”
我无言，转身向田间走去。我不能让激忿的泪水流在这些没有心肝的人面前。我走在几乎每天都与阿黄一起走的田间小路上，任凭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我喃喃地说：“阿黄啊，阿黄，你的命真苦！你不但遇到一个残忍的主人，还遇到两个没有心肝的民警！阿黄啊，你可要记住，那两个民警更可恨，是杀死你的指使者，是幕后凶手！”
没有阿黄相伴，我觉得十分空虚。每个晚上，我都睡不安稳。半夜醒来，我总是把目光投向阿黄睡过的那个墙角。看着那一片黑暗，我的头脑里总是萦廻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三个凶手都受过教育，那两个民警可能还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受过法律高等教育，他们为什么这么残忍？
久而久之，我终于把这个问题想明白。这三个凶手如此残忍，说明中国的教育有问题。中国的学生满脑子都是姑得毛理，三角形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氧化还原反应，而惟一缺少的是人性——人之为人的最本质的东西。沿着这个思路，我深入反思，终于把困扰我多年的关于中国教育缺失问题想清楚，使之由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我把这些真知灼见说给同事、朋友听，让他们在工作中尽己所能予以矫治，收到一定效果。
到如今，阿黄死去已经整整十年。在这十年中我经常想起它。说来也怪，阿黄好像有灵似的，我一想到它，它就会把我的思路链接到一些社会问题上，如城市养宠物问题，人与动物和谐相处问题，等等。这不，今天我又想到它，它又把我的思路链接到关于整顿警风警纪的问题上来。
眼下的社会综合治理中，有关部门正针对警察刑讯逼供等违法活动，下大力气进行整顿。他们给警察规定各种条例和惩治办法，试图彻底纠正警察工作中存在的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认为，这些还都只是雨过地皮湿的表面文章，不会有啥效果。如果有关部门真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倒有个办法，那就是：对警察进行人文学的教育，以提高他们的综合素质。
那么，什么是人文学呢？人文学就是人本学，包括：哲学、文学、艺术、历史、伦理、宗教等。人文学告诉人们：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人是最完美和最崇高的；人是衡量万物的标尺；人是宇宙存在的理由；人有无限的价值和最高的尊严；自由、平等和拥有财产是天赋的人权；等等。警察知道这些，自然会对人有一分热爱，一分珍惜，一分尊重，一分同情。他们知道这些，也自然不会对他们的同类严刑拷打，熬审逼供了；甚至更进一步，连人类的朋友——阿黄们的命运也会改变！